“新来塞北,传到真消息:赤地居民无一粒,更五单于争立。”1000多年后的辛弃疾还在念叨着匈奴当年的悲惨生活。头狼累了,掉队了,新的头狼还没选出来,有兴趣的都来争一争吧。于是,头狼自己导演的狼族内讧开始了。
一、战略目标瞄准西域:可怕的右倾错误
辽阔的蒙古草原才是你的家,干什么舍近求远去争夺并不肥美的西域?因为我是草原狼,从不低头的草原狼。怒气冲冲的匈奴人就在这种英雄主义的指挥下,抛弃了根据地,抛弃了发祥地,杀向西域,杀向汉朝人给他们设下的陷阱,和强大的汉朝再一次拼起了自己根本玩不起的消耗战。
让中行说当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匈奴铁骑擅长的是速战速决,可汉武帝持续不断的进攻把匈奴拖进了消耗战的泥潭。和幅员辽阔、人口6000多万的汉朝拼消耗,匈奴显然不是对手。尽管在战场上大抵打了个平手,尽管在致汉朝的国书中依旧称“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派头十足,依旧要求汉朝“和亲”,“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但充其量只是过过嘴瘾,在行动上已经开始准备战略收缩了。
公元前114年,伊稚斜单于病故,其子乌维即单于位,战略重心开始向右倾。公元前111年,生活在青海一带的羌人起兵反汉,联络匈奴。乌维迅速响应,兵进五原郡,杀死太守。此后更是不时出兵拦截汉朝派往西域的使者。
公元前105年,乌维死去,幼子詹师庐即位,因为年龄小,被称为“儿单于”。儿单于虽然年龄小,魄力并不小,在即位后不久就把王庭向西北迁移。此次迁移后,帝国左翼正对汉朝的云中,在事实上放弃了云中以东的广大地区。右翼直指酒泉、敦煌,战略目标直接指向了西域。这次调整是匈奴历史上一次空前的大变动,对匈奴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汉匈战争中,右贤王一系屡次失手,引起大单于不满。右贤王系不免心中惴惴,个别部众为避免受惩罚甚至主动步浑邪王后尘,投奔了汉朝。王庭西迁,把一部分右贤王领地纳入单于直辖,有利于稳定右翼的形势。但是,放弃长期努力经营的左翼,却是一个致命的败笔。
翦伯赞先生曾经分析过为什么大多数游牧民族都是从东向西走上历史舞台,“那就是因为内蒙东部有一个呼伦贝尔草原。假如整个内蒙是游牧民族的历史舞台,那么这个草原就是这个历史舞台的后台。很多的游牧民族都是在呼伦贝尔打扮好了,或者说在这个草原装备好了,然后才走出马门。当他们走出马门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仅是一群牧人,而是有组织地全副武装了的骑手、战士。这些牧人、骑手或战士总想把万里长城打破一个缺口,走进黄河流域……因而阴山一带往往出现民族矛盾的高潮……两汉与匈奴,北魏与柔然,隋唐与突厥,明与鞑靼,都在这一带展开了剧烈的斗争……如果这些游牧民族,在阴山也站不住脚,他们就只有继续往西走,试图从居延打开一条通路进入洮河流域或青海草原;如果这种企图又失败了,他们就只有跑到准噶尔高原,从天山东麓打进新疆南部;如果在这里也遇到抵抗,那就只有远走中亚,把希望寄托在沩水流域了”。
尽管呼伦贝尔草原不是匈奴人的主发祥地,但是冒顿单于建立帝国的第一箭就是瞄向了这里,把东胡赶出了这片宝地。漠北战役匈奴人虽然丢掉了草原,但汉朝政府并没有在这里设置密集的防御据点,而是把“断匈奴左臂”的兵锋指向了吉林和辽东一带,在那里设置了玄菟等四郡。也就是说,如果匈奴措施得当的话,是有机会收复这块失地的。而单于王庭西移,等于彻底放弃了这块宝地,等待他们的命运,就只有一路向西了。可把战略目标瞄准西域,恰恰又和汉朝的国策发生冲突,等待匈奴的将是又一场自杀似的消耗战。
自张骞出使西域以来,汉武帝即把打通西域作为“断匈奴右臂”的战略取向。公元前109年,汉将赵破奴、王恢出兵天山北路的车师国,威震西域。为笼络天山北路的大国乌孙,汉武帝把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刘细君嫁给乌孙国王,乌孙王以之为右夫人。匈奴得知后立即出兵乌孙,予以惩戒,然后也把女儿嫁给他。乌孙王夹在两个大国之间,只好首鼠两端,又娶了匈奴公主,以之为左夫人。
