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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挣扎(5)


“我们能逃走吗?”她问。“若是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你有你的……责任,而我也有我的。我不只有我的责任,我还有我的麻烦。我怕连累你。”

“可是,如果不面对,麻烦不会自己消失。”李云僧喃喃自语。

“我有时候会想很多。我觉得,婚姻比在股市里输钱可怕。股市里,就算被断头了,一无所有,赔光积蓄,还可以从头开始!可是,婚姻是想断头,也断不了头的……”郭素素说:“年轻时,看别人离婚,觉得他们真可怜,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现在明白了,最可怜的,就是连婚都离不了……那么多现实,像巨大的石头一样卡在大路上……”

“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来想办法。”他握紧了拳头。

“可以告诉我,今晚你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抚弄他的头发,想安抚他的愤怒。

“她发现了一些证据……”李云僧说。

“你害怕了?”

“没有。”他耸耸肩,故作不在乎。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女人面前承认,他正在害怕另一个女人。“我只是觉得不舒服,觉得我被囚禁了,她像个典狱长,而我是个囚犯。”

“唉,看来,我们同病相怜。”她徐徐叹了口气:“而看守我的典狱长,更惨,像一颗不定时炸弹。”

“我很久没问你,你最近怎么了?我没问,不代表我不关心。我怕你有事……又怕你没事。”李云僧说。

“怎么说?”

“怕你有事,是因为我怕你出事,不想让你再受伤害;怕你没事,表示你不介意身边有别的男人,显得我在你人生里头,一点也不重要。”

“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事到底怎么了。因为,我知道现实是我目前没有力量挥开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假装我们是单单纯纯的两个人,假装其它烦人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都不存在。如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脑袋里仍然充满那些事情,就像好不容易进入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空间,却不断开门邀请陌生的坏客人进来一样。”

听到她的形容,他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下,“所以你关上了门,不让他们进来?”

“对,虽然有时候会一直听到这些恶客,在外头拼命敲门的声音。”

她的脸上挂着无奈的笑。

“好,把门关起来,等他们真的闯进来,再想怎么办吧。不要再想了。我们只能建立一个心里的任意门,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他说:“今天,我想疯狂一下,好吗?让我们回到十八岁的时候。”

她顺服地点点头笑了。

车子开往他们去过好几次的小渔港。已经是午夜了,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满天星光,比往昔还要明亮许多。夜里的天幕比以往来得透明,好像罩着一层淡黄色的薄光,云已经被吹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天气凉爽,海风特别温柔,好像要把人融化似的。

她想起今天听到的新闻,有个罕见的秋台要来了。

“每次,台风来之前,天气总会变得异常好,好到让人不敢相信。”他说的正是她脑海里正在想的事情。“就像现在,我的心情。虽然台风就要来了,天空却变得干净一样。我们先享受这样的感觉再说,暴风雨是明天的事。”

他牵着她的手在堤防上走着。

这个没有人的地方是他们共有的桃花源。时间在这里静止了,而嘈杂的世界被远远隔离在某道隐形的透明帷幕之外。只有废弃的小灯塔,窗户残破的建筑物,空地上堆积着破烂的鱼网与小船只的残骸,毫无生命的景象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

回到车上,他又深深吻了她。

“我想一边吹着海风一边****。”他任性地说。

她还是顺服地点了头。

他摇下车窗,海风直接吹了进来。

“不会有人走过来吗?”她有点顾虑。

“管他的,想象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在外层空间……闭上你的眼睛,全交给我,好吗?”

她觉得他今天不太一样。以往他是稳重的,可是今天他看来却很天真。以前有很重的东西压着他,今天他企图把那些障碍物从心头移走,让自己的身子变轻一些。

他好像想把所有压力奋力甩掉般,随着海浪拍打的节奏****。一直闭着眼睛的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像棉花糖一样融化在海风里。那是极度不悦后的解放。

11

她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微亮。

打开门,家中静寂无声。本以为陆蒙正会睡在沙发上,等她回家,等着发一场脾气,她已有心理准备。可是没有人。她的心急速往黑暗的无底洞里掉。

她敲敲霞姐的房门:“小婉在你那里吗?”

