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离婚一年后,爸爸中风过一次,接着又接连发生了三次。现在,他需要二十四小时的看护,她替他找了一家很好的疗养院,但是身为独生女,她必须一个人支付所有的费用。离婚得到的赡养费还够她支撑一年,可之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图书馆兼职赚来的钱根本不够。当琴请艾德琳帮她看店时,就猜到艾德琳经济状况不佳,所以她总是多留一些钱给艾德琳买杂货和食物,并留下一张字条,说明多出来的钱是她帮忙所应得的报酬。艾德琳虽然感激,却仍觉得朋友的施舍伤害了她的自尊。
钱只是她担心的一部分。她总觉得爸爸是世上唯一永远支持她的人,现在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爸爸那里就像是她的避风港,一想到自己的某些决定可能会终结他们相处的时光,她就不寒而栗。
爸爸的未来会怎么样?她的未来又会怎么样?
艾德琳摇了摇头,想驱走那些恼人的问题;她不愿去想这些,尤其是现在。琴说过这里生意很清淡,只有一个人订房,因此她期待着来这儿能厘清思绪。如果能去沙滩散散步,或读几本小说就好了——那些小说摆在床头已经好几个月了;或者,她希望能支起双腿,欣赏海豚在浪花里玩耍。她渴望能找回平静,但是当她站在罗丹岛这家被海水侵蚀的小旅店里,等待着的唯有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时,只觉得人生越来越黑暗。她已迈入中年却孤单无伴,工作过量,腰围也渐宽,孩子们正值叛逆时期,爸爸又生病了,她不知道是否还能撑下去。
想到这儿,她黯然泪下,哭了好几分钟,最后她听到阳台上的脚步声而转过头去,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保罗?佛兰纳。
保罗心想,他见过无数人在他面前哭,但那些都是当他刚做完手术,穿着白袍走出手术室时所看到的在无菌室外焦急等候的病患家属。对他来说,手术袍就像盔甲,将他的私人生活和情绪隔绝起来。他从来没有跟那些人一起流过泪,也记不起任何一张对他殷切期望的脸孔。这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但这就是过去的他。
此时,看着阳台上那个红着双眼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像是擅闯了别人的领域。他本能地又要竖起防卫,但看到她的样子,他却做不到,也许是当时的气氛,也许是因为她孤单一人,总之,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情感汹涌袭来,令他不知所措。
艾德琳没料到他会这么早到,只好努力收拾尴尬的局面。她挤出一丝微笑,拭去眼泪,假装是因为风沙吹进了眼睛。
当她把脸转向他时,却禁不住盯着他一直看。
是因为他的眼睛吧!她想。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几乎是透明的,可其中的深邃,又是她在别人眼中从没见过的。
她突然有种感觉:他了解我,如果我给他机会,他会了解我的。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立刻被她自己否决了。她告诉自己这真荒谬,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琴口中的那位客人而已;刚好前台没人,所以他来这儿找她。于是,她开始以对待陌生人的方式打量他。
他没有杰克那么高,大概五英尺十英寸吧,有着长期运动练就的精瘦的身材。他身上的毛衣很昂贵,跟褪色的牛仔裤不太搭,但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相当得体。他的脸庞棱角分明,额头上的纹路似乎是多年的过度紧绷和专注造成的,灰发修得短短的,两鬓斑白。她猜他大概五十几岁,却猜不出准确年纪。
就在这时,保罗似乎意识到自己也正盯着她看,于是连忙收回目光。他低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他伸手指了指,“我可以在里面等你,不用急。”
艾德琳摇摇头,尽量不让他难堪。“没关系,反正我也要进去了。”
她看着他,又再次注意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变得柔和了一些,好像掺杂了几分悲伤的回忆。她伸手去拿咖啡杯,借机转过身去。
保罗打开了门,她点头示意他先进去。从厨房去前台的路上,艾德琳跟在他身后,发现自己正打量着他的运动型身材。她有点脸红,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边责怪自己,一边走到前台后面翻看住房登记簿,然后抬起头来问:
“是保罗?佛兰纳吗?你预计住五个晚上,星期二早晨离开?”
“对。”他犹豫着,“能不能给我一间看得到海的房间?”
艾德琳把旅客登记表拿出来,“当然,其实你可以选楼上的任意一间房,因为这个周末只有你一个客人。”
“你推荐哪一间?”
“每一间都很棒,但如果是我,我会选蓝色小屋。”
“蓝色小屋?”
