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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游园记·四月(4)


  为了多赚点钱养家,李老师每周都要去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上课,因为他是多年评定的模范教师,很多培训班请他上课。以前因怕影响正常教学,他多数是拒绝的,但自从收养我,家里的经济负担重了,李老师不得不在各个补习班间疲于奔命。结果用嗓过度,在一次严重的咽喉炎症后,他说话变得嘶哑浑浊,听他讲课不再是件愉悦的事情,反而觉得很吃力。于是请他上课的补习班越来越少,李老师没有办法,只好尝试给一些教学机构写辅导资料,以赚取微薄的稿费养家。

  每晚,我半夜醒来总见门缝外透出灯光。

  那是李老师在伏案写作。

  我蜷缩在被子里,看着那线昏黄的灯光,心里总是很痛。我从不在人前落泪,但在那样的夜晚,我常常抑制不住流泪。没有窗户,也能听见屋外的风声,那么遥远。仿佛母亲的呼唤,一直徘徊在我的梦境。

  四年后。

  我看着镜中的那张脸……

  褪掉了婴儿肥的脸颊不似往常那般苍白,虽然每次体检都听医生说营养不良,但是脸颊仍然透出隐约的淡粉。就好比挣扎在夹缝中的燕子花,到了春天,总会颤抖着绽放出明媚的花朵。我抬起手腕,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脸颊。眉目比起三年前应该是长开些了,用芳菲的话说,姐,你的眉眼就像是画出来的呢。

  还有薄薄的嘴唇,刀片似的。永远沉默。不记得谁说过,在苦难面前最好学会沉默。于是我只能沉默。

  我的下颚有些尖,小巧而弧线优美。这种优美一直延伸到我的脖子,白皙细腻,透出象牙般的迷人光泽。我知道我像谁。每次去原来住的那个弄堂,总是听到街坊说,哟,瞧四月这丫头,越来越像她妈了。

  我是妈妈的女儿,当然应该像妈妈。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十八岁了。

  我常常在想,十八年前母亲生下我时该是怎样的状况。母亲生前偶尔说起过,怀上我的时候并不愉快,身体的不适加上来自各方的压力,让母亲痛苦不堪,几次都想把我做掉。但是父亲不同意,在母亲的日记里曾有这样的话:“他说,即便我们不能长相厮守,好歹也留个纪念吧,如果哪天你一定要离开,就把孩子留给我,他(她)将是我此生最弥足珍贵的纪念,我会为此感激你一辈子。”

  据说,母亲就是听了父亲的这番话后才决定生下我的。

  我就像颗种子,不经意来到这人世间。

  可是把我带到这世上的父亲和母亲却都不在了。这些年,我活得有多卑微,连屋檐下的杂草都不如。我本就是杂草,这本无可厚非,我也欣然接受。可是我仍常常在心里问,既然爱我,为什么要抛下我?

  一个人在还没学会爱的时候,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尽管心里本能地爱着他们,但我一点也不感激他们把我带来这世上。一点都不。

  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到底应该是缅怀爱,还是让心底雌伏的恨微微探出头?我十七岁了,已经能用自己的眼光感知这个世界。在我懵懂的感知里,这个世界是如此灰暗,到处都是丑陋的面孔,虚假的谎言。这也是我憎恨自己来到世上的原因。

  一年前,我差点被学校开除。事情的起因是我检举了高三的体育老师黄,因为他几次以谈话为名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谈着谈着就把他肮脏的手伸进我的校服裙;或者在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趁人不备捏我渐渐鼓起的胸部。

  听说他以前搞大过一个女生的肚子,本来要被开除的,但他家有点什么背景,就给弄了个留校察看。不到一年,他就被撤销了处分。再然后,他遇见了我,很快就原形毕露。

  他的眼睛常让我想起黑夜里的狼。

  我总是隔老远就闻到他身上汗味夹杂着的腥骚味,那是单身男人散发出的雄性荷尔蒙臭味。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因为我讨厌那种臭味,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他搞大肚子。

  但我是翅膀都未长全的雏鸟,怎能逃得脱老鹰的利爪。在高三上学期的一次元旦文艺演出结束后,我被分配在学校的后台收拾道具和服装。同学们很快三三两两的都走掉了,我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把那个装满道具和服装的麻袋拖到保管室。我猜那个人一定在黑暗处窥视了我很久,因为我刚进保管室,他就突然冲进来把门反锁上了。

