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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八月最炎热的午后,医院。

    伊蓝倒了一杯水,递到章阿姨的手里,轻声说:“喝点水吧!”

    她接过,迅速地把杯子朝着伊蓝掷过去,伊蓝没能躲开,杯子砸在她的胸口,然后“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伊蓝仓促后退,白色的汗衫还是湿了一大片。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

    他是个看上去很文雅的男人,带无边眼镜,穿很好看的格子衬衫,约摸三十多岁的样子,站在病房的门口,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伊蓝。

    伊蓝低下身,慌乱中找了一张报纸收拾残局。

    他走近,对伊蓝说:“小心手指。”然后,掏出他白色的手帕说:“用这个。”

    那手帕太干净了,伊蓝当然不会用。更何况他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伊蓝拂开他的手,三下两下地把杯子的碎片都装到报纸里,然后找来扫帚清扫地面的碎屑。这时,伊蓝听到他问候章阿姨说:“章老师,你好些没?”

    原来是她的朋友。

    伊蓝并不知道她有这样子的朋友。

    也许是刚才的粗鲁行径被人看见,她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吃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说:“嗳,你看,这一病,把丁丁的课给耽误了。”

    “没关系的,养病要紧。”他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您上个月的家教费,我给你送来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她双手直推。

    “应该的,应该的!”他客气地将信封放到床头,微笑着说:“丁丁这两天有些感冒,我不敢带他来医院,不过他一直念着您呢。”

    “是吗?”她嘴角浮起这几天来难得的笑容,“我也想他来着。”

    “那等他好了,我再带他来看您,今天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的。”她转身吩咐伊蓝说,“伊蓝,你替我送送单总。”

    伊蓝默默地陪他走出病房,他跟伊蓝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转身大步地走了,眼见他就要拐弯走出自己的视线,伊蓝拔足追了上去,在医院一楼空荡的大厅里,伊蓝终于追上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忘了他姓什么,伊蓝只好冲上去,张开双臂拦在他的面前。

    “怎么了?”他心领神会地问,“找我?”

    伊蓝喘着气点头。

    “有事慢慢说。”他微笑。

    “我有十级钢琴证书。”伊蓝说,“让我替她上课,行不行?”

    “章老师的病需要很多天才能好吗?”他奇怪地问。

    伊蓝看着他,大眼睛里充满了雾水,过了半响,终于说:“她是癌症。”

    “呀!对不起。”他显然吓了一跳,“还没做手术吗?”

    “请让我上课。”伊蓝说,“你可以试,第一堂课,我不收钱。”

    “你是她女儿?”

    伊蓝点头。

    “我们通过电话。”他说。

    伊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告诉你妈妈病了那次。”

    哦,这回伊蓝记起来了,那个温和的男声,应该是他。

    他想了想说:“我看还是你妈妈的病比较要紧,你是不是得照顾她呢?”

    “她常常睡觉,我可以走开的。”伊蓝说,“请考虑,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那好吧。”他掏出他的名片递给伊蓝说,“上面有我的联系方法,你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我可以用车子来医院接你。”

    “她一般是什么时间去?”伊蓝问。

    “每周三次,一,三,五的下午,丁丁从幼儿园放学,五点钟左右吧。”

    “谢谢您。”伊蓝将名片小心地收到裤子口袋里。

    “衣服湿了,夏天也要小心感冒。”他指着伊蓝的衣服说,“还是换一件吧。”

    伊蓝点头,转身离开。走了很远回过头,发现他还留在原地看着她,并朝她挥挥手。走过拐弯处伊蓝掏出他的名片来细看,知道了他叫单立伟。名片上只是这个名字,没有头衔。地址好像也是家庭地址,无从知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接纳了伊蓝。而不是像别的家长那样断然反对,在这之前,伊蓝已经找到她的电话薄打过一些电话,家长们均委婉地拒绝了她,更要命的是,艺校的负责人今天已经打过电话来,说是学校不能干等她回去,所有的家长都已经要求换老师。

