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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万里任禅游


  当永久牌单车告诉我他有辞职旅行的大计划时,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间隔年。我说:“你够前卫的,还知道给自己来个间隔年。”

  就这么着,普及了一把间隔年常识——虽然永久牌单车当时对这一“新生事物”

  闻所未闻,更无意引领什么时尚新潮流,究其初衷,却与间隔年的理念不谋而合:之前他辛苦工作,努力做一个社会人,种种忍耐达到一个爆发的极限,终于决定放下一切,开始一趟不知归期的旅行。

  我想很多自以为不太幸运的人实际上何其有幸,因为他们尚有选择的冲动及成全这一冲动的能力,能给自己哪怕暂时——也足以令周围“朝九晚五族”艳羡——的自由。而签署这份“自由契约”的确需要一些勇气、一份自信,毕竟画上休止的同时也意味着你放弃了许多。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囚徒,在欲望的监狱服刑;逃离肖申克的,却只有安迪一个。逃出来又如何?还有自我的监狱无法救赎。

  与永久牌单车相识多年,渐渐嗅出同类的味道,懂得被自我阴影遮蔽的窒息,捕捉到内心在远方的隐约回声,明白他“走出去”的迫切与必要……与其说这是一趟休憩之旅,不如说这是一趟探寻之旅、追问之旅,因着目标的渺茫而使旅途从一开始就充满某种未知的“凶险”。这大概就是他选择骑行作为旅途开端的原因之一吧:骑车使旅行的节奏慢下来,更像一种缓步推进的思索;骑车将旅行的目标细分化,每天只用考虑最多一百公里的前方;骑车决定了旅行方式的自虐性,挥汗如雨的同时不知不觉摒弃庸常生活累积的种种懈怠、琐碎,身心都变得单纯轻盈。不用多想什么,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骑车使追寻的压迫成为一种流畅的自然……他就这样从故乡云南出发,老挝、柬埔寨、泰国一路骑去,热带的灼灼烈日很快把他变成一块黝黑发亮的“东南亚土豆”,与此同时,一点一点褪去内心犹疑的霉斑,当我在金边跟他会合时,一股因间隔焕发的活力扑面而来。地名与心情从未如此吻合:那一刻镶嵌金边的笑容永志难忘——虽然我知道,金边再灿烂,仍在乌云侧。

  就这样开始了我们交换寂静的旅行,每天早上装好车,他回头问我:“出发?”

  我点点头,轻快地跳上车。一路上经过无数风景,内心的风景也在不断变幻,极累的时候,意念只集中于一点,就是前面那个引领的身影,竭尽全力紧跟着。然后终于等到他再次回头,说,喝水。或者,吃饭。心就欢快得要跳出来。我们总在日落时分进入一个陌生的城市,接下来还有各种现实问题等待着,有时找一个合适而低廉的住处要花上几个小时,直到天全黑下来两个人还在街上毫无头绪地转悠。可日落时分的进入是那样安静,那样享受,甚至可以说,那样幸福——一种身体的消耗抵达极限仍不能阻挡的幸福,很难用语言描述——所以我们仍是默默地,仿佛坠入一个超然时空……身为建筑师的永久牌单车拥有令人赞叹的绘画才能,一路上,他用速写记录那些珍贵的静默时分。写和画其实是一种沉淀过程,也是一个自省过程,哪怕共同经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笔端呈现的一切,既写实又抽象,乍一看荒腔走板,细想想,却又奇迹般直指事物的核心。的确,他不是在描摹所见,而是在定格所感。所见是一个客观过程,所感却是客观映射于主观,是谓内心的风景。

  结伴旅行总使我想到黑塞的小说《悉达多》,如果说他是为追求心灵安宁而离家苦修的青年婆罗门悉达多,我便是追随他的好友乔文达。两位好友在舍卫城分手,恰如我们在曼谷机场的告别,果然太阳底下无新事。之后他利用等印度签证的时间进入一直向往的禅修中心,接待人员单刀直入一句“你在寻找着什么”,让他心头微微一震。