  整个后台,不,整个礼堂空无一人。除了我,还有那个在我面前一件件脱去衣服的丑陋男人。因为屋顶漏风,保管室天花板上的那盏昏黄的灯泡在无助地摇晃,那个男人的脸也在我眼前摇晃。他很快就脱去了棉袄,下身也脱得只剩了条底裤。

  然后,他一步步逼近我。而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竟然忘了呼喊,被他一直逼到了墙角。尽管灯光昏暗,我仍然清楚地看到他褪下底裤掏出那个强烈勃起的玩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的东西。虽然生理卫生的课本上画着,知道是什么样,但从未真实地看过,而真实的样子让我又恐惧又恶心,我终于尖叫起来。

  我完全忘了当时是种什么状况,只知道流了很多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不是我的。

  哪怕是只翅膀都未长全的雏鸟,被逼急了也会啄人。当我被一个山样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他得逞。挣扎中,我的手触到一根冰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抡起来就朝他砸过去。他应声倒地,不容他起身反击,我抡着那根棍狠狠捶他,然后就是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来……

  当我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扑出礼堂的时候,迎面撞上我们班的高磊,他是被老师吩咐一起帮我收拾道具的。因为演出结束后他非常饿,就跟同学到校门口的夜摊上吃米粉,当时他还喊了声,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为什么我不去呢?如果我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高磊被我的样子吓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遇到了救星,终于虚脱,眼一黑,倒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被抬去医院的,只听学校老师私下议论说,他废了。可恨的是,在学校调查事件的发生过程时,那个男人还反咬一口,说我演出结束后主动引诱他到后台,他努力给我做“思想工作”没做通,我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弄废了他。

  李老师,我的养父非常愤怒,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把一个打篮球出身一米八的高大男人弄废。完全是无稽之谈!而且,全校师生有目共睹,颜四月是一个各方面表现都很优异的学生,怎么可能会去主动勾引老师,太荒谬了!

  其实老师们包括学校领导都不信,因为那个男人有前科,把女生的肚子都搞大过,这次的事无疑又是故伎重演了。但是那个男人家里的某些背景又再次发挥了作用,在事件上报到区教育局后,来了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做了些笔录,没过几天,我竟然被学校勒令退学。

  理由是道德品质败坏。

  我本来是受害者,竟然反成了道德败坏。

  李老师气得当夜就住进了医院。老师们都为我打抱不平,同学们也都义愤填膺。校长也无奈,说是上头的意思。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守在李老师的病床前,一个劲的抹泪。李老师虚弱地笑着,反倒安慰我:“别怕,邪不压正,老师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学校里或者课堂上,我和李老师仍然是以师生相称。但是在我心里,我早就将这个老实憨厚、任劳任怨的男人看作是我的父亲,在我有限的想象里,他就像是一头负荷沉重的骆驼,孤独地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为了养家糊口,他已经累出一身病。可是他仍然在行走。他一辈子勤劳本分,从不跟人计较什么,也不去刻意争取什么,但他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正气,还有一种保护孩子的本能,他在那样寒冷的夜里,仍然跟他的孩子说:“不怕,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李老师只在医院待了几天就着急出院。不光是不想浪费医药费,更是要去为蒙冤的女儿讨回公道。为此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和妻子程雪茹大吵一架。

  程雪茹说:“你凭什么那么帮她,她又不是你生的,校长都说了是上头的意思,你非得去拿鸡蛋撞石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我帮不帮她的问题,是一个涉及是非黑白的问题。如果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让孩子以后怎么做人?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我是当老师的,如果我都不能给孩子证明这个世界的善恶,我还能为人师表吗?”

  程雪茹说:“你管得了那么多吗?你又不是公安局法院的,你能把那些人怎么样?何况那丫头本来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谁知道她背着我们是什么样子,听说她妈活着的时候作风就有问题……”

  “程雪茹!”李老师勃然大怒,床板敲得咚咚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即便她不是你生的,但她也是娘生的吧,她娘已经不在了,不说亡人为大,你怎么能诋毁一个死去的人?四月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比我们的孩子不幸,你不去同情她,反倒这样背后说她以及她死去的母亲,你还有没有一点人味?”