“那间房的窗帘颜色是最暗的,如果你睡在黄色小屋或白色小屋,早上很早就会被阳光照醒,因为百叶窗没什么作用,而且天亮得很早,那两个房间的窗户是朝东的。”艾德琳把表格推向他,在旁边摆了一支笔说,“请签个名。”
“好。”
艾德琳看着保罗签名,发现他的手跟他的脸很相称。跟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的指节突出,动作却很精准。她注意到他手上并没有戴结婚戒指——虽然这也不是重点。
保罗放下了笔。艾德琳拿过表格检查,发现他在地址一栏上写的是由一名罗利市的律师代收。她从旁边的木板格子里拿出房间钥匙,犹豫了一下,又多拿了两把。
“好了,”她说,“准备好看你的房间了吗?”
“请。”
保罗后退了一步,让她从柜台后面出来,朝楼梯的方向走去,他拎起行李跟在她身后。快到楼梯口时,她停下来等他,顺手指着客厅说:
“我在那儿放了咖啡和饼干,咖啡是一小时前才煮的,应该还新鲜。”
“我进来时看到了,谢谢。”
到二楼时,艾德琳转过身来,手依然放在扶手上。二楼有四个房间,一间在前,其他三间面对大海。保罗看到房门标示的不是号码,而是名字:波第、赫特思、瞭望角。他想起这些都是外滩沿岸灯塔的名字。
“你可以自己选,”艾德琳说,“三把钥匙我都带了,也许你想看看其他房间。”
保罗一间间看过去,“哪一间才是蓝色小屋?”
“噢,那只是我这么叫而已,琴把它命名为波第套房。”
“琴?”
“琴是这家旅馆的主人,我只是来帮忙的。”
行李的背带勒着他的脖子,艾德琳开门时,他把包换到了另一边肩上。她帮他扶住门,他进屋时,感到行李袋碰到了她。
保罗四处看着,房间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简单而干净,但是跟一般的海边小旅馆比起来又更别致一些。窗户的正下方是一张四柱床,旁边是小小的床头柜。天花板上的风扇正徐徐转动,好让空气流通。远处一角,有一大幅波第灯塔的画,旁边应该是通往洗手间的走道。比较近的这面墙摆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历史的柜子,年纪仿佛跟这家旅馆一样久远。
除了家具以外,房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蓝色的:地上的小地毯是知更鸟蓝,床单和窗帘是深蓝,床头柜上的台灯是亮蓝,色彩介于地毯和床单之间,就像一部蓝色新车的颜色。虽然柜子的抽屉和床头柜是灰白色,但上面却画着夏日天空下海洋的景致。连电话都是蓝色的,看起来像个玩具。
“你觉得怎么样?”
“果然都是蓝的。”他说。
“你想看其他房间吗?”
保罗把行李放在地上,望向窗外。
“不用了,这间就行。我能把窗户打开吗?有点闷。”
“当然可以。”
保罗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拉开栓子,想抬起窗框。由于房间被重新油漆过太多次,窗户有点难开。当保罗用力推窗子时,艾德琳看到了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
她清了清喉咙,说道:“我想你大概看得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店。”她说,“我来过很多次,可是每次琴都在,所以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不要客气,立刻告诉我。”
保罗转过了身来背对窗户,让人看不清楚五官。
“我并不担心。”他说,“这几天里我不会太挑剔的。”
艾德琳笑了,把钥匙从门上取下。“很好,不过有几件事是琴交代我说的。暖气机在窗户下面的墙上,只要打开就能用。暖气只有两档,刚开始会发出一点杂音,不过应该过一会儿就会停。浴室里有干净的浴巾,如果你还有别的需要就告诉我。另外,虽然你可能会觉得热水好像永远不会热,但我保证,最后还是会的。”
艾德琳说着,发现保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果这个周末没别的客人——在大风暴来临的前夕我看是不会有人来了,除非是被困住的人,”她说,“我们可以配合你的用餐时间。通常琴都在八点送早餐,晚上七点送晚餐,可是如果你正在忙,只要跟我说一声,我们随时可以开饭。或者我可以帮你做一些能带着在路上吃的食物。”
“谢谢。”
她停了下来,思索着还要说些什么。
“噢,对了,如果你要打电话,旅馆的电话只能打到本地,如果要拨长途,就得用电话卡或是对方付费,还要经过接线员。”
“好。”
她在门廊边迟疑着,“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想差不多了吧,除了一件事。”
“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把钥匙放在门边的柜子上,笑着说:“我叫艾德琳,艾德琳·威利斯。”
保罗穿过房间走来,出乎意料地向她伸出了手。
“很高兴认识你,艾德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