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眼前倒刺越来越近,欲后退闪避,一只手搭在自己后颈,浑身更无半分力道。他吓的惊呼出声,忽见狼牙棒变斜飞往上,擦过那大汉脸颊,相去不足寸余,惊险之至。
这大汉刚松一口气,狼牙棒上升之势止歇,直堕而下,正对他头顶。他心神尚未放下,又提到嗓子眼,下意识举手挡驾,忽觉身上力道恢复,他应变之快,与身材绝不相符,身子一扑,往前纵去。只听得咚地一声闷响,这大汉在地上滚一个圈子,站起身来,脸色胀地通红。
徐真哈哈笑道:“这一手狗吃屎的招数我不会,还是你厉害些。”此话一出,旁观众人忍俊不禁,无不想笑,却按住了口,低头望着地上。
那青年细声细气地道:“狼牙棒落下,击在他头顶,那是立刻送命。似这等生死关头,纵然躲避难看,又有何妨?”众人一凛,细思适才情形,如自己是那汉子,该如何躲避?徐真在身后,狼牙棒落下,势必无法接住,除了前、左、右三个方向,似乎别无他法。脚下用力,往前一扑,相比左右而言,更加容易许多。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间,权衡利弊,纵然跌得难看,亦是少有的急智。
这青年语声娇柔,又腻又媚,兼之眉清目秀,身材纤弱,若非他喉间有结,下巴上隐隐有些胡须,徐真几疑他是女扮男装。他说话之时望着地面,肌肤白里透红,映着日光,嫣然绝代佳人,语中见解犀利之至。只听他接着道:“岁金由三大商会共同收取,为保各位行商之便,历来已久。各位倘若不交,我绝不为难,下月之时,痦子关就不必再去。”转向那大汉道:“咱们何必多事?昆丁不肯交,不交便是。”
那大汉嘿的一声,瞪着徐真,欲上前再斗,思及徐真身法,料知毫无胜望,呸了一声,道:“走罢!”旁观数人忙道:“不是不是,咱们没说不交,是昆丁不肯交。”一个妇人道:“是啊,小人们这月的岁金早已交齐,总管大人多半已经看到。下月岁金小人也在准备,不敢慢了分毫。”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道:“那是昆丁不守诺言,他自己犯错,本该处罚。鹿哥只是砍掉他手臂,如此惩戒,真是太轻。”另一个老者道:“对!我瞧鹿哥就该杀了他才是。他不守规矩,咱们岂不是要跟着受连累?”
徐真越听越怒,心想:“你们交了岁金,站着说话不腰疼。听他们口气,这两个人就是拉鲁斯总管?”正想到此处,只听詹妮道:“这位想必就是柏乐特总管?”
詹妮适才站在人群之中,那青年并未注意到,此时开口,人群中一个少女,甚是醒目,他看清詹妮,吃了一惊,继而笑道:“原来大小姐竟然在这里。老爷一直说要回去索达诚,可始终不得空闲,如今兄弟齐聚,可喜可贺。小人准备礼物,金银珠宝颇显俗气,珍玩字画、宝剑骏马自来难求。素闻大老爷好剑,二老爷好渔射,三老爷喜欢古玩珍物,五老爷乃醉中仙人。诸位老爷均非凡人,寻常物事怎能入得法眼?是以耽搁不少时日,小姐莫怪。”一边说话,一边缓步走来,纤腰缓缓摆动,直如女子一般。(按:这里所说的‘渔射’指的是捕猎。特斯克好杀,以活人为猎物,时常捕杀。)他边走边道:“小人柏乐特,见过詹妮小姐。”行到距詹妮两尺之处,便即止步,跟着弯腰施礼。
詹妮展颜笑道:“尚未到墨贺蒂之时,就听人说,拉鲁斯五虎,飞、猛、白、赤、凶,此五虎名头响亮,就算我在索达诚,也是有所耳闻。传闻当中,除了五虎,另有一人,掌中无剑,手上人命数不胜数,实在料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英俊潇洒之人。”
那青年柏乐特道:“传闻传闻,有传才有闻。殊不知世事变化,亲眼所见亦未必是真,何况传言?”转向满脸胡子那大汉道:“詹妮小姐开口,咱们怎能置之不理?去,告诉他们,这月岁金免除,此后一年,也不必再交。”
围观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一年岁金,足六百枚。可购买数百个奴隶,别说昆丁只断了一条膀子,便是四肢齐断,奴隶养活全家,足够有余。
众人望着杂货铺,眼中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待满脸胡子那大汉出来,柏乐特一指先前瞎眼大汉道:“带他过来。”
满脸胡子那大汉几步上前,伸手一提,便将瞎眼大汉提将起来。瞎眼大汉适才撞在墙上,头破血流,并未晕去,见他来捉,半点不敢反抗,垂头丧气地被提到场中。
柏乐特道:“这几年不曾下来走动,你们都是这么办事的?怎地昆丁晚几天交岁金,多大个事?就要绑走他女儿?你是哪个管家手下?”