    私人的学校,就是这么残酷。

    人没走,茶已凉。

    她病后就没用手机了,这些电话是都伊蓝替她接的,伊蓝没敢告诉她。

    病情,也没敢告诉她。秦老师说,稍等等,等确诊了再说。那晚,是秦老师送她到医院里来的,她培训不忙,去看伊蓝,家里没人,于是在楼下等,结果眼睁睁地看着章阿姨从出租车上下来,一头载到了地上。

    秦老师赶紧喊住那辆没开走的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医院。

    没有想到,查来查去,结果会是如此的冰凉。

    “她是个好人。”秦老师握住伊蓝冰凉的手说,“这么多年她视你如已出,你应该感到庆幸。”

    伊蓝一直在发抖,她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乳腺癌也不是那么难治的,我就听说好多人治好过,最多把它切掉。”秦老师说,“你不要担心,现代医学很发达。”

    “是不是要很多钱?”伊蓝问。

    “你不要担心。”秦老师说,“我这就回去想办法。”

    “可以卖房子。”伊蓝说。

    “那怎么行?卖了房子在城里怎么安身?”秦老师安慰她说,“还不到那一步,不是还在化验吗,也许是误诊也难说。”

    误诊?

    好像这么多天以来,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两个字上。

    伊蓝和单立伟告别后并没有回病房,而是去了主治大夫的办公室。主治大夫是个中年女人,伊蓝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那个电话很长,大约是说晚上在哪里吃饭唱歌,伊蓝站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她打完才开口:“我想问问47床的病到底怎样?”

    她翻着病历。看了看伊蓝说:“你是她什么人?”

    “女儿。”伊蓝说。

    “那天那个呢?”

    “朋友。”

    “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

    大夫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说:“其实我那天就说过了,快筹款吧,准备手术,越拖会越麻烦的。”

    “需要多少?”

    大夫看了看伊蓝说,“先准备十万再说。”

    伊蓝的头轰轰乱响,她只有一万块。那一万块是她的奖金,除此之外,她们的存款实在算不上一个数目。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病房。她不高兴地说:“送个人怎么这么半天?”

    “去了一下卫生间。”伊蓝说。

    “我今天要出院,你去办一下手续。”她说。

    “不行的。”伊蓝坚决地说,“你不可以出院的。”

    “你懂什么!”她说,“这里睡一天是睡一天的钱,我宁肯在家里睡。”

    “你就知道钱!”伊蓝说,“钱有什么用!”

    她一耳光挥到伊蓝的脸上来。

    旁边病床上陪床的阿姨都看不下去了,她疾步走过来,拉开伊蓝说:“不要打孩子,我看这两天她都累坏了。”

    “我家的孩子!”她直着脖子喊,“我打关你什么事!”

    “你打!”伊蓝推开那个好心的阿姨,冲到她面前说,“你打啊,打啊,你打我你的病就能好了吗?如果能,你打死我好啦!”

    “别这样,姑娘!”阿姨冲上来抱住她,劝她说,“算了啊,妈妈也是身体不好。”

    眼泪从伊蓝的脸上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看着伊蓝的眼泪,忽然就怕了。

    这么多年,她很少见到伊蓝流泪,伊蓝的泪水轻易地击垮了她,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然后,她从床上下来,摇摇晃晃地朝着外面走去。伊蓝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在过道上询问一个护士,两分钟后,她走进了刚才伊蓝才进去过的那个办公室。

    伊蓝在墙边靠住身子,努力让自己站稳。

    知道就知道吧,知道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林点儿和萌萌就是在这时候来的。林点儿戴了一顶有些夸张的花草帽,她和萌萌的脸都被晒得红红的,由此可见外面的阳光有多么的炙热。

    “我都知道了。”萌萌说。

    “我们都知道了。”林点儿说。

    坏消息,总是传得这么快。

    伊蓝把头扭过去,看着她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伊蓝知道,她也知道了。她走的慢慢的,很慢很慢,脚看着地面,头低着,像是在费力思索一些什么。伊蓝不由自主地奔过去,扶住她。她并没有拒绝,母女两个就这样走回了病房。

    伊蓝扶她到床上躺下,她忽然变得像个孩子,说:“我要喝水。”

    伊蓝倒了水来给她,她几口喝了,倒到床上,眼睛闭起来,像是睡着了。但是伊蓝清楚,她没有睡着,她的大脑还正在反应,超速度地运转,慢慢消化和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

