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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拥(2)


“孩子常常夜半惊醒,我也是,而他则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但他不放过我们,我们只能到处搬家。本来想把女儿送到南部,托我姑妈照顾,不过,我的工作地点很固定,逃也逃不掉。本来他只会在门外等我下班,最近……开始大摇大摆走进来……”

“这是我的报应吧,我违背了母亲的期望,结果求来的,是一个更悲惨的生活……”

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时,她的语调有一种奇特的平静,好像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她已经痛苦到麻痹的地步了吧。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

她的泪水在此时无声地流下。

她用袖子抹去泪水:“对不起,我很少哭的。”

李云僧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手帕,“嗯,给你。”

他好想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让她好好哭一场。泪眼婆娑的她看起来稚嫩而纯真,完全不像平时办公室里把自己控制得很好,总是应对得体的女人。办公室里的她很有自信、精明干练,应答都很利落,带着一点女强人的味道。

此时,夕阳已经掉进海中,天色变成透明的蓝,不知何时,天空的另一边出现了略嫌单薄的上弦月。收音机里流泄出的音乐,正是“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

他用心倾听她说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虽然,之前他告诉她的人生最悲惨故事,已是过去式;而她说的悲惨故事,却还是现在进行式。

可是,他想告诉她的是,人生就是这样,虽然一切看起来都按照你的期望而来,可是,一个人也未必会活得很快乐。已经有好些年的时间,他被一种表面看来很平凡的烦闷所包围,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幸来拜访他,可是他常会觉得自己像一头困兽,期待在原野上奔驰,却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全是无形的栅栏,撞也撞不出去。每天的生活,只能一点一滴堆积着他的厌烦感。别人都看不出来,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厌烦的汁液会满溢出来。

这几年,他常做这样的梦:身上背负的东西很沉重,想举起脚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

奇怪的是,看到她、听到她的故事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原来的自己是孤单的。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她感染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自己快不快乐的问题了,只想把公司交代的事做完、把该尽的义务尽完。他像一只每天急于早起耕田的牛,只等待着有一天精疲力尽地把责任终了,就可以永远歇息似的。

她的生命里有一个被强力撞击的大黑洞,而他的人生也有一道他想掩盖的裂痕。是的,也许只是轻微的裂痕,就像他家客厅玻璃茶几上的轻微裂痕,可是它仍是易碎的。但当外力撞击时,它可能应声碎裂。

他只是什么也不能做地等待着,听着、等着那轻微的裂痕变大,听它碎裂的声音。

“很多年了。有时候想起来好可怕,我的青春,也快要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烧完了。错误的决定,好大的代价。”他发呆时,她轻声感叹。

她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已经省略了很多更不堪的细节。比如,他酒后的口不择言,把全世界都当成他的敌人。他把全部的口才全花在刺伤她,她实在没有办法安慰自己,这辈子跟着这个男人,她可以死而无憾。有些事情,她连回想都不愿意。不只是痛,还有一种心脏被强酸腐蚀的感觉。

“你急着回家吗?可以再陪我一下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但是,别怕,我是正人君子。”他忽然这么问。

“嗯。”她没有问,他想去哪里。

“快,我带你逃离这个地方。刚刚你把悲伤吐出来了。悲伤像鬼一样,如果我们不赶快走掉的话,这些悲伤会重新附在我们身上。”

他的说法让她瞬间破涕为笑。

他踩紧油门。车子发出畅快的呼啸声。很久很久没开快车了,油门一踩,心绪在瞬间集中,除了眼前的道路,什么也不想,像宇宙中的一颗彗星,用最快的速度划出最亮眼的弧线。

“不怕搭快车吧。”

“不会,我自己开车,都开得飞快。”她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有时候,希望自己就像一道闪电般消失掉。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

“想逃离现实,对不对?有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想法。”

他和她相视一笑。

在她的眼睛里,他仿佛发现了一种很熟悉的光芒。

如果说,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别人看不见的幽暗回路,李云僧一直以为自己是封闭的电线回路。他跟着大家用一样的方式过生活、和世界上所有人沟通,谋求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方法。他有正常而平凡的父母,娶了一个妻子、生了两个有自己基因的儿子。然而,他始终感觉自己的内心回路是封闭的,不曾因为任何人与人的接触燃起火花。