瞎眼大汉迟疑道:“我……我……小人跟随鹿哥。”
柏乐特看一眼躺在一边的艾尔鹿哥,摇头道:“近几年拉鲁斯声名越传越不像样子,想必有你们一份功劳。咱们收缴岁金,并非自己享乐,而是买一方平安,要大伙儿进出痦子关,不必惧怕土匪恶霸。昆丁现在没有金币,只需告诉他一声便可。”顿了一顿,转向詹妮,微笑道:“詹妮小姐,家奴不懂规矩,胡乱行事,倒惹得小姐生气,小人实在不该。这恶奴在此,小姐欲如何处置,请出声便可。”
徐真吃了一惊,寻思:“我们是在墨贺蒂,可不是赫格斯地盘。乌图鲁的奴隶做坏事,当然由主人处理。这人叫詹妮出声,那是给她挖坑呢。”正欲提醒詹妮,转念又想:“詹妮怎会不知道?先听听她怎么说。”
詹妮道:“四叔家事,怎又轮到我来过问?倘若父亲在此,自也不防,我却不便多言。不过拉鲁斯声名远震,造福墨贺蒂一方,大伙儿才能安居乐业。四叔家业越大,底下人数越多,难保良莠不齐,忽然跳出来个坏人胡作非为,仗势欺人,败坏四叔名头。我是一个蠢丫头,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去告诉四叔罢,他平日忙碌,也不知有没有空闲理会这等小事。倘若不说,拉鲁斯名头越来越坏,旁人说起,总会怪在四叔头上。其实四叔对这些事全然不知,岂非冤枉的紧?总管先生管理拉鲁斯上下,想必经验丰富,我倒想请教请教,总管先生该当如何处理?”
徐真暗暗叫好,詹妮没有学过太极拳,这一手借力打力用得炉火纯青,随口几句话,就推了回去。
柏乐特微笑道:“詹妮小姐过谦。”顿了一顿,转向满脸胡子那大汉道:“打断他双臂。”
话音刚落,那大汉左手提着瞎眼大汉,右手成拳,咔嚓咔嚓两声脆响,击在瞎眼大汉手臂之上。铁拳带风,落手极重。只听得瞎眼大汉长声惨呼,手臂奇异弯曲,显是断了。双臂之痛,直入肺腑,这大汉脸色如土,额头豆大汗珠落下,被胡子大汉提在掌中,便如一只小鸡般无助。
胡子大汉一手提着瞎眼大汉,一拳猛击,仍能击断手臂,力道凌厉刚猛,手法巧妙,与力气大小绝无关联。适才交手几招,倒瞧不出这汉子有如此一手功夫。
柏乐特道:“是了。斩断昆丁手臂的是艾尔鹿哥,这混蛋要捉走伊芙。铁男,再打断他双腿……”
詹妮一凛,冲口道:“不必了!”
柏乐特弯腰躬身,微笑道:“小人遵命。”顿了一顿,接着道:“小姐有心游玩,初至墨贺蒂,有个向导也是不错。不知小人是否有这个荣幸,替小姐鞍前马后,跑腿卖力?”