    林点儿的小脑袋探进病房,向伊蓝招手,示意她出去。

    伊蓝走到外面。林点儿说:“伊蓝姐,电视台让我给你带个话,省里的比赛在八月二十九号,开学前两天。”

    “我去不了。”伊蓝朝里看看说,“她这个样子我哪里也去不了。”

    “第一名有三万块奖金。”萌萌说。

    伊蓝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又飞快地暗了下去。

    “来不及的。”伊蓝说,“医生说这两天必须交十万。”

    萌萌叹气:“本来可以到班里募捐的,可惜现在是放假。”

    “你别急。”林点儿老三老四地说,“容我想想办法。”

    林点儿和萌萌离开后,伊蓝回到病床边。她听到伊蓝的脚步,忽然睁开了眼睛,从床下摸出一个信封说:“去,帮我还人家一千块,我把地址给你。”

    “怎么了?”伊蓝问。

    “他只应该给一千块,却给了二千块。”她说,“你去还给他,我跟他说我不要这个钱,这样子不尊重人!”

    她的愤怒让伊蓝无可奈何,她很想告诉她单立伟根本就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所以单立伟这么做肯定不是因为所谓的“同情”。虽然伊蓝也不明白单立伟为什么要多给这一千元,却也觉得她实在犯不着表现得这么激烈。

    “你不愿意去我去!”她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还没死,还走得动。”

    “还是我去吧。”伊蓝从她手里接过钱,强行把她按到床上去。

    已是黄昏。盛夏黄昏的太阳依然余威不减,无声无息地吐着疯狂的热浪,有空调的公车需要二元钱,伊蓝只能坐没空调的。转了三次车,才辗转到了名片上的那个地址。那是一个高档的别墅区,伊蓝清楚地说出单立伟的名字以及房子的号码门口的保安才放她进去。很远的,伊蓝就看清了保安指给她看的那幢别墅,院子很大,有一颗很大的桂花树,像极了青木河镇那个疯女人家门前的那颗。前尘往事在瞬间击痛伊蓝少女的心,她站在原地,好久不能动弹。

    直到听到一个小孩号啕大哭的声音。伊蓝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朝着房子走过去。

    哭声就是从单立伟的房子里传出来的,伊蓝敲了敲门,没人回答。孩子却是越哭越厉害。伊蓝从窗口看去,很快就看到一个小孩子坐在客厅地板中央高声大哭,小孩的样子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地上的各种各样的玩具散落一地。

    “喂!”伊蓝朝着他喊,“你哭什么呢?”

    小男孩把手抬起来,哭着说:“痛,血!”伊蓝清晰地看见他的手指在滴血,想必是什么玩具不小心割破了。

    “你别怕。”伊蓝赶紧安慰他说,“男子汉要勇敢,你家大人呢,去哪里了?”

    “阿姨烧鱼没有葱,她说去外面买根葱,三分钟就回来,让我自己在家玩会儿。”

    “哦。”伊蓝隔着窗户指挥他说,“你先拿张纸巾过来,姐姐替你擦一下。”

    小男孩隔着防盗窗递过纸巾,把手也伸出来,伊蓝观察了一下,还好伤口很浅,血已经没有再流了,于是放心地说:“没事的,很快就会不痛了。”

    “你找谁?”小男孩看着她好奇地问。

    “单立伟。”伊蓝说,“他是住这里吗?”

    “他是我爸爸,可是我不能给你开门。”小男孩机灵地说,“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伊蓝被她逗乐了。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小跑着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一些菜,见到伊蓝高声问:“找谁?”

    “单先生。”伊蓝说,“我是章老师的女儿。”

    “哦!快请进请进!”妇女打开门说,“听说章老师病了,不能来了,丁丁好伤心的。”

    “章老师呢?”门一开,小丁丁就钻到伊蓝的身边问:“是章老师让你来的吗?”

    “她暂时不能来。”伊蓝摸摸他的头发说,“以后姐姐教你好不好?”

    他看了看伊蓝,调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像还在思考行或是不行。伊蓝笑笑,拉着他走到卫生间,替他把手洗了一下,又让妇女找来创口贴,替丁丁包扎上。丁丁出神地看着伊蓝做这一切,在她耳朵边上说悄悄话:“姐姐,你的手指真好看,我的手指就不行了,不能学琴的,可是我爸爸非要我学!”