  是的,寻找。更多时候对多数人而言纯属庸人自扰,可有些人无法就此放过自己,他们内心的声音执拗而强烈,无法忽略,总在追问着终极问题。这样的人,注定拥有不一样的旅程。

  所以,当我在地球另一端查阅地图,根据零星传来的消息标注路线,不得不惊异于这辆来自中国的永久牌单车迥异于所有旅行指南的行进路线:从曼谷直飞加尔各答,参观完泰戈尔故居,瞻仰完气派的殖民风巍峨建筑,领略够破旧神奇包罗万有的迷宫巷陌,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跑去特蕾莎修女创办的临终关怀院做义工。他告诉我濒死的气息沉闷安静,如午后垂落的枝叶。“彼此互爱犹如我爱你”,天使的翅膀是否就这样在长窗边掠过,无声润泽一位中国青年向善的心。之后他北上大吉岭,在喜马拉雅山麓的怀抱中怀想故乡,被广场上热情的青年邀请参加亲戚婚礼,参观茶园,甚至干回老本行帮人画了一张店铺设计图。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印度太大,太多名胜值得一游,三个月签证根本不够。而永久牌单车的车轮永远不走寻常路,菩提迦耶有一株盛放千年的菩提树等待着,离开大吉岭的那刻他忽然明白。菩提树下静思者早已不是佛祖一人,等待一枚叶片的落下,等属于自己的顿悟——无数人尝试过,无数人黯然离去。一位怪怪的美国人却没去,他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二十年,直到把自己坐成一尊著名的风景。永久牌单车从不好凑热闹,可架不住热闹来“凑”他:回到宿舍,他发现,著名的风景就在隔床,开口便告诉他一个“big news”(重大消息)。接下来的旅程顺理成章,瓦拉纳西一番走马观花,他拐上鲜少旅行者出没的山路,抵达一个叫比尔的村落,因为这里有佛学院,有上师讲课,有沉静然而体恤的大自然,不光是他,远在万里之遥的我刹那间也感觉到:他,不会轻易离开。

  寻找到什么了么?还需要继续寻找么?语言无法给出答案。只记得某堂课,老师要大家用水彩画出记忆深刻的梦境,于是他画了,反复在梦里出现的一个场景:雪山倒映的一面湖水。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老师说,这是大自然在提醒你,不要忘记美好的东西。怎么能忘,又何须提醒?每到周末,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水,他便往村落的后山上爬去,绵延千里的喜马拉雅山山麓,无论在西藏,在大吉岭,还是在印北,都是他的最爱。他说爬到山顶,什么也不做,躺下来,眼里看到的只有雪山和蓝天。

  他总是躺到不能再躺了才慢慢下山……不知怎的,简略的叙述营造出电影镜头般清晰的画面,无端觉得孤寂,却满足。

  在比尔一待一个多月,用去签证的大半,对普通旅行者而言几尽挥霍,可我知道一个人的追寻需要这样完整的停歇,好让信仰的灯火均衡内心——那深浅不一、出其不意的忐忑黑洞。下一个目标是早就定好了的,或许算这一路上唯一的明晰:昌迪加尔——柯布西耶之城,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建筑师的菩提迦耶”。速写本上新添的画作告诉我,那些混凝土庞然大物所给予的启迪与震撼。卸下社会人的盔甲多时,他发现“建筑师”这个称呼对自己而言已不仅仅是职业,而构成内心某种坚不可摧的客观存在。这时他才真正明白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的那段话:“每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自己身上拖带着的那个世界里去。”

  有些怅然,同时也终于释然,不确定的旅途从此变得安然。不必摆脱什么,不必为追寻而追寻,就像为逃避而逃避,路的尽头也许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路的尽头就是来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出发,经过,然后抵达。周而复始。

  从德里到蓝毗尼再到加德满都,换了一个国家,对一辆叫“永久”的单车而言只是换了一个禅修场地。如果非要总结其旅行宗旨的话,慢下来,大概是唯一的原则。

  慢还不够,还要犯点旅行者的大忌:走回头路。几个月后,当我终于按零星传来的消息完成一幅匪夷所思的路线图时,发现终点又回到了曼谷。

  走了上万里路,时间过去九个月,只不过在内心的菩提树下静思片刻。时光流逝了,你依然在。可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不是一个。

  离开时摊在书桌上的《悉达多》停留在最后一页,如今读来有全新的感悟。他终于触摸到属于自己最深切的爱与最谦卑的尊崇。如今回忆一生还太早,但一趟禅思的“间隔年之旅”使我的朋友永久牌单车确认回忆的珍贵,就像一路伴随着他从簇新到破旧却显露光洁灵魂的速写本:曾深爱过的一切,生命中所有珍贵与神圣的一切,它们存在过。

  并将一直存在着。

  【注】文中的“永久牌单车”即是我的骑行伙伴P。因为他的鼓励,我得以拥有一段难忘的骑行记忆。在此,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