刘细君不知道自己身负重托,只知道顾影自怜。她命人仿照长安宫殿式样建筑宫室居住,也不知道讨好国王,每年只和国王相会数次,还自作聪明地写了一首悲切的歌谣:“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此歌谣后来不胫而走,传回长安,竟然到处传唱。乌孙王厌看刘细君脸色,又顾及匈奴反应,找个理由拒绝进攻匈奴,使汉武帝夹击匈奴的构想又一次失败。刘彻拿这位侄女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送去大批财物予以安慰。
不久,老国王去世。汉武帝狠狠心,命令刘细君“从其国俗”,下嫁老王的孙子军须靡。刘细君去世后,武帝又把楚王的孙女解忧公主嫁给军须靡。给公主命名为“解忧”,目的当然是解乌孙首鼠两端之忧。解忧公主比较争气,相夫教子都很成功,乌孙和汉朝的关系日渐亲密。
公元前92年,匈奴狐鹿姑单于封侄子先贤掸为日逐王,主管西域事务。这是匈奴第一次公开把西域列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此后汉匈之间几次大战,虽然各有胜负,但总体上是匈奴吃亏大一些,而且乌孙国一直立在那里,着实是个大祸患。
公元前73年,匈奴利用汉昭帝驾崩、宣帝初立的机会,连续发动进攻,夺走乌孙大片土地,并派使者逼迫乌孙交出解忧公主。匈奴的步步紧逼,终于导致西汉政府发动了对匈奴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用兵。公元前71年,度辽将军范明友等五将领兵16万,分五路出塞,乌孙王自领5万大军从西向东出击。匈奴百姓闻汉军出击,纷纷向北逃跑,五将军追击近2000里,收获不大,先后撤军。独乌孙方面战果辉煌,因为匈奴根本没料到软弱的乌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俘虏39000余人,缴获牛羊70余万头。
这次出击虽然损失有限,但让匈奴知道汉朝还是庞然大物,还有足够的力量发动大的战役,从此以后收敛了很多,虽然在西域仍然不时有小规模的冲突,但终汉之世,双方再未发生大规模战争。
二、从五强争霸到三国演义:奇异的权力斗争结局
在漫长的古代社会,一个民族的历史,基本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匈奴人——蒙古高原的第一个主人,诸事草创,命中注定要给后人提供教训。善于向敌人学习的他们偏偏没有学来家族统治。也许骄傲的冒顿认为他的挛鞮氏家族祖祖辈辈都会有大英雄。冒顿一家的确不缺少英雄,可他没法阻止更厉害的主出世,于是,草原英雄们开始向单于宝座发起冲击,展开不懈的较量。成吉思汗吸取了教训,黄金家族的美名因此至今名扬四海。
翻开中外历史的长卷,家庭统治是漫长的古代社会政治的共同特点和鲜明特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民族的历史,就是此民族中各个家族在各个时代的兴衰的历史,一个国家的历史就是占统治地位的家族的盛衰历史。有家才有国,这是古代社会无法改变的历史现象。
中国社会是个家族社会,至今仍留下许多家族的历史遗迹。在古代社会中,国即家,家即国,只不过这个“家”是国王、皇帝、君主的家,这个“国”是国王、皇帝、君主的国。这个“家”统治着这个国,这个“国”又统治着成千上万的普普通通的家。
从夏启破坏禅让制开始,家族统治占据了统治的主流。
商汤到商纣,这个家族统治了几百年。
周王朝灭商自立,大封自己家族的成员,天下万国林立。
秦王嬴政统一中国,希望自己的子孙能世世代代统治中国,自称始皇。
刘邦建立汉朝,使秦始皇的美梦到了第二代就被无情打碎,确立了刘氏王朝。为了保证自己家族的统治,刘邦不仅大封同姓子弟为王,而且在白马誓盟中规定“非宗室不王”。
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契丹、蒙古,一个个游牧民族,一个个依靠英雄建立起来的草原军事帝国,如果没有一个作为核心的,令人不敢望其项背的,团结而具有凝聚力的家族,是很难长治久安的。这里面做得最成功的是蒙古人,黄金家族占有绝对统治地位。尽管内讧不断,但家族的大权始终没有旁落。即便是被朱元璋赶出中原,被爱新觉罗氏笼络至麾下,各个部的首领依旧是黄金家族成员。如果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不用家族成员动手,一群忠贞义士就会从斜刺里杀出,端了他的老窝。像那位把明英宗朱祁镇抓回草原的瓦剌部也先太师,做太师时人人听命,威震四方,可刚一宣布自己做可汗,马上树倒猢狲散,丢了卿卿性命。在这方面做得最差的,大概就是草原开路先锋——匈奴人了。