    说完,伸出十指胖胖的手指在伊蓝面前晃来晃去。

    伊蓝点点他的小鼻子,他咯咯咯地乱笑。

    中年妇女笑着走过来对伊蓝说:“我跟单先生打过电话了,他让你等一等,他马上赶回来。”

    “好埃”伊蓝说。

    趁着等单立伟回来,伊蓝抓丁丁过来弹琴,想看看他的水平如何,以便为下次上课做好准备,丁丁已经会弹断断续续的曲子,看得出来,丁丁是个有灵气的孩子,而她以前教得也非常有耐心。从丁丁指间流出的是她以前最爱弹的一首歌谣,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只依稀记得两句歌词:多少的往事已随风而去,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那个时候,伊蓝刚住到她家里,她常常弹这支曲子,有时会轻唱,像是怀念着什么。后来,她再也不弹不唱了,也不许伊蓝弹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没想到的是,她竟把这支曲子教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

    小男孩好动也怕热,虽然房间里开足了空调,但丁丁的脸上还是布满了汗珠。伊蓝拿了一张纸巾,细心地替丁丁把汗擦掉。丁丁却忽然停下来,问她说:“我弹得如何?”

    “很好呀。”伊蓝说。

    “可是,我不记得下面了。手指也痛哦,姐姐你弹下去好不好?”

    “好。”伊蓝说。

    一支曲子弹完,身后响起掌声。伊蓝回头,竟看到单立伟,不知何时,他已经回到了家中。

    “老爸!”丁丁跳过去,整个人吊到他身上,不肯下来。又撒娇说:“手划破啦,是姐姐替我包起来的哦。”

    “单先生。”伊蓝也站起身来。

    “那还不谢谢姐姐?”他好不容易把猴在他身上的丁丁放下来,递过来一瓶饮料说,“罗姐忙着做饭,竟然不记得给你水喝。”

    “谢谢你。”伊蓝确实也渴了,接过来一饮而荆然后,她掏出一千元,放在茶几上,对他说:“她让我还给您,她说您给多了。”

    “不必认真吧。”单立伟说,“我去医院看她,也没买什么东西,所以……”

    “她很认真的。”伊蓝说,“请别让我为难。”

    “那好吧。”单立伟无奈地说,“留下来吃饭,可好?”

    “我得走了,她一个人在医院里,我不放心。”

    “姐姐何时再来?”丁丁插嘴。

    “周三。”伊蓝弯腰对他说,“以后我会常常来,教你弹琴,好不好呢?”

    丁丁有些不信,转头看着爸爸。

    “是的。”单立伟说,“以后姐姐会常来。”

    “耶!”丁丁一蹦三丈高。

    伊蓝摸摸她的头,跟他们父子告别。还没走出小区,却听见后面有按喇叭的声音,转身一看,是单立伟,正做手势示意伊蓝上车。

    “不用了。”伊蓝摆手说,“这里走出去公车站很快就到了。”

    “来,上车。我送你。”他的语气温和,但是不容拒绝。

    伊蓝想了想,拉开车门。听话地上了车。

    车子开动了,他问她:“你多大了?”

    “就要十七了。”伊蓝说。

    “舞跳得很好。”他说,“我昨天无意在电视上看到重播的节目,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伊蓝忽然脸红。

    “丁丁很皮。”他说,“你妈妈很有耐心。”

    “我也会的。”伊蓝说。

    他忽然笑了:“你也不用有压力,我也不要求丁丁考级什么的,我让他练琴就是想让他能安静些。”

    伊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把她接回家,让她第一次坐在钢琴前时她说:“你太安静了,钢琴可以让你的内心变得更开放。”其实她说得对,现在回想起来,伊蓝应该好好谢谢她,是她让自己在音乐和舞蹈中得到足够的释放。那些成长时的酸与痛,苦与涩,才能在不知不觉中灰飞烟灭。

    夏天的天是孩儿脸,没想到两人言语之中,雨已经扑天盖地下了下来,很大的雷雨,几乎看不见开车。他把车停到路边的一块空地说:“咱们等等再走。”

