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老三季历从陕西老家千里迢迢跑过来了,一看两位哥哥居然打扮得如此非主流,先是惊讶不已;然后又对两位哥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报丧,说是父亲大人仙去了,请两位哥哥回家一趟。但太伯、仲雍两人既然自甘堕落,断发文身和蛮族人混一起,那回去也不可能再有资格即位了。所以,吊丧之后,兄弟俩又回到了梅里,继续自己的事业。
因为太伯无后,所以太伯去世后仲雍即位。到武王代商的时候,吴国的国君是仲雍的曾孙周章,武王就把周章闲着没事干的老弟虞仲请到山西的中条山下,建立了虞国。从此,吴国就有了江南之吴和中原之虞的分别。中原之虞于春秋前期被晋国国君晋献公所灭,而江南之吴从第十九任国王寿梦时自立为王,且开始放眼看世界并积极谋求外交和扩张。大名鼎鼎的吴王阖闾就是寿梦的孙子。
到礼崩乐坏、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春秋晚期,圣人孔子力求恢复西周时期礼乐秩序,同时也为了强调季历即位的合理合法性,所以孔圣人把太伯搬出来作为他自己的偶像,说:“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无得而称”的意思是没有更好的称赞了,也就是说孔子认为,太伯此人的德行实在是至高无上秒杀一切。至于“三让”说法不一,有说是推让季历、文王、武王三人,有说是推让三次,这里应该是泛指多次的意思。
这是儒家至圣先师孔子认证的,并不是后世吴人的自说自话。而且太史公对于这个事件的记载,也是脱胎于孔圣人的说法。那么,历史上的太伯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我们还需要从比《史记》更早的史料和文物中去寻找痕迹。
四、文王长相有炒作嫌疑
我们知道,诸子百家在为自己思想主张的时候,往往会把一些考据不充分或者干脆是传说的事例拿出来,塑造成自己所希望的证据。比如虞舜代尧这一事件,儒家的亚圣孟子认为是和平禅让,但儒家另一资深教授荀子却认为不可能,因为人性本恶。法家达人韩非子更是指出,尧舜之间是经历过权力斗争的。不过,他们都没有充足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主张。
这样看来,儒家对于太伯、仲雍奔吴的动机也有粉饰的嫌疑。从《史记》记载来看,伯老大、仲老二奔吴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亶父要传位给季老三的意思很明确。
我们再看看更早的《左传》。《左传》仅仅有两处提到过太伯,一处是晋国大夫士蒍说太子申生不如逃走,不要让罪名落到自己身上,要学太伯的话可能还会有个好名声;另一处是虞国大夫宫之奇所说的太伯“不从”亶父,所以没有即位。这个“不从”说得很含糊,可以解释为“跟从”,也可以解释为“服从”。但无论如何,我们能察觉出一点端倪,那就是:春秋人认为,太伯、仲雍南奔并不是让位,而是被逼无奈!
那为什么亶父会偏爱季历和昌,小小年纪的昌真的有如此光芒四射的圣瑞吗?当然不是。清人崔述在《丰镐考信录》就说:“大王(即亶父)何以预知其有圣孙,而大伯又将让之于谁乎?”阿昌有这样的好运气,一是文献明确记载的,他的奶奶和母亲家族有实力:季历的母亲太姜是姜姓氏族的公主、阿昌的母亲太妊是有挚氏的公主。二则很可能是来自季历的幕后推动。
从史书来看,对阿昌长相的形容明显是比较假的,什么四个乳头,这不成火星人了吗?而说的一只小红麻雀衔着写满仁义的丹书跑到昌的家里,其实这些都是在周朝革命成功后,儒家对文王昌的美化炒作。丹书的内容必定是儒生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添加的,但也不能就武断地否认这件事情根本没发生。大凡出现什么河图洛书之类的超常现象,其实不外乎两种情况:
一种是上古人类对自然现象的误解,也就是人类还比较笨的时候,比如看到扫把星,看到天狗食月等就以为有灾难,吓得祭天拜地抱成一团;另一种则是大家都懂的,也就是人类变聪明了,所以有一些隐藏在背后的势力为了实现自己政治目的所制造出来一些虚假宣传。这点是最重要的。到后来什么“大楚兴,陈胜王”“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都是这样的情况。
这样我们就可以合理地推出一个结论,季历夺嫡的最大受益者是季历,所以这场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也是季历!文王昌当时还是个小孩子,谈不上什么“圣瑞”,所以很可能是他的父亲季历为他造势!
