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小病?!”
“我命硬,折腾下,死不了。”祁姐叫我坐到她边上,“哎,不瞒你说,我这身子,估计这辈子也是没办法了。哎,我当你是我弟弟才和你说这些。”祁姐咽了口唾沫,望着我,说,“那些年家里催得急,我正巧在工作低谷,死活不肯要孩子,没日没夜折腾自己,也就是争那么口气,后来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想要孩子,却怎么也要不了了。这是我第三次做手术了,家里男人也不管我了,想想就瞎折腾吧,但是,我不服气,真的不服气……”祁姐哽咽了一下,硬是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嘴唇都咬得发白,“我家婆婆说,要再怀不上就离婚吧,他家里五代单传,不可能到了我这里断了香火。”
“这都什么年代了,怀不上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啊。”
“什么年代呢,唉,他们眼中怀不了孩子就是女人的问题。每次看见同事一个个抱孩子,我都悔自己,当初逞的什么强……”祁姐每一个字都吐得很吃力,好像句句都扎痛她的心。
她说做完手术的那天,她一个人冒着大雨扶着墙回家,回到家里,丈夫喝醉了躺在床上睡了,她坐在门口放声大哭,没有人在乎她,就算事业蒸蒸日上,在家人眼中她也是一个没有用的女人。
我怕继续说下去祁姐会越来越难受,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叫她好好休息便先走了。那天夜里,我像吞了玻璃碴一样心痛。
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祁姐到底受了多少苦,只是祁姐从来不对外人道。我也知道,多少人在看她笑话,看她到底还能撑多久。然而,在生活的强压下,祁姐反倒像是刀枪不入,盔甲遍身,唯独在家人的面前,她就像被拔掉刺的刺猬,整个人暴露无遗。她一个人卧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没有哭,也没有叫,这种安静让她显得格外有力量。
不久后,我结束了实习期,调岗去了其他部门,也就没再去过J市。在上海繁忙地工作,有时候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工作上屡次出现纰漏,领导不信任,升职考试永远通不过,加班加点也只是耽误时间,回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匆忙洗漱,赶地铁,上班,下班,周而复始。
直到一年后的某天,朋友圈里突然跳出一张照片,是祁姐大着肚子的自拍照,照片里她笑得格外开心。我急忙打电话给祁姐表示恭喜,说终于可以让她夫家的人刮目相看了。祁姐顿了顿,语气突然沉下来,但听起来也算淡然,“弟弟,我离婚了,离婚后才发现有了。”我一愣,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祁姐却很坚定地说:“就算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好在有了,不是吗?”祁姐说得有点心酸。我决定去看看她,随口问了地址,翌日就请假出发。
祁姐的家在J市边上,自己围了个小花园,种点花花草草,最主要是有台缝纫机。那天阳光很好,祁姐撑着腰在浇花,看见我来了又是惊喜又是感动。祁姐做了顿丰盛的大餐,就像我第一次来J市一样。饭后,祁姐踩着缝纫机和我聊天,她缝的是给孩子的衣服,我叫她慢点,小心动了胎气,祁姐说,老天折磨了她这么久,好不容易让她怀上,才不会轻易动了胎气。祁姐问我过得如何,我只是耸耸肩,淡淡一笑,“不怎么好。”
祁姐说:“哎,二十几岁的人,总是急于得到认可又急于得到财富,但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不是我说教,上帝不扇你几耳光,是不会给你一块肉吃的。阿弟,你听我一句话,你经历的,我也经历过,你只是横冲直撞,暂时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了而已,你需要停下来想一想。”那天走的时候,祁姐又塞了两个茶叶蛋给我,还是那句老话,晴带雨伞,饱带干粮。
回上海后,我辞掉了工作,打包去旅游。因为我记得祁姐曾经说,当你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时候,就舍弃掉一切,虽然很危险,但一无所有的时候,内心就会告诉你,你到底要什么。人一辈子,至少要有一次一无所有,这样你会更努力地去生活。
从上海出发,途经西塘、杭州、南昌、长沙,最后在成都落脚。一路上,一边旅游,顺便办临时的补习班,结果很多小孩都拥过来,带他们一段时间,然后继续走,在孩子脸上总能看到阳光。他们总是问,老师,你从哪里来啊,要到哪里去啊。我又想起电影里,一位老汉也是这样被问,他说,我从山的这边来,要到山的那边去。我也如是说。孩子们问山的那边是哪里,我想我也不知道。
三月的一个雨夜,我在成都红星路给祁姐发短信,我说我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累了,就在这个城市多待些日子,我喜欢那些孩子们。祁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发了她孩子的照片,附上一句:周叔叔,加油!