    “谢谢你送我。”伊蓝由衷地说。要不是他,此时的伊蓝应该还没上公共汽车,而且肯定会这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个浑身湿透。

    他看着伊蓝,笑了笑,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怜惜。

    伊蓝别开头去看车窗的外的雨。

    人生中有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突如其来。

    第一名,一万块。讲台上充满阳光的微笑。她的玻咖啡馆里没有实现的邀约,第一束玫瑰以及这场来得莫名其妙的雨。

    欢喜的那些,接受了。躲不过的那些,忘掉了。正在经历的,又该是如何呢?灾难到底会不会过去,灾难到底何时才是尽头,少女伊蓝坐在单立伟豪华的车内,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陷入了沉思。

    绝烈的伪装

    “灯光师,你过来!”

    “摄影师,机子架到这边!”

    “时间不多,动作要快些!”

    “从做早饭开始拍,厨房要弄干净点,垃圾筒放远!”

    ……

    一大清早,伊蓝的家里就拥进来一大批人。导演是个女的,一看就很干练,声音尖尖地在吩咐每一个人。摄影师皱着眉头看着伊蓝说:“有破点的衣服没?”

    “没。”伊蓝咬着下唇。

    章阿姨在伊蓝的穿着上从不含糊,所以伊蓝的衣服虽然不多,但大都体面,买一件是一件。伊蓝实在有些不明白摄影师说的破衣服是什么意思。

    “那就换上校 报吧。”导演说。

    伊蓝默默地进了里屋,林点儿也跟着进来了。把门带上,她压低声音对伊蓝说:“伊蓝姐,导演说就这两三天抓紧拍完抓紧播出。你可能要辛苦些哦。”

    “到底行不行?”伊蓝不放心地问。

    “行!”林点儿说,“省电视台是上卫星的,收视率倍儿高,只要这专题片一播出,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替你捐款呢。”

    “这事儿绝不能让她知道。”伊蓝说。

    “放心啦,在医院的所有镜头都是偷拍,你该干嘛干嘛,就当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伊蓝为难地说,“我怎么老觉得哪里不妥呢?”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催,声音急切:“好了没有,快一点!”

    林点儿冲伊蓝吐吐舌头。

    伊蓝换好校服出去,导演看着她说:“挺好,就这样,接下来我们拍你做早饭,洗衣服和收拾房间的镜头,你别紧张,平时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注意表演的痕迹不要太浓。”

    伊蓝点点头。

    林点儿多嘴多舌地说:“导演你放心啦,伊蓝拍过电影的,这只是小CASE啦。”

    导演示意开始。伊蓝按照他们的要求默默地一一做来,每一个镜头都顺利而过,没有重拍,导演对伊蓝非常满意,拍拍她的肩说:“咱们现在去医院送饭,就像你刚才那样,表现很好,我们拍的记录片啊不仅要播出,而且还要在全国拿奖,到时候啊,让全国都知道你!你要成为全国少女的榜样!”

    “在医院请把机子收起来。”伊蓝恳求说。

    “放心。”导演说,“这个我们早就安排好了。”

    夏之清晨毫无清晨的美,不过七点钟,闷热的空气就已经肆意涌动,像往常一样,伊蓝拎着饭盒出了门,但不同的是,今天身后还跟着“大帮人马”,这让伊蓝的脚步迈起来总是觉得艰涩。公车还是一样的拥挤,早起上班的人们带着新鲜的汗味开始一天的辛苦奔波。电视台的人跟着伊蓝上了车,有人见是拍电视,生怕拍到自己隐私什么的,很害怕地从后车门跳了下去,本来挤逼的车厢里立刻就滑稽地空出了一大块儿。留下来的人则一直盯着看,想要知道究竟在拍些什么。伊蓝的手抓着一只吊环,脸上的表情是隐忍的。她并不去看镜头,仿佛也丧失思考的能力。林点儿站得远远地,悄悄抛过来一个飞吻,结果被导演打了一巴掌,疼得她脸上的五官都拧到了一块儿,伊蓝把头别开去,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车窗外是一样的风景,心里想的,是同一个人。