《史记·匈奴列传》在叙述匈奴的早期历史时说:“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估计斯时还处在氏族部落或部落联盟阶段。集体选举首领是部落联盟的一大特点。头曼单于因为宠爱新欢要废掉冒顿的太子位置,另立小儿子,说明他已经具有一定的独立选择继承人的权力,“公天下”正在向“家天下”过渡。冒顿用非常手段夺得单于位置,对支持头曼的势力残酷打击,证明单于还不是他一家的囊中之物,否则别人也犯不上为了一个死掉的老头子和他的儿子作对。唯一的可能是,冒顿的行为侵犯了他人获得或接近单于大权的机会。在跨出原始社会门槛的历史进程中,游牧民族无一例外地要经历一场腥风血雨,直到其中一个氏族或部落取得领导位置的独占权。冒顿的大肆杀戮,鲜卑慕容氏和拓跋氏的长期竞争,契丹耶律阿保机对八部大人的打击,都是如此。
从冒顿开始,挛鞮氏家族成为单于事实上的垄断者,其他如呼衍氏、折兰氏等家族由于和虚连鞮家族长期的婚姻关系,也得到了高官贵职。请注意,是“事实”上,不是“法律”上。换句话说,如果其他家族觊觎单于位置,未必没有人支持。而且在单于继承的问题上,冒顿单于和成吉思汗一样“只识弯弓射大雕”,而输于文采,留下了两个致命的缺陷。
一是没有像汉人那样确定一个大家共同遵守的继承制度。中原王朝奉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度,皇后的长子享有天然的继承优先权,以下依次是嫡次子、庶长子。实在没有合适的儿子,则由皇弟继承。匈奴虽然也有太子,但那只是汉人妄加的名号,其实只是单于的儿子而已。一般情况下,单于的儿子会优先获得继承权,但如果有人发起挑战,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先单于一般并不在生前就确立继承人。左贤王虽然地位最高,经常由单于瞩目的继承人出任,但这只是约定俗成的做法,并不是制度约定。
另外,游牧民族的妇女在生产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有相当的政治地位,单于的阏氏有很大的发言权。按照收继婚制度,单于死后阏氏要嫁给未来的单于(非自己亲生)。阏氏也是人,也有爱憎,如果先单于选定的继承人是阏氏讨厌的人,阏氏及其娘家人难免会有所行动。
其二,作为部落联盟的一种遗存,大人或贵臣会议在匈奴国家政权体系中仍然有着特殊的地位。类似的组织在其他草原民族中也存在,如蒙古人的忽里勒台会议、满洲人的王大臣会议,等等。唯其不同的是,后者虽然在元或清朝的早期政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很快被剔除掉了,不影响孛尔只斤家族、爱新觉罗家族的独裁统治。但匈奴就不同了,大人会议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单于是会议的召集人和主持人,正月、五月、九月定期召开。遇到紧急情况还会临时举行。大人会议的议题非常广泛,其中最要紧的就是选择新单于。一般来讲,大人会议对先单于自己选择的继承人选会予以认可。先单于在选择继承人时也会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包括大人会议未来的反应。但是,如果先单于临终前没有确定继承人选,或者有人对其提出异议,大人会议的重要性就反映出来了。换句话说,谁控制了大人会议,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因为大人会议至少表面上反映的是公共意志。失败者接受事实也就罢了,否则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从冒顿单于到老上、军臣单于,都是父死子继,很顺利地完成了交接。军臣单于时运不济,碰上了死硬的对手,几次被汉武帝大败,气愤而死。这时,统治阶级内部的第一次内讧爆发了。军臣的弟弟伊稚斜抢了侄子于禅的位置,做了单于。伊稚斜为人勇力,敢作敢为,很对大人们的胃口。因为屡次败北,贵人们感到很没面子,急需找一位英雄重振雄风。太子于禅年幼软弱,难当大任,不要也罢。伊稚斜顺应了“民意”,很顺利地夺得单于宝座。于禅丢掉梦寐以求的单于位,心怀不满,干脆投降了汉朝,开了匈奴太子出奔异族的先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