“没有啊。”霞姐睡眼惺忪:“昨天我很早睡,先生在客厅里陪她啊。”

“他们人呢?”

她有种不祥的感觉。陆蒙正把女儿带到哪里去了?

她打了他的手机。已经有很久很久的时间,她未曾主动打电话给他了。

手机暂停使用。

他带小婉去哪里了呢?

她的心像着了火一样。该报警吗?她挣扎着。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穿着拖鞋狂奔出去,发现本来停在家门附近的车子不见了。

再回到家里,拿起电话打算报警时,她才看到桌上放着他写的纸条:“睡不着,带小婉去兜风。我的新手机:〇九二七三三七四〇五,你还不知道吧?”

她打了那个电话号码,一接通,她歇斯底里地吶喊:“小婉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

“你干嘛那么紧张?你可以半夜出去开会,我们不能出去兜风吗?她说妈妈不在,睡不着觉……”

“她安全吗?”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把我当绑匪了是吧?我是这样的人吗?”

她没有再搭腔。

现在她已经可以意识到微妙的关键点,只要她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就可以避免一场争执。

“让她跟我说话,好吗?”她把语调放得和缓些,但如果他够敏感,一定可以感觉她此刻正在发抖。

“她在睡觉。”他说。

“赶快回来,好吗?”

“你希望能赶快回来的人……也包括我吗?”他忽然这么问。

她竟答不出来。

“说啊……”

“我希望……你赶快带她回来。你和她……一起回来。”郭素素深吸了一口气说。

趁他还没回来之前,她进了浴室,把自己彻头彻尾清洗了一遍,把所有衣物都丢进洗衣机里搅洗干净,一点气味也不留下。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是个多疑的人,不知道他回来之后,还有什么名堂要对付她,还有什么事会发生。

直到他抱着熟睡的小婉进门,她才放下一颗紧绷的心。

“你的会开到天亮,做出什么结论?”

她一直觉得他像只猎犬,鼻子动啊动的,企图闻出她身上的异样气息。

“我的客户因为内线交易被调查,公司里几个人陪着他想对策……不知道是谁检举他的,真伤脑筋……”这个理由,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她低着头像在喃喃自语,不时轻轻叹口气,表示自己对工作的无奈与厌烦。“最近检调单位不知道在做什么,东查西查,大户都不敢买股票,公司的业绩掉了许多……”

她已经习惯带着一个理由回家,因为多年来,他习于盘查行踪。本来她并不善于编造谎言,可是经年累月的训练,让她越来越精明,越来越能在神色和语调上配合自己的谎言演出。

陆蒙正轻轻挑了一下眉,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检验,她是否说谎?

陆蒙正的眉毛很浓,眼睛很深邃,他曾经是个好看的男人,眉毛一动,好像有许多情话要说似的。郭素素曾着迷于这两道骄傲的浓眉,可是如今她已不想让自己的眼神逗留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脸庞上,她看到的是被自卑感拱高的孤傲神情,他总是用那样的表情,践踏着她对人生的期望,也把她曾经以为无怨无悔的感情放进绞碎机里,绞成黏糊的汁液,让她多次在百口莫辩的愤怒中懊恼与悔恨。

她的体内还留着另一个男人的温度,耳朵里还藏着他的喘息声和海浪的低吼,而脑海里尽是他的身体最欢愉的姿势。

她以为自己会有罪恶感,但是她没有。

如果陆蒙正够细心,他会发现,有一种淡淡的得意像泉流一样从她嘴角汨汨涌出。她的恐惧消失了,转换成令人愉悦的报复感,她一点也不心虚。

她抬起头来毫无畏惧地看着他。她多多少少明白陆蒙正的反应模式,如果不看他,他会认为她说谎,接着可能就是没完没了的质询与盘问。这并不需要太好的演技,只要直视他。

她也了解,只要体内没有酒精作怪,就表示他的理性指数还很高,她就不怕。

“孩子需要睡眠,你也去睡吧,辛苦你了。”