    那张阳光般的笑脸,读英语时的语调,初次的心动,永远不可能的重逢。每次在摇晃的公车上,这种想念都会猝不及防地悄然来袭。心事就算早被抓到角落里,还是会如关不住的鸟一样执意地飞出来,扑腾扑腾想飞的翅膀。

    终于下了车,一班人到了医院的门口,伊蓝意外地看到了单立伟。

    单立伟和他的车。

    他从车上跳下来,对她说:“也没有你的电话,我特意来跟你说一声,今天别再坐公车了,大热天转来转去的好麻烦,我下午四点四十来这里接你。”

    “今天不行。”伊蓝低声说,“你跟丁丁说声对不起,我后天再去。”

    电视台的摄像机跟了过来,单立伟盯着他们,警觉地问:“做什么?”

    “这个别拍!”伊蓝把摄影师一推说,生气地说:“你们怎么回事,说好了到医院把机子收起来的!”

    “没事吧?”单立伟问伊蓝。

    “没事的没事的。”林点儿冲过来说,“电视台在拍片子而已。”

    “单先生你先走吧。”伊蓝连忙说,“我后天联系你。”

    单立伟上了车,又不放心地探出头来看了一下,最终把车开走了。

    “这是谁?”导演看着开走的车问。

    “学生家长。”伊蓝连忙解释说,“以前是我妈妈教他儿子钢琴,我妈病了后,是我接着去教的。”

    “哦?”导演说,“那你去上课的时候,我们正好跟去拍一些镜头!”

    “那怎么行?”伊蓝拼命摇手。

    导演把伊蓝拉到一边说:“我们就是要拍你最真实的生活,要让人看到一个孤女面对苦难依然自强不息的精神,要弘扬人间的爱,要让世人了解你,了解你的现状,这个片子才会出新出彩,才会有真正的意义。所以你一定要配合才行,知道不知道?”

    “好吧。”伊蓝无可奈何地说,“我要先跟单先生联系一下,看他同意不同意。”

    “行。”导演说,“白天我们先拍医院的,我们工作人员会把摄像机放到一个黑包里,林点儿会把它带进病房,放在该放的位置,记得,表情要自然,不要怕,知道不知道?”

    “好吧。”伊蓝说。

    林点儿和伊蓝带着那个大黑包进了病房,秦老师见她们进去,赶紧迎上来,接过伊蓝手里的稀饭,张罗着要喂给章阿姨吃,章阿姨坐起身来,眼睛一直看着林点儿手里的黑包,伊蓝的心跳得飞快。林点儿很随意地把包往病床边的小桌上一放,对伊蓝说:“伊蓝姐,我再去看我一个朋友,我的包先放你这里,我马上就过来拿哦。”

    伊蓝点点头。眼光扫过床头,发现有束鲜花,很美的百合,还沾着露珠,如果没有猜错,肯定是单立伟送来的。

    “阿姨你吃早饭,我去去就来!”林点儿朝着章阿姨乖巧地一点头,人奔出去不见了。

    “她是谁?”章阿姨问。

    “朋友。”伊蓝说。

    她并没有继续刨根问底,而是说:“稀饭有点硬了。”

    “哎!”伊蓝说,“明天记得多煨一会儿。”

    “我吃不下了。”她推开秦老师说,“小秦,谢谢你,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伊蓝说说。”

    “我去洗碗。”秦老师站起身来离开。

    她朝伊蓝挥挥手,伊蓝坐到她床边去。她忽然握住伊蓝的手,声音沉重地说:“小三儿,你记住,我就是死了,你也要好好读书,考上一个好大学。我还有些存款,还有房子,我都留给你!你要争气,听到没有?”

