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在地砖上磕出一路的轻响,枯萎的叶子不时落下,秋风从身边过去,带出一片叶海的呼啸。r
零丁单薄,已经是深秋。r
两个小孩子在前面打闹着,手里牵了气球,摇摇晃晃飘摇着。两个小人儿被气球牵着走,模样实在是可爱。担心着的场景出现,其中一个小孩子没有握牢,气球往空中飘去。但好在这条老街上的法桐枝繁叶茂,气球卡在枝桠间,再不能离开。r
两个小孩子有些着急,神情沮丧着跳起来去够。r
我快走了几步,轻易便扯住了线,将气球递过去。r
“谢谢叔叔。”小孩子很有礼貌,眼眶里还汪着泪。r
“这样,就飞不走了。”我微微一怔,却又蹲下身子,将气球线绕到他们的衣扣上系牢。r
他们很开心,似乎对这一做法新奇不已,“叔叔再见。”r
我笑了笑,朝他们挥了挥手。如今,我也到了被小孩子喊作叔叔的年纪了呢。我想。r
我想起幼时同墨宝放学回家必要经过这条街,那时纤弱的小树如今枝干茁盛,而我已经慢慢老去。r
时光走了那么久,久到人心底只剩了恹恹的回忆。r
墨宝离开后,我才明白原本觉得满满的时光竟然变得那么稀薄,未来那么长,有关她的回忆,我不停的去想,包括最细小的纹路。r
我妄图让回忆更长些,来抵挡将来的时光。r
她离开五年,我只零星明白她一切安好,其他就是空白。r
并非是无法知道,只是不敢。r
收到苏朵发来的结婚请柬的时候,我匆忙请假返回L城,只是因为内心奢望着,她会回来。r
而我可以再遇见她。r
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对门两侧贴着的春联早已经褪色,房子早已易主。r
眼前恍惚是她拿着春联认真念字的场景,不时扭过头来问我,“方清砚,这个字是江还是海?”r
我不知道当初送她梳子上镌刻的字,她是不是认的出来。但又想,这已经不重要了。门当户对的说笑,终究是一句玩笑话。r
老妈已经准备好了一桌的饭菜,见我回来,接过我衣服挂好,“洗洗手来吃饭,这都要几点了,真是——”r
“赶上雾天,航班推迟了。”我坐下,餐桌上三幅碗筷,两个人。r
自从爸爸走了之后,老妈做菜却越发口重。r
“你爸爸喜欢吃咸。”老妈总是这样说着,明明已经过咸的汤菜,总要再加一些盐。r
她始终觉得,爸爸还在。r
我低下头去,匆忙拿起杯子,去饮水机旁续水。r
下午原本阴沉的天开始下雨,寒意袭人。我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旧外套,湖蓝色,隐约有樟脑的味道。r
撑了伞出门,驱车去郊区的墓园。r
车子已经很老,但保养得好,性能也还不差,只是L城发展太过迅速,有好几次险些走错了路。到墓园的时候,已经比原计划多用了大半个小时。r
花是一开始便定好的,一手抱花一手举伞。雨密如织,落在伞上的声音清脆。墓园里很安静,不时有鸽子咕咕叫着从头顶飞过,叫声凄楚悲伤。r
循着种满松树的路走,过不了多久便看到要见的那方碑石。r
雨水洗过的墓碑冰冷干净,墓碑旁已有一束花,花枝茂盛,显然是刚刚放下的。r
有人来过!r
我四目去寻,几乎是要跑起来。r
远处路上一辆漆黑的车子缓缓加速,在水雾里拐个弯消失。我大口喘息,颓然停下了脚步。r
不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她现在不该是在这里。r
我挪动滞重的腿往回走,将怀中抱了很久的花并着之前的那束放好。r
雨伞摔在身旁,湿凉的雨水灌进脖子里,浑身浇透。我并不觉得冷,只是身体不住的发抖。r
我不过是一只惊弓之雀,我还奢望能再见她,可只有自己明白这愿望多么可笑又可悲。我多傻,不知羞耻的以为还能找回她。r
悲伤如同不可逆转的潮水劈头打下,我蜷作一团,哽咽出声。r
我不过是在做一场梦,梦里试图追回被浪费的时光和豪掷的温暖。乞求着一切从某个错误的节点被扭转,乞求着她还在我身边。r
我想起爸爸走时说的话,他说,傻孩子,把她找回来吧。r
我想找回她,如果一切能如初相遇。r
当胸而过的疼,我头抵着冰凉的碑石,脆弱如临葬。我在墓碑前痛哭,像个无所顾忌的孩子。r
我很想她,很想她。r
从墓园湿淋淋的回去,不出意外的病倒。直到去参加苏朵婚礼的那天,头痛依然。r
昔日的同学大多结婚生子,而苏朵和成真大概也算是一路来颇为顺畅的一双人。r
停好车子往酒店走,成真立在门口迎宾,满面喜色。r
我想起当初同桌时聒噪不堪的他,再看现在一脸沉稳笑意的样子,竟迟迟不敢开口。r
“老同桌,你可算是来了,我家苏朵盼了你好久。”他笑说。r
“会不会说话啊你,盼着他的人可不是我。”苏朵一身洁白的婚纱,脸上早就褪却年少时的稚气,“方清砚,你可真是姗姗来迟。”r
“抱歉,我没想到车会堵得那么厉害。”我说,“恭喜你们。”r
苏朵淡淡笑了声,“你自己去找座位,招待不周多包涵。”r
我大概明白她看似无缘由的怒意,临进门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墨宝她,来不来?”r
“你终于还是问了。”苏朵冷冷的说,“方清砚,我一直等着你问我,如你所愿,她回来了。”r
我心中一跳,笑了笑,“谢谢。”r