他不喝、不嫖、不赌,奉公守法,始终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有几个好朋友,不曾有过什么敌人。

再正派不过的人生,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趣。

怎么能不无趣呢?这世界上,能够引他感兴趣的事情不多。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些可以为某件事着迷到眼神好像着火的人。比如张百刚看到漂亮女人时,就好像一台即将发射的火箭;比如他高中时期的副班长,赵生亮即使这些在别人眼里看来可能都是负面的例子。但让他敬佩的是,他们似乎找到了可以恒久让自己散发光和热的东西。

赵生亮考上大学没多久,就迷上麻将。在宿舍里聚赌被抓,他的学校很严格,马上勒令他退学。赵生亮没有再回学校,而是越赌越凶,还自己开起赌场来。某年同学会,赵生亮开了一台奔驰五百前来,手上戴着一个斗大的镶钻劳力士金表,聚餐后,还邀同学们到他常去的赌场看看。

“我带你们去一个全亚洲最大的地下赌场,你们一定想象不到台湾有这种地方。”

他们抱着尝鲜的心态跟着赵生亮走。这座赌场从表面看来毫不起眼,只是一间办公大楼的地下室,走进一道小门后,里头就是一个亮丽奢华的世界。放眼所见,都是金色的,无数盏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耳边不断传来钱币叮铃咚啷的声音,烟雾弥漫中,穿着清凉的火辣美女在走道中穿梭。

“我是这里的VIP喔。”赵生亮神情得意。

要输多少才能变成VIP?李云僧向来是个理智的人,他深深觉得赵生亮已经失去了理智。

一到赌场,赵生亮就无暇顾到参观的同学了,他在计算机赌马桌前聚精会神地观看、分析,几乎要停止呼吸似的,表情好像在观看世界上最精彩的骑术大会。

真好笑。“计算机算好赔率的东西,怎么可能赢呢?”李云僧没有说出口。“他从前是计算机高手,怎会深陷其中?”

一把就抽五万元。赵生亮盯着屏幕时,两眼像着了火。输了,眼睛瞪得更大,仿佛这是他第一次输,发出很不满意的叹息声,捶胸顿足。

“下一次一定会开出我的号码。”赵生亮信心十足地说。

李云僧冷眼看着这一切,觉得很可笑。不过,反过来说,他有些羡慕赵生亮。

他至少有些深信不疑的东西,有些可以燃起斗志的东西。

有些就算要他赔上一条命,好像也没关系的东西。

有些可以接通他脑袋中的电路、电压的东西。

想远了。

车子迂回地开到山上,到了一座墓园前面。

“你不怕吧?我……”

“你想来看看你弟弟,对吧?”她猜出来了。

“嗯,我好久没来了。你应该不介意吧。”

“当然不,能陪着你,是我的荣幸。我不怕的,你放心。我现在住的地方,不远处就有一个空军公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墓碑。”

“喔?”这倒是一种特殊的解压法。

“墓碑上有上将、中将、少将,不少人功勋彪炳,还是国葬呢!结果呢?还不是城外一个土馒头?”

“什么是『城外土馒头』?”

“就是坟墓啊,”郭素素说:“这是唐朝一个诗人的诗,只有短短四句话:『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内;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可以解释一下吗?”

“意思是,古时候坟墓都放在城池外,里头的馅,就是城里头的人,人活到最后,都会变成里头的,谁都有这么一步……”

“你很喜欢诗?”这是李云僧很不擅长的部分,他到现在只记得“床前明月光”。

“嗯。我以前曾经是我们学校的文艺社社长。看吧,一个文艺少女……沦落到……”

“你又要说,沦落到『现在这样』了,是不是?不要这么想,我觉得你很好,不管外面的环境怎么样,不管你做什么工作,你的内心,还是有一些东西,是别人没有办法改变的。”

李云僧自己说得都脸红了起来。

“你真像个励志讲师。”郭素素笑了。

“我是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