季老三当然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继承亶父宝座后,他南征北战,曾经一仗抓了二十个戎狄首领,为周族扩大不少势力和疆域。他先是被商王朝封为西方诸侯之长(牧师),但后来也因太出风头引起了商王太丁的猜忌,骗到商都去,一刀砍了。
总之,太伯和仲雍,不过是两个政治上失意的人士,但他们并没有选择和父亲冲突,也没有选择自暴自弃,而是依靠个人奋斗,开拓了自己的事业,在江南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吴国。
至于孔夫子为了宣传亶父、季历、文王三代的圣德,硬要把太伯说成是让位、“至德”,那也是太伯在生之年无法预料的了。
孔子之后,专制君主为了维护统治,也常常有意识地深入宣传太伯事迹。比如汉桓帝永兴二年,中央就指示当局在平墟(今无锡鸿山)整修太伯墓并在伯渎河南岸伯渎港附近建立太伯庙。太伯庙后来建了又拆,拆了又建,直到我们的21世纪,现在每年正月初九不少无锡人民还要去那里烧上几炷香呢。
五、一锄头砸碎宜侯夨簋
太伯、仲雍奔吴的动机我们提供了一种解释,然而这个事件并没有彻底弄清楚。我们前面说过,“吴”是北方的字,那为什么会凭空在南方出现呢?其实我们仔细分析史料,更会发现太伯奔吴的整个问题都显得扑朔迷离!
问题一:太伯、仲雍两个人是怎么穿越千山万水,突破各大中小部落的包围而跑到江南的?
问题二:江南土著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两个说话像鸟语的人所忽悠,从而众星捧月归附他俩?
问题三:当时又没有手机、QQ、微博,季历怎么大海捞针找到两位哥哥的,找了多少年?
这三个问题,都是史料自身解释不了的。所以后来有学者(如陈桥驿先生)就认为,江南的吴国就是十足土著,和周人肯定没有血缘关系的,系春秋时期冒用太伯南奔传说。这样一来,就完全否认了吴国是太伯、仲雍之后,也颠覆了史书记载的吴国世系,但似乎又有点矫枉过正了,毕竟在东周文献和金文中,吴国确实是被视为姬姓诸侯的。
周原在现在陕西岐山(在宝鸡市岐山县),这个比较出名了,而岐山西边数十公里处的吴山(在宝鸡市陈仓区)名气一般,现在的吴山国家森林公园有“伯仲初始”“荆吴祖地”等牌坊,把吴山作为吴国建立的地方,这种说法是否有依据呢?
前文我们提到了《左传》,比《左传》更早的文献是《诗经》,其中《大雅·皇矣》篇就说:“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由此看来,太伯似和季历互为犄角。
幸运的是考古资料也能提供支持。台北故宫博物院现存有“夨人盘(又叫散氏盘)”,记载了夨国和邻居散国的纠纷。1969年,宝鸡市陈仓区的上官村又出土了“夨王簋”等青铜器,“夨”和“吴”通用我们已经讲过了,不少学者(如张筱衡先生)也认为夨国就是太伯所奔的吴国。
有意思的是,不但疑似吴国被发现,疑似荆蛮也浮出地面。1974—1975年冬,宝鸡市茹家庄发掘了伯和其夫人丼姬墓竹园沟国贵族墓地,1980年宝鸡市竹园沟又发掘了国贵族墓地。尹盛平先生通过考察出土文物,认为国系来自长江中游的巴人一支,那么被称为“荆蛮”也是情理之中。
“”和“勾吴”又是同音假借,那么当时太伯兄弟所奔的其实是国,建立的是夨国,这种观点似乎最接近历史真相。当然,太伯、仲雍兄弟也不是两个人仓皇出逃,而是亶父有计划的一次武装拓殖,《穆天子传》也说亶父“封”吴太伯,这种政策就必然导致少子继承。其实春秋的秦楚和后世的蒙古也都有这样的习惯,因为兄长成年就分家发展,所以往往不能世袭。
而武王伐纣后推行分封制,夨国国君周章的弟弟虞仲被封到山西,建立虞国。
1954年,那是一个夏天,镇江丹徒烟墩山有批青铜器被农民无意中挖出来了。有个家伙想看这批青铜器的质量,随手抓住了个青铜器的耳朵,把它提起来一锄头砸得粉碎。不幸的是,这玩意是这批青铜器中唯一有铭文的,而且很多碎片最终也无法找到和还原;幸运的是,后来这个玩意的尸体和其他青铜器一起被国家收了,也被勉强拼回了肉身;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拼回肉身时还在这个青铜器的四耳下面粘了四个小珥,其实原器根本没有小珥,后来专家指出才被摘掉。
这个玩意复活后被取了名字叫宜侯夨簋,让我们对吴国建国那些事开启一个全新的探索视角。簋,是用来装饭菜祭祀的专业礼器,圆口两耳,其实就是商周的饭碗。铭文经过郭沫若、唐兰等先生考释,大意说的是:周康王看了武王伐商、成王伐东夷的地图后,觉得要搞好对东方的统治,于是将虞国君主夨转封到了宜地。虞侯夨为了感谢王恩,并纪念其父亲父丁而制作了这个玩意。
作为分封的内容,天子赐给虞侯夨人口、器物、土地,其中人口包括十七支周族、六百个平民等,器物包括香酒(鬯)、宝玉(瓒)、弓矢(彤弓彤矢、旅弓旅矢)等,土地包括三百条河流、沃土、居邑在内的宜地,可以说规模是相当庞大了。香酒和弓矢,这种都是后世成为“九锡”的物品,说明当时天子授予虞侯夨在江南一带进行征伐。这种征伐权只可能赐予近亲,如果说是吴国那就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虞公父丁和虞侯夨这对父子到底是谁呢?