詹妮微一迟疑,道:“我……我……”转向徐真道:“大哥,咱们……”
徐真插口道:“去看看也好。”
柏乐特道:“荣幸之至。”转身让在一旁,接着道:“二位这边请。”
猛听得一人哈哈笑道:“詹妮小姐到了墨贺蒂,来城里玩耍,对墨贺蒂四周好玩景致,还有谁比我更清楚?”随着话声,东侧酒楼上走下几人。当先一人脸容带笑,身穿白衣,镶嵌金丝花边,风度儒雅。腰间一条黑色锦带,袒露胸膛结实肌肉,凭添几分野性意味。这人模样俊美,脸颊如削,与柏乐特相比,一个温润秀雅,一个粗狂豪迈。
徐真认得这人,正是艾迪。他身旁跟着一个汉子,脸如僵尸,不言不笑,双眼望着徐真,丝毫没有聚焦,似乎将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却是查汗。二人身后,尚有两名青年,两名少女。
艾迪快步下楼,左手置于背后腰间,右手微弯下垂,躬身道:“詹妮小姐,咱们又见面啦。”拉起詹妮手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便即放开。
吻手之礼索达城贵族之间甚是流行,詹妮并不见怪,迟疑道:“我……”
艾迪右手一收,左手拿着一束花,笑道:“整个墨贺蒂当中,我瞧再没有人能配得上此花。前些日子很是莽撞,险些冲撞小姐,这几支花,便当做我赔礼谢罪。詹妮小姐,请接收我的赔礼,可以么?”
徐真大奇,自酒楼上下来之时,倒没注意他还带着花。见花瓣粉红,花蕊淡黄,香味扑鼻,是甚么花他看不出来。想起詹妮对艾迪的评语,暗暗留心。
詹妮不接,道:“事情过去好几天,何必再提?”
艾迪笑容不变,挥一挥手,他身后一名青年大声道:“带他们下来!”
酒楼上一个响亮地声音道:“是!”跟着脚步声响,走下十余人。当先数十人都是小孩,骨瘦如柴,身上并无衣衫,个个肋骨清晰,便如活体骷髅。却是二人初入城中,所见的那群小偷。
艾迪道:“这些小孩可不是小姐看到的这般模样,他们胆子不小,竟敢偷到小姐头上,我替小姐都捉了回来。”伸手入怀,拿出一个水蓝钱袋,递给詹妮,接着道:“看看可少了甚么。”
詹妮眼看众孩童瘦弱模样,人人嘴唇干燥,裂出不少死皮,她明知众小孩是小偷,尚且不肯追究,怎会让艾迪再捉来众小孩?她尚未说话,忽听艾迪接着道:“他们其实可怜的紧,吃不到食物,每天饿死不知多少。小姐以为他们偷钱回去,便会吃上饱饭么?错啦错啦,适才我见他们偷走小姐钱袋,很是生气,后来一想,便叫人跟去,跟到后来,还真是吃了一惊。”说到这里,一名青年飞腿踢了一脚,人群中一个黑瘦之人跌将出来。
这黑人二十余岁年纪,同样骨瘦如柴,眼中满是惧色,看看在场众人,突然奔到詹妮身前,跪倒磕头,边磕边道:“小姐饶命!小人家中实在人多,小人又没甚么手艺,要去做生意,也没有本钱。只能想出这等法子,小人瞎了眼珠,不该冒犯小姐。小姐饶命啊,倘若小人无法回去,家中老娘、四个孩子、妻子全都得饿死……”越说越惨,磕头亦是咚咚有声。
艾迪飞起一脚,将那黑人踢个筋斗,喝道:“你有家人?这些孩子就没有么?老实说,你从甚么地方骗他们过来的?”
那黑人泪水横流,连道:“没有没有!小人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小姐。这些孩童都是小人收养的,小人给他们提供住处,提供食物。小人全是一片好意啊!”说到这里,膝行而前,拉住詹妮的脚,哭道:“小姐,小人自幼就是一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最是看不得孩子挨饿,所以将他们聚在一起,大家伙儿也好有个照应。小人也常跟他们说,我们做小偷,本是下作之事,但我们没有饭吃,无奈之下,那就没有法子。我们绝对不能多拿,只要足够吃饭,就行了。小姐请看,这里十一个孩子,不足……”
詹妮插口道:“你刚才不是说还有母亲么?”
那黑人一呆,道:“是啊!老娘卧病在床,病的很是厉害,艾尔达托都不肯去……”
詹妮道:“可你又说自己是孤儿?”
艾迪嘿的一声,又是一脚,道:“我原说他满嘴谎话。”转向众孩童道:“我问你们,他有没有逼迫你们偷钱?”