  “我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俗人,我没你那么伟大!我不需要为人师表!我只知道米缸快见底了,油又涨价了,这个月电费超标了,厨房的灶台坏了,芳菲舞蹈班的学费又要交了……”

  ……

  激烈的争吵在冷清的病房走廊上传得很远。

  我拎着饭盒什么也看不清,任泪水在脸颊冰冷地滑落。我来的时候在下雨,走出医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着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干净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中沙沙地飞落,宽阔而冷清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已经堆满了积雪。

  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在寒风中看着自己印在雪地上的脚印,那么孤独。到我手脚冻得麻木,几乎无力站稳时,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条颓败的弄堂里。我跟母亲住过的小楼还在。房子已经被莫家收回去了,不知道现在是谁住。

  我抬头看着二楼的露台,围栏上也已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空气中弥漫着煤炉呛人的味道。一楼的门面关着,原来租住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有不怕冷的孩子在弄堂里追逐。也有哪家大人的责骂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在寂寞的弄堂里传得老远,格外刺耳。我一时有些恍惚,我怎么来了这里?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比别人不幸。

  晚上回到家,芳菲已经睡了。尽管我动作很轻,仍然惊动了她。

  她从下铺爬了上来,跟我挤进一个被窝,她身上很暖和,我已经习惯了她身上独有的甜香,她搂住我,跟我头挨着头。

  姐,我刚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梦见你离开了我。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我不离开你,可是芳菲,你已经长大了,我们都要长大。

  长大就一定要分开吗?

  可能吧。

  那我宁愿不要长大。

  4

  芳菲一直被程雪茹保护得很好。家务事从不让她沾手,程雪茹说女孩子有一双漂亮高贵的手可以显出她的好教养。而她丝毫不介意,我每天放学回家淘米做饭,吃完饭洗碗擦厨房油腻腻的案板,会不会把手弄得粗糙。哪怕是寒冬腊月,我都得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槽。

  每天早上芳菲都在母亲的监督下擦上玉兰油面霜,说女孩子的脸面第一。那个时候玉兰油是很昂贵的护肤品,几十块钱一瓶在我眼里是可望不可及的。而我用的,只是几毛钱一袋郁美净儿童霜。我并不介意,因为对于我来说还有比脸面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生存。

  我不介意,也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程雪茹刻意在我和芳菲之间分出的彼此。寄人篱下本就如此,我能有个栖身之地就不错了,还能要什么?还希望得到什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比别人不幸。

  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发育了,从日常生活用品中的毛巾、牙膏牙刷、洗发水和香皂到内衣内裤和袜子,如果芳菲用的飘柔,我只能用几块钱一瓶的蜂花洗发水;内衣胸罩什么的,我从来都是买的十几块钱一件的地摊货,芳菲则是她妈带着到百货公司亲自挑的名牌;即便是每个月的生理期,芳菲的日子一到,程雪茹就会给她熬红糖水补血调气,而我因为痛经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也无人问津……

  不仅如此,程雪茹分在对女儿的培养教育上也是明显区分对待的,即便芳菲万分不乐意,她也要逼着女儿去学舞蹈,说学过跳舞的女孩子会很有气质;学舞蹈不够,还逼着女儿学钢琴,说女孩子会一两样乐器将来在社交场合上不会丢脸。为此程雪茹拿出自己积缵多年的私房钱为女儿买了架钢琴,每天芳菲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琴,否则不让吃饭。

  至于我,别说碰琴,靠都不能靠近。

  “小心点啦,那琴很贵的,弄坏了侬赔得起吗?”每次我拖地拖到钢琴旁边的时候程雪茹总是夸张地大叫。

  而程雪茹不惜血本地培养女儿只有一个目的,要把女儿嫁入体面的人家。说白了,就是有钱人。她要向所有的人证明,她程雪茹培养的女儿将来是绝对不会在狭隘逼仄的弄堂里生活的,她也绝不允许女儿重走她的老路。

  这一点我完全能理解。因为程雪茹最痛恨和不甘的就是自己生活在油烟弥漫的筒子楼里,她并不比别人生得丑,相反她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美人,无奈命不好,挑来挑去嫁了个穷教师,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在灶台前耗掉了。

  程雪茹有一个表姐,没她漂亮,八十年代就嫁到了美国,据说现在在那边过着资本家阔太太的生活。每次程雪茹跟邻里唠嗑家常的时候总要把那个表姐拿出来晒晒,阿拉是命不好啦,阿拉哪样比不上伊,就是命不好啦。

  当然,程雪茹不遗余力地拉开我和芳菲之间的差别还有个目的,就是要证明出身好人家的女儿绝对跟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不一样。在她的眼里,我无疑就是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这一点,从她平常看我时鄙夷的眼神就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