进了大厅时手心已经被汗水浸透,宾客往来,很快便被几张熟悉的面孔围住,三三两两围坐一处。r
宴席上没有她。我心不在焉的同老同学交谈,视线却不由自主的落在门口。r
一直到婚礼开始前,我始终没有见到她,我疑心这或许只是苏朵开的玩笑。r
失望和沮丧一同压在心口,我浑身烫的厉害,头痛欲裂,神思却越发清明。礼炮声打断我的走神,我循着声音去看,一双新人从远处徐徐走进,穿过一道道花门。r
我的视线落在新娘的身后,再也无法移开。r
桌上的酒杯被我撞开去,好在周围的人都沉浸在一片喜色里,因而我的狼狈被侥幸遮掩。r
隔了五年的时光,我看到她。r
她一头长发绾起,露出一截白皙好看的颈项,眼瞳似是晕了一盏清茶,醉意入心。她着了一袭白色的纱裙,静静立在人群中,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小小的花童身上。r
小女孩亦步亦趋的提着新娘长长的裙摆,不时皱着眉头回头看她,她笑起来,不知说了什么,小女孩不情不愿的转过身去继续走。r
悠扬的歌声里,我置身喧嚣,却犹觉,我的世界里,只剩了她一个人。r
墨宝——我对自己说。r
新娘的捧花被高高的抛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仿佛鸽翅柔和的线条。r
她在人群里,朝苏朵得意的扬了扬手中稳稳接住的花束。r
苏朵有意无意的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她说,“墨宝,你都是当了妈的人了,还来和这些待字闺中的姐妹们抢,着实不厚道——”r
“我不管,反正是我抢到了——”她说。r
耳朵里响起无休无止的嘶鸣,似乎有一根针压在太阳穴上,不管不顾的扎下去。我浑身颤的厉害,手指用力扣住椅背,才勉强站稳。默默在人群里观礼,只是面上的笑容都冷下去,浑身是汗。r
“老方,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有人问。r
我摆摆手,笑了笑,“我没事,凑巧感冒了而已。”r
我看到小女孩跌跌撞撞朝她跑过去,她朝小女孩伸出手,将她稳妥的接到怀里。r
小女孩委屈的窝进她怀里,怯生生的看着周围的人,她带着小女孩找了空位子坐下。r
心里慌得厉害,明白最好是该离开,但是舍不得。r
她在这里,隔了那么久,我看见她。r
一时觉得这真的是奢望,就这样最后再看看她,再多看一眼就好。r
她找到自己的幸福了,我应该高兴才是,但是为什么会那么心疼,心疼的好像,很多年前,她离开时的那样。r
她忽然站起来,小女孩挣脱了她的怀抱,我看到走向她们的男人。r
是萧闲。r
喉头僵滞,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直到离开人群走到宴席的边缘,我落进她的视线里,仓皇的无处躲避。r
“爸爸——”小女孩喊。r
心重重的沉下去,我却忽然间觉得要笑出声来。r
她看了我一眼,朝小女孩说,“让爸爸带你去玩,我一会去找你们。”r
萧闲淡淡看我一眼,唇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痕,“桃子跟妈妈说再见。”r
她张了张口,却说,“桃子听话。”r
眼睛酸痛,我笑了笑,说,“墨宝,好久不见。”r
她避开我的问候,原本残存的笑意退去,她说,“你不舒服么?”r
婉转的曲调在空气里盘旋,我望着面前爱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女孩,丧失了所有的话语。r
一同丧失的,是许久之前,再找不到她的我自己。r
附上席慕容的《初相遇》。我很喜欢。还有,大家稍安勿躁,还有墨宝篇。r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r
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r
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r
我喜欢那样的梦,r
在梦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r
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r
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r
所有被浪费的时光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与感激。r
胸怀中满溢着幸福,r
只因你就在我眼前,r
对我微笑,一如当年。r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r
明明知道你已为我拔涉千里,r
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r
好象你我才初初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