    伊蓝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你会好的。”伊蓝说,“医生说这周内肯定给你做手术。”

    “我的钱不会拿来做手术的。”她说,“这个病我知道,要是扩散了,做也没有用,不要乱花钱。秦老师不容易,她借来的钱咱们更不能花,那是血汗钱。”

    “医院说了,咱们可以先欠着,做完手术再说这些。”

    她不相信,瞪大了眼睛。

    “福利院的院长也来过了,我们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新闻单位也在帮忙,院长说,以前是你帮助社会,现在是社会回报你的时候,钱的事,你就放心吧。”伊蓝替她把被角掖好,努力笑着说,“好好养病,其它的我们慢慢再说。”

    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光芒,那短暂的光芒差点让伊蓝再度落泪,伊蓝知道,那是对生命的渴望,谁会心甘情愿的死去,她更不愿,她有她的理想,一个五十岁终生未嫁的女人的理想,不是常人能够懂得和体会的。

    但伊蓝想,她懂,她真的懂。

    “我不想欠人太多。”她闭上眼睛,叹口气说。

    伊蓝深呼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外,秦老师在病房的门口轻轻地抱了抱伊蓝,安慰她说:“没事的,过两天就手术了。”

    “我很怕。”伊蓝说。

    “别想那么多!”秦老师拍拍她的面颊说,“等会儿有人来看你!”

    “谁呀!”

    秦老师只是微笑,神秘兮兮地不肯讲。又关心地问:“今天拍的这个片子,何时能播出你知道吗?”

    “她绝不能死。”伊蓝答非所问,“我一定要救活她,无论如何一定要。”

    “我支持你。”秦老师说,“反正现在是放假,我在家也没什么事,我会在这里看着她,你放心练舞去,凭你的实力,再拿个第一绝无问题。”

    “谢谢你。”伊蓝由衷地。

    “瞧你!”秦老师弹她的脑门一下,“乱七八糟的事别想了,冲着一个目标努力吧。”

    差不多要到吃午饭的时间,秦老师所说的人终于到了。他们走进病房,两个人,一个妇女和一个男生,伊蓝都觉得眼熟,但一下子竟想不起来是谁。

    “瞧,小三儿都不认得我们了。”妇女先说话。

    伊蓝一听声音就想起来是谁了。她惊喜地站起来,眼光立刻看到旁边那个男生的脸上去。男生一耸肩,脸上做出一幅“可不是我?”的表情。

    “这是小乐吧。”章阿姨也认出来了,她立刻从床上坐起身来说,“了不起啊,听说你考上北大了。”

    “撞的。”童小乐嘿嘿笑着。他变高了,人也黑了,嗓子更粗了,怎么看,都和童年的那个他联系不到一块儿。

    “什么时候也让我们伊蓝撞撞。”章阿姨叹气说。

    童小乐说:“伊蓝也了不起啊,电视上都在放她,她拿了第一名,我们青木河的人都看到了。”

    伊蓝气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是那么笨,哪壶不开提哪壶。伊蓝看着章阿姨暗下去的脸色,赶紧拎起水瓶说,“你们等我,我去打壶水来。”说完,伊蓝拎着水瓶出了病房的门。在开水房刚把水瓶灌满,身后忽然有人说话:“让我来拎。”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

    伊蓝让开身。他弯腰把水瓶拎起来,然后转过身对伊蓝说:“小三儿,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你长高了。”伊蓝说。

    “你还是老样子。”童小乐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跳舞,你一点儿也没变。”

    “呆会儿别提这个。”伊蓝说,“她不喜欢的。”

    “谁不喜欢?”就算考上了北大,童小乐还是那么的呆头呆脑。

    伊蓝懒得跟他再解释,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走过拐弯处吃惊地发现竟然有人在拍她和童小乐。伊蓝把机子一挡,低声说:“请别这样!”

    “导演的意思。”摄像师理直气壮。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不拍了!”伊蓝威胁他。

    “是你自己说的?”摄影师三番五次被伊蓝阻挡,当下也来气了,“你以为我想拍?”

    童小乐拎着水水井瓶从后面赶上来,往伊蓝面前一挡,粗声粗气地问:“怎么回事?”

    “没事,我们走。”伊蓝赶紧拉着他离开。童小乐一面走一面问:“你现在是不是明星了,刚才那个是不是狗仔队呀?”