“噢,”听到她善意地这么说,他也卸下了心防。这句话,已经是她这一年来对他说过最温和的一句。他僵立了一会儿,说:“那,也辛苦你了。快去睡吧。”

因为疲倦,她搂住小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婉微微打鼾着。她一边睡一边静静地掉眼泪。她唯一的罪恶感,就是小婉。她没有能力继续修补婚姻裂痕,却也打碎了小婉对于圆满家庭的期待。可是她能怎么做呢?自己走到了这个关头,才知道,已经消失的爱,是无法修补回来的,已经移转了的心,不能再搬回原地。

最痛苦的睡眠,就是要醒不醒,要睡不睡。当陆蒙正搬回这个家之后,许多夜里,她都处在这种状态中,一点微细的响声都会撞击她敏感的神经。这个星期六早上,海浪的声音还在耳边汹涌,配合着小婉的呼吸频率,虽然含泪入睡,她却睡得香甜。

黎明来临之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李云僧一起开着车,不知道要到哪里。两个人都很惊慌,绕了好久,每一条路到后来都变成死巷,越缩越窄……

直到有人轻轻推她。

“嗯,小婉……你起床了?”

转身一摸,她像被尖锐的针刺到一样,在最短暂的时间里,郭素素完全清醒了。

“是我……”低沉的声音。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从背后抱紧她。

“啊,糟了……现在几点?我……我……我要上班,迟到了……”

她急着坐起,却被沉甸甸的力气按了下去。

“你还真是工作狂。”他在她耳边说:“今天是星期六,不必上班……”

“星期六,小婉呢?小婉要上钢琴课,我……”

“我已经请霞姐带她去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用一种坚定而不容否定的力道。

当他碰触到她的****时,她的腹部正中心扬起一股不安的痉。

像一头被捕兽夹困住的野兽,无法抗拒猎人恣意地打量和嬉耍。

她很想大叫,可是找不到抗拒的理由和逃走的借口。他压在她身上,尽其所能地讨好着她、挑逗着她,然而那些痉只是逐渐变得更强烈。

“说,说,你爱我,说啊!”

他的要求像一种对被俘敌人的凌辱。

她曾经愉悦地在类似的时刻如此应合他,几近意乱情迷地呢喃:我爱你,我爱你……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她只觉心中最恐惧的时刻忽然袭来,不知如何应付,只能希望他身体抽搐的那一刻赶快过去。

“说啊,快说!”他一直催促他,仿佛在警告她,如果你不说出口,我不会放你走。

她紧闭眼睛,像是不忍看见这一幕似的。原本应是激情的一刻,她的脑袋里却充满各种冷静而愤怒的声音,不敢说出口的各种声音。

“说啊。”

“我……爱……你……”嘴里吐出这讨好的三个字时,她知道自己只是个痛苦而无奈的演员。我爱你,可是我多么希望你尽快离开我的身体。

她恨自己,非常非常恨自己。恨到想要杀死自己,挖一个洞,把自己活埋。

他满足地发出了呻吟。捧着她的脸,当他的舌头碰触她的牙床时,她打了个深沉的哆嗦,不自觉地把嘴唇挪开。

还好,心情松懈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

12

微微的光束穿过窗帘间的缝隙射进客厅里,李云僧看到一张失魂落魄的脸正等着他。惠敏像雕像般面对着门口坐着。

“你去哪里?”

他不回答。

“你跟她在一起吧?”