那黑人道:“大爷……”
艾迪抬起右腿,怒道:“倘若你真的给他们饭吃,我倒不怎么生气,你奶奶的。瞧瞧他们模样,像是有饭吃么?再不闭嘴,老子立刻杀了你。”转向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道:“你跟我说,他是不是不给你们饭吃?你跟我说完,我请你吃鸡肉。”
那小女孩头发稀疏,一双眼珠儿又大又亮,看看艾迪,又看看那黑人,迟疑片刻,便是不说话。
艾迪道:“老板,拿二十只烤鸡下来!”酒楼门口看热闹人群不少,一名大汉道:“是是是!稍等,稍等!”奔入酒楼。
艾迪瞪着那黑人,道:“你跟我老实说,我要是听着你没隐瞒,说不定心情好,就放过你。你跟老子硬顶,待会他们只要有一个人说是你逼迫的,嘿嘿!查汗的名字知道罢?”
查汗缓缓走上一步,道:“等候主人吩咐。”他一张脸僵尸也似,兼之手足甚长,在墨贺蒂名头响亮,向有尸王一称。他也不需说甚么狠话,便那么往前一站,那黑人脸色如土,身子颤抖的厉害,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铁男忽然插口道:“总管大人,小人近来听说很多事情,咱们南城街、西二街、乌达路等片区出现不少小偷。都是十余岁的孩童。这些孩童专挑外地人下手,偷窃财物,并无其他大恶。小人当初听说之时,尚以为是小事,后来又听闻西城外有不少小孩尸体,有人认得,就是这些片区当中小偷。那些小孩尸体就如排骨,显是饿死。他们偷窃财物,往往容易得手,如此一来,怎会没有饭吃?此事当真奇怪。”
柏乐特道:“你听说这件事,怎地不来告诉我?”
铁男躬身道:“是小人的错。小人想,墨贺蒂地处索达城、勰族要冲,来往客商甚众,小偷小摸怎也无法根除。好在他们并无大恶,便也没有理会。如今想来,小孩被迫入伙,多半便是这厮胁迫。可他一人,有甚么手段可教数百名孩童惧怕,人人无法逃脱?小人蠢笨,这事亦奇怪之至。”
铁男看似鲁莽,实则精明过人。两番说话,都是奇怪收尾,不指责任何人,不怀疑任何人,他只听闻,却非亲见,说的众人疑窦大起。
柏乐特点头道:“他一人便能控制数百名孩童,这等手段倒是奇特的很。凭他一个人,难如登天。”
艾迪哼了一声,向詹妮道:“詹妮小姐,小偷小摸所在多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小偷小摸得手之后,还会饿死,岂不是奇闻?这些孩童被人逼迫,毫无疑问,总管的话我也同意,这小子身后,定然还有他人。”顿了一顿,望着柏乐特道:“听闻西城桥下总管又修庭院,所耗非小罢?”
柏乐特道:“小小园子,耗费甚么?倒是达燊庄园最近大兴土木,少主欢乐园一掷千金,与人打赌,金币如流水。最近痦子关新开,来往客商如流,想必又该财源广进啦。”
艾迪大怒,脸上胀的通红,柏乐特并未直言艾迪是幕后指使,话意如指着艾迪鼻子说:“就是你指使的!”
便在此时,酒楼老板快步走来,跟着三名伙计,捧着托盘。盘中兹啦冒油的烤鸡香味浓郁,众孩童眼珠随着烤鸡,狂吞唾沫。艾迪怒气愈盛,声音提高几分,道:“怎么样?老子说话算话,只要谁跟我老实说,我请他吃烤鸡。”
众孩童看看那黑人,又看看烤鸡,微微垂头,却不说话。
徐真耳听胡子大汉说数百名孩童饿死城外,心头怒气如沸,见众孩童惧于黑人淫威,兀自不敢指认,他气的头发似乎也竖了起来。早知古代不平之事必多,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惨事。他正欲说话,忽觉耳边热气喷到,左手边一个软绵绵的身体靠在身上。他心下一凛,鼻中闻到一股淡淡地香味,只听詹妮柔声道:“大哥,这黑人先生背后必有所指,艾迪并非全不知情。他故意将此事说到明处,那是要柏乐特好看。他们两家本是一起,如今公开对立,咱们万万不能插手,不论帮谁,极有可能会演变成支持一方。我知大哥心地善良,请大哥忍耐片刻,这些小孩我也瞧着很是不忍,会想法子救他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