    伊蓝哭笑不得地回头,看着他说:“别乱讲话,听到没有,这事不能让章阿姨知道,她会不开心的。”

    “哦。”童小乐说。

    他真的长得很高了,伊蓝跟他说话,要费劲地抬着头。

    “小三儿,我马上就要去北京了。”童小乐说,“你有没有空呢,我陪你回一趟青木河,那里已经变了好多,我怕你回去都不认得路了。”

    “她要做手术,我哪儿也去不了。”伊蓝低头说。

    “那好吧,”童小乐温和地说,“你什么时候想回去,我都陪你。”

    过道那边,林点儿远远地在朝伊蓝招手,伊蓝吩咐童小乐说:“你先回病房,我去去就来。”

    伊蓝走近了,导演就站在林点儿的身后,对她说:“你别跑来跑去的,你要去跟你妈妈讲话,讲得越感人越好。要抓紧时间,我们带子不长,录录就会没有了。”

    “今天不行。”伊蓝说,“今天来了客人。”

    “伊蓝姐你要配合呀,咱就靠这个捐款了。”林点儿着急地说,“不配合怎么能完成任务呢?”

    导演严肃地看着伊蓝。

    “我尽量吧。”伊蓝无可奈何地说。

    “你一定行的!”林点儿给她做一个加油的手势。

    “刚才来的那两个是你老乡吧?”导演说,“我们想采访一下,顺便了解一下你的童年生活。”

    “一定要吗?”伊蓝面露难色。

    “一定要。”导演肯定地说,“如果他们不来,我们也会去一趟你的家乡,他们来了正好,我们也省一点儿事。”

    “我不知道他们肯不肯。”伊蓝说。

    “这个你放心,我会派人去跟他们说的。”

    果然,等伊蓝回到病房后不久,童小乐和他的妈妈就先后出了病房,秦老师看着伊蓝,用眼神示意她出去,伊蓝也心领神会地走出了病房,秦老师没过一会儿就跟了出来,对伊蓝说:“你还是让电视台快把那黑包拿走吧,我看她都有些怀疑了。”

    “好。”伊蓝说,“我这就去找林点儿。”

    “要不就索性告诉她,我想她也会接受的。”

    “我了解她,从领养我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希望这件事宣扬出去,她的脾气跟别人不一样,我不能够冒这个险。”

    “哎!”秦老师叹口气说,“媒体的作用确实不能忽视,要不是晚报报道了一下,我们的首付款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凑齐,天下好人还是多呀,我看你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咱们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晚,伊蓝在医院陪护,安排童小乐他们住到自己家里去。秦老师说:“要不还是我来陪床吧,你和小乐好多年不见,可以好好聊聊。”

    “别。”伊蓝说,“你都辛苦好几天了,怎么好意思。明早还要麻烦你煨稀饭,记得煨的时间要长一些。”

    “我陪小三儿吧。”童小乐说,“我晚些回去睡,不困的。”

    “医院晚了就不让呆了。”伊蓝说,“你跟他们一块儿回去,不然不认得路。”

    “我明天一早就要回青木河。”童小乐有些依依不舍。

    “伊蓝,你先跟她们回去一趟,把他们安排好再回医院,”章阿姨发话,并唤伊蓝到床边,在她耳边说:“家里大橱里有床新的被子,你记得给小乐,算是礼物。”

    “哦。”伊蓝点头说,“我知道了。”

    四人一起走出医院,电视台的人终于决定走了,临走的时候和伊蓝约好明天去拍她给学生上课的镜头和她练舞的镜头。童小乐对伊蓝说:“我不喜欢他们问我的问题,太无聊,所以好多我都没有答他们。”

    秦老师连忙说:“是省电视台,上星的节目。要不是林点儿爸爸帮忙,人家才不肯来拍呢。我看他们还是挺敬业的,今天跟了一天了,也不容易。”

    “干哪一行都不容易。”童小乐妈妈说,“能帮上小三儿,咱们就要支持。”

    童小乐一晃一晃地走在前面,高高的个子,挡住了斜斜射过来的阳光。小乐妈妈嗔怪地说:“瞧,读书把背都读驼了,说他无数次,走路也不记得直起腰来!”

    “别担心,不影响,还是帅小伙!”秦老师说。

    童小乐听到后面说他,转过身来微笑,那微笑充满了阳光,令伊蓝怦然心动的同时却也自惭形秽,她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微笑的。

    她和童小乐,如幼年时从孩子的手里弹出的两个彩色的玻璃球,虽然曾经呆在同一个温暖的掌心,却注定了要走两条不一样的路,且永远不可能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