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公元前3世纪,蒙古草原的第一个主人——匈奴,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向南方汉地乃至西方世界发起猛烈冲击。继之而起的鲜卑、柔然、突厥,给人留下的印象依旧是狼性十足,略输文采。契丹帝国则不同,它迅速地找到了和其他民族和平相处、共同发展的方法,创造了令汉人自愧弗如的“一国两制”。北宋王朝到灭亡那一天也没想明白,幽云十六州的汉民干嘛对契丹人忠心耿耿,对同文同宗同种的自己视如寇仇?
没有话语权的尴尬:一个被忽视和扭曲的政权
很多研究世界史的学者认为,契丹帝国是亚洲历史上最为浓重的一笔。据说,哥伦布的出海航行,就是为了寻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帝国,然而他并不知道,当时契丹帝国已经灭亡,甚至连契丹民族也消失得不知所踪了。也许是上天眷顾这个执著的人,才把他带到了美洲新大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是一种弥补吧。只是实在难以想象,欧洲和阿拉伯人直到13世纪,还在把中国称为契丹(Cathay)。直到现在,俄文和拉丁文中,还把“契丹”(Китай)作为对中国或中国人的通称。
但在国内,大多数人对于契丹的印象,都是来源于一些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杨家将》中残暴诡谲、率军打仗的萧太后;《水浒全传》中被梁山好汉打得落花流水的契丹狼主;《天龙八部》中把人当野兽一样残杀的大辽皇帝……这些文学作品中所展现出的契丹,不仅是一个野蛮、落后的民族,其所建立的帝国,也是一个敌对、残暴的存在,并且是不堪一击的,甚至契丹帝国最终的下场也是被北宋迫降或灭亡。这些违背历史真实的作品,却拥有大批的读者,数百年来,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和汉文化相比,契丹文化显然落后许多,文学领域的话语权因此拱手让出。时至今日,很多人仍然不知道,契丹民族及其建立起来的帝国有什么值得被提及和重视的。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契丹是个被遗忘,或者说是被刻意忽视和扭曲的政权。
另一个北朝:北中国版图的奠定者
公元916年,契丹贵族耶律阿保机于唐亡后的乱世中建立起契丹帝国,其子耶律德光曾一度改国号为辽,故而契丹帝国也称辽国。从阿保机建国至天祚帝被女真所建立起来的金国推翻,部分契丹民众西走中亚建立西辽,契丹帝国共传九世。
契丹帝国的疆域,以今天内蒙古赤峰地区为中心,雄跨长城内外。极盛时的版图:北至色楞格河流域,南至河北中部和山西北部,西至阿尔泰山以西,东临大海,东北到外兴安岭和鄂霍次克海。契丹建国半个世纪之后,被尊为“正统”的北宋王朝才在其南方诞生,所控制的领土面积,还不及契丹的一半。
可以说,历史上真实的契丹帝国,绝不是一个渺小而残暴的存在,它疆域辽阔,民族众多,是隋唐之后中国历史上的另一个“北朝”,一个强大的帝国。它对我国北部、东北部的有效开发,以及对我们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历史发展,都起过巨大的作用。
如果说,现在中国的版图,是在清帝国时最后确定下来的,那么,可以肯定的是,我国北方和东北这部分轮廓,是由契丹帝国勾画出来的。在我国的北方和东北地区,生活着许多民族。他们在这里游牧、渔猎;他们强壮彪悍、各自为政;他们逐水草而居、流动性很大。尽管曾经有匈奴、突厥这样的强大帝国崛起,却都未能真正统一过这片广袤的草原。可契丹帝国做到了。它通过军事征服,把分散的北方各族,先后置于自己的直接统治之下。为了巩固统一,契丹在地方上的行政设施,比之前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完备:通过设官置府,派遣官吏,大大加强了对北方各族的直接统治。将北方如此广阔的地区统一在一个政权的直接管辖之下,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为以后元代多民族国家的大统一奠定了基础。
把长城圈进自家大院:草原与汉地正常交往的新途径
如果契丹只是统一了中国北方,那么她在历史上的地位,就不过是一个地方政权而已,远远不值得如此大书特书,更配不上帝国这个称号。
契丹帝国的真正伟大之处,是在于她开启了“长城内外百花香”的时代。
纵观中国历史,北方的游牧民族,大都抵御不住农耕之地散发的沁人馨香的诱惑。他们背起弓箭跨上战马,就着地势的落差,一波又一波地向农耕地带进攻。五胡乱华、蒙元一统……无一不是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的征服。即使被认为是正统的中原王朝,有的也带着“胡”气。嬴政所在的秦国,在西周初期,是被归入戎狄一列的;建立唐王朝的李氏家族,虽以中华民族的“正统大支”自居,却有着明显的鲜卑血统,太宗的长孙皇后,更是正统的鲜卑人。
可以说,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体系中,包括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系统:一种是游牧民族带来的草原文明,他们从北方来,借着地势不断南下,为中华民族带来了野草般无尽的生命力,却也弥漫着血雨腥风;另一种是农耕民族开创的定居文明,他们生活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在这里春种秋收,孕育了中华民族的深沉厚重,却也有着不可避免的故步自封。中华民族现在的文化,正是这两种文明不断碰撞、不断磨合的结果。