《史记·吴太伯世家》中,仲雍之后寿梦之前的国君分别是季简、叔达、周章、熊遂、柯相、强鸠夷、余桥疑吾、夷吾、禽处、转、颇高、句卑、去齐。熊遂和周康王平辈,虞侯夨应该也不会相差太远,很可能就是熊遂、柯相。
这样一来,太伯奔吴的整个线索终于明晰了。太伯、仲雍所奔的荆蛮并不是在江汉,也不是在江南,而是邻居外来户国,并鸠占鹊巢建立了夨国。太伯、仲雍并不是一下跑到江南的,而是他们及子嗣随着周族的扩张,从陕南到晋南,再到苏南由近及远三步走的。
六、神秘的虞山
当然,关于太伯奔吴的观点非常多,本书只是从中提取作者认为最合理的一种,这也是符合历史大背景的。公亶父时期向后方扩张,武王时期安定夏地,康王时期巩固对东方的统治。
康王时期同时也是西周的鼎盛时期,但从康王的孙子穆王开始,随着西周王朝的内外矛盾的不断加剧,周王朝对东南蛮夷的控制也是鞭长莫及,于是转向征伐逼近都城镐京的西北戎狄。而吴国也像弃婴一般,被隔绝在东南一隅,包围在了夷、越的海洋中。
吴国分封的主要目的是南下进攻夷人,但来到这里却发现还存在一支更强的力量:越人。所以后来的吴国国君只能选择“断发纹身”,遵从越人的习惯,算是做好统战工作,所以也很不幸地被认成“蛮夷”。不过,随着春秋中期吴国实力的崛起,他最终还是被中原所承认。
从被承认的那一刻开始,吴太伯的形象也被塑造起来,这对后世的吴地人温文尔雅、谦逊礼让的性格是有决定性影响的。中华民族本来也是文化意义上的民族,而太伯、仲雍也因此成为了吴人的先祖,不仅是血缘关系上的先祖,更是文化意义上的先祖。
说说后人对太伯兄弟的纪念吧。在今天陕西岐山的太王祠里,除了供奉太王亶父、季历、周文王三代周王外,还有太伯和仲雍的牌位,但没有雕像,显得有点寒碜;岐山的周公庙后稷殿中倒是有两人的雕像,不过一个裸衣纹身、一个翘起二郎腿,两个古惑仔在这里完全是作为配角出场。
当然也有太伯兄弟做主场的地方,比如岐山北郭乡叩村、千河河谷、凤翔县陈村镇南吴头村都有太伯庙;陕西宝鸡的吴山森林公园也有“伯仲初始”“荆吴祖地”等牌坊,吴山庙里也供奉吴太伯,每逢庙会善男信女香火不断。
另外一个祭祀吴太伯的重要地区在江苏无锡。尽管现在通说认可吴人进入江南的第一站就是在宁镇一带,很可能宜侯夨簋出土的丹徒就是其都城“宜”。但在近现代宁镇一带的西周大墓出土之前,两千年来大家对此处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尽管东汉的《越绝书》还提到“梅里”在丹阳郡(含今南京市)。
但东汉桓帝永兴二年(154年),政府按照另一个流传的版本,把太伯墓和庙修在无锡,从此无锡梅里就变成太伯南奔建国的地方了。太伯墓在现在的无锡鸿山,太伯庙在现在的无锡梅村。后代还有不少地名传说和太伯有关,梅村据说就是因为太伯好养梅而命名,荆村蛮巷据说是“荆蛮”的缘故,泰伯渎据说是太伯带领民众开凿的运河,鸭城桥、麋城、猪羊巷,据说都是太伯豢养牲畜的地方。此外,惠山公园也有太伯祠。
太伯去世后接替他的是仲雍,仲雍去世后是儿子季简,此后吴国君主一直父子相传。据说仲雍葬在常熟的虞山,因为仲雍又叫虞仲,所以虞山也有了现在的名字。虞山的名人墓葬不少,不仅有仲雍、周章曾祖孙墓,还有后文要提到的孔门学士言偃墓,此外还有黄公望、瞿景淳、瞿式耜、钱谦益、柳如是、翁同龢等一干名人墓,非常值得一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