他仍不作声。径自走进房中。

“她是谁?”她的逼问越来越凄厉。

“你小声一点。孩子还在睡觉……”

“你的眼里还有孩子?”她冷笑了一声。“如果你不肯说,我可以自己打电话去问。”

“你敢就试试看!”李云僧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几个字。

惠敏全身震了一下。

他不想在这个疲累的清晨掀起战争,以为保持沉默就没事了。像以前一样,只要她多说话,他就闭嘴。没过多久,她的气消了,就好了。

当他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时,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声,那是利器****某种厚实东西的沉闷声响。

一声,两声,三声……

他翻身起来,走到客厅,开了灯。

惠敏还在那里,背对着他坐着。一把剪刀已经把木制的茶几捅出了几个窟窿。

他在百分之一秒内就清醒了。

“你在做什么?”

惠敏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我恨……”

他一个箭步向前,抢过剪刀,丢在一旁。

“你……不要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她瞪视着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像破掉的鱼网一样:

“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什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你没错,或许就是因为你一直做得太对了。我没有办法再过正确无误的人生,现在我才知道这种生活让我感到窒息……他心里说着这些话。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那个女人是谁?是只有一个?两个?还是很多个?我觉得你很脏,李云僧!”

他没有说话。只是皱了一下眉头。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我跟着你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是没有希望的生活!天吶!我终于把心声说出来了……”她说:“我不是笨蛋,本来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可是为了你,我回到了家里,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我图的只是一份安稳。现在,你要我指望什么?你变了,你变了很多,你自己发现了吗?你这样对吗?”

他觉得她盯着他的眼神就像蜘蛛一样,虎视眈眈地看着快要落入网中的小虫子。可是,他并没有打算招供。

他只想暂时止住纠纷。

“你是不是想跟我……离婚?”惠敏又用颤抖的声音问。

他仍然没有回答。

他在犹豫。他很想变成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大声告诉她:“我没办法再和你生活在一起,因为我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才是爱情。我以前并不懂得爱情。”

那些声音像岩浆被压在不太坚固的岩层下头,正在滚沸,急着要喷溅出来。就差一点点了,就差一点点,它们就要找到出口,只要小小的缺口,它就会喷发……

没有回答,也没有否定。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惠敏更加震惊,她确定他百分之百有了外遇。

“我不可能容忍另一个女人……”她拼命摇头,喃喃自语,接着,用力拍打着沙发。

“我受不了!”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在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住她之前,她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她的额头被茶几的锐角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受了伤的她反而恢复了平静,看着他的眼神像无辜又无力挣扎的小动物。他拿了毛巾压住她的伤口,把她抱起来,往车子奔去。

她变得很轻很轻。仔细一看,她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惠敏向来比一般女人高壮,此时变得如此没有份量,让他十分吃惊。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一段很久很久的时间,不但未曾碰触她的身体,也未曾仔细注意过她的样子。

“你忍耐一下,我送你去急诊,好吗?”

惠敏微闭着眼,苦笑了一下。

她苦笑,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未曾正视她,说话也未曾这么温柔。

他一手开车,一手帮她按住额头的伤痕。

他的心满是愧疚。虽然愧疚是一回事,能不能改却是另一回事。

惠敏没有错,错的是他。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一个被神秘力量在忽然之间推过河的卒子。回不回头不是他能决定的。

如果这是爱情,他在爱情间显得太无能、太渺小、太不自量力,这不是他能选择的。他的理智曾微弱地告诉他,不可以玩这个危险的游戏。可是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就好像往前走是人生唯一的解脱。

如果是一年前的李云僧看到现在的李云僧,那个李云僧一定会冷冷嘲笑着现在的他:何苦呢?好好活着不是很棒吗?你什么都不缺,不要玩火自焚……

他也曾经劝过几个中年外遇的朋友,苦口婆心,义正辞严。现在想想,好像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他想笑,却笑不出声。

赶往医院的一路上,惠敏是清醒的,抿着嘴,偶尔看看他,表情很冷静,没有责怪的怨气,好像只是共赴一个寻常约会。她那么冰冷的冷静,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