我们立足现在,回顾历史,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这种融合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其实几千年来,这种融合是艰难且血腥的。农耕民族为了保护着自己的劳动果实,修起了长城,小心翼翼地把北方草原与自己隔离开了。自战国时代开始,中原的各个政权就修筑长城,之后秦增汉补,从阴山南部扩到阴山北部,由土坯变成石块,由一条增至两条。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即使这样,仍然没有阻挡得了北方民族的一次次南下。中原政权修筑长城,与其说是保护疆土,还不如说是一种标示性的隔断,意欲昭显与北方“蛮族”的不同。
也正是因为如此,长城作为一个标志,将中国的北部草原隔断出两种完全不同的风貌,而游牧与农耕民族之间的拉锯战,就发生在这长城沿线,在契丹以前,长城南侧的农耕经济很容易遭到破坏。而北方草原与中原农业又存在着很大的差别,所以长城向北一直是“封域虽长编户少,隔山不见两三家”(苏颂《苏魏公诗》)。
契丹开国,在草地上建立城寨,安置据点,形成新兴的聚落,改变了草原的面貌;另外,由于燕云十六州与草原大漠关在同一个大院子里,长城南侧的农民不用再担心被人劫掠,自然也能安心定居生产,经济也开始稳定地发展。把长城南北大门打通,让经济文化空气流通得更快些,契丹帝国做到了。
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一国两制的成功尝试
契丹民族是帝国的创建主体,作为民族统帅的耶律阿保机要维护自己民族的利益,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然而,在帝国的统治范围内,还有大量归附的汉族人。这些代表先进生产力、掌握着先进农耕技术的居民,无疑成了国家最主要的税收对象。如何激发这些人的生产积极性,使之为自己的南征北战提供更多的经济支持,成为耶律阿保机必须重视的问题。
但是,契丹民族和汉族之间,无论是生计方式还是风俗习惯,都存在巨大的差别。契丹人过惯了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认为应该把汉人的耕地统统改为草场;汉人也实在看不惯契丹人没有纲常伦理,舅舅竟然可以娶外甥女的习俗。因差异而产生的矛盾日益突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位契丹帝国的开国之君,是要做一个单纯的民族领袖,还是要做一个真正的帝国皇帝。
阿保机作为一代开国之君,确实有着卓越的胆识和开阔的胸襟,他在自己的帝国内,本着“因俗而治,得其宜”的原则管辖着各民族。阿保机的这种统治理念,被他的接替者继承,如耶律德光在得到燕云地区之后,建立了两套统治机构、两套办公衙署,即北、南面官。“(北面)以国制治契丹,(南面)以汉制待汉人。”后来,随着契丹帝国封建化进程的加快,北、南官制有了更加具体的职责范围,即《辽史·百官志》所说的“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就是说北面官专司管理契丹及其他少数民族事务,并主管契丹军政;南面官则主管契丹民政。
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似乎北、南面官是将帝国分成北、南两个区域,对契丹人和汉人分开进行管理的意思。其实不然,当时契丹帝国的统治者将其命名为北、南面官,是因为“辽俗东向而尚左”。具体地说,就是在东西南北的四个方位中,契丹人认为太阳升起的东方是最高贵神圣的,因此帝国皇帝的宫帐皆坐西朝东。各个官署就分列于宫帐的左、右两侧。与此同时,契丹人又认为左为尊,因此,“以国制治契丹”的官署被安排在了宫帐左侧,即宫帐的北面;那么,“以汉制待汉人”的官署自然就列在了宫帐右侧,即为南面。两套官署位于辽帝宫帐的北、南两侧,是北、南官制得名的真正原因。
聪明的契丹人,在官署设置这个问题上,回避了民族的差异和分布地域的不同。这样做,就使其统治区内的民族,容易产生对契丹帝国这个统一体的认同感。也正因为有了这种认同感,才使燕云地区的汉族民众,在完颜阿骨打与北宋联合伐辽时,坚决地同契丹民族站在了一起。
这种制度,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地起到了民族融合的作用。在其之前,虽然秦皇、汉武创造了我国的鼎盛时代,但他们处理民族关系的核心思想只是“蕃汉对等,保卫汉地”,仅限于“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唐朝以“兼包蕃汉,一视同仁”为指导思想,推行了“羁縻府州”政策,在少数民族聚居地区设府、州,册封少数民族首领为节度使实行自治,是民族政策的一大进步。但唐朝这种一反秦汉传统的政策,实践得并不好,最终导致后来的“安史之乱”。契丹帝国虽然是传统意义上的“蕃”所建立的国家,但是它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蕃汉观念,而是把汉族当成与自己平等的民族,设置了北、南官制这套适应实际情况的统治政策,为后来的金、元、清建立中央集权统治和处理民族关系,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