祁姐的朋友圈里总是晒她给宝宝做的衣服,据说她也没有再回厂里了,就自己开了个小作坊,做宝宝的衣服,开了网店,把每天做的衣服和宝宝的照片都挂在朋友圈上,结果意外的生意兴隆。同年的七月,我在成都定居下来,开了一个规模不算小的补习班,请了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老师,年轻人在一起工作的时光,每天都很开心。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祁姐不再更新她的朋友圈了,打电话也关机,我担心她是出了什么事情,请了两天假,直接飞去了上海,然后前往J市。
祁姐家的后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门口挂着白花,问邻居才知道,祁姐的儿子从摩托车上飞出去,撞到墙上死了。今天是他儿子出殡的日子,我在火葬场附近找到她,她两眼无神,抱着儿子的遗像坐在地上。我看着她,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突然一个男人冲出来,给了她一耳光,指着她说:“你个臭婆娘,把我儿子还给我!”祁姐一动也不动,那男人就差点踢了上去,我一把拉住他,那个男人望着我,“你他妈是谁啊,关你屁事!”好在当时很多人在,护着祁姐离开了。
一路上,祁姐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就好像她当初坐在病床上一样。那天我才知道,祁姐一直瞒着他前夫孩子的事情,后来前夫家里人过来要孩子,她就开着电瓶车带孩子走,开得太快,前面来了车也没看见,一刹车,孩子没护住,就这么没了。
祁姐说:“那天要是我没开车就好了,要是我没那么自私就好了,要是……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是哪里对不起它了!”她蒙着脸低着头,细细的啜泣声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祁姐说:“孩子走了,希望他来世也不要再做人,做人太累,太累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祁姐,那天之后,祁姐就失踪了。我从酒店赶去她家的翌日清晨,只有她院子里缝纫机上未逢好的半截丝绸飘在那里。离开的时候,再也没有人给我塞茶叶蛋了。
或许生活真的像祁姐说的那样,上帝总是要扇你几巴掌才会给你一块肉,但是祁姐呢,上帝扇了她多少巴掌,也没有给她多大一块肉。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挂念着祁姐,有时候陌生电话打进来,我总以为是她,但事实上,祁姐就这样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的补习班越开越大,来补习的孩子越来越多,每次看着他们总是让我忍不住动容。有时孩子在补习班打了架受了伤,家长过来就出言不逊,除了笑脸相迎,别无他法,遇上不讲理的家长,大打出手,也只有挨拳头。合作的人来了又走了,来来去去,只有自己还撑着。生活,就是一场穿越生死的兵荒马乱,没有一刻的安稳,生老病死爱别离,踏过万里沙场,一刻也无法停息。而那些撑到最后的微笑着的英雄,又有几个不是遍体鳞伤。
大巴停在丽江的那个晚上,好多年轻人在酒吧旁边的小河边放孔明灯,那些灯升上夜空,好像漫天的星星。我打开手机,准备拍下来,却发现祁姐更新了朋友圈。她发了一句话:宝宝,妈妈替你去好好看你还没来得及看的世界。那长长的图,竟是她周游各地的照片,她一面旅行,一面做衣服,然后带到那些山区孩子所在的地方,照片上都是孩子的微笑……最后的最后,竟然是她抱着自己儿子大笑的照片。
我的眼角突然湿润起来。此刻,我想起那个阳光尚好的下午,风吹着榉树,树叶沙沙作响,我蹲在地上听她肚子里的声音,当时祁姐说:“你能感受到吗,他在踢我呢,想想只要他在,再累我也可以活过来……”
我给祁姐的朋友圈留了一句话:世上哪有稳稳的幸福,有的只有每个人努力在缝却缝不好的半段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