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去昆明旅游,沿途路过高大的乔木,导游说那是榉树,我看了一眼,没有怎么给导游面子地反驳了一句,那不是榉树。车上的人都望着我,我却没有多说。下车的时候,导游拉我到一边抽烟,说:“小伙子,出来混口饭吃不容易,有些事儿你别较真。”我说:“不好意思,只是太熟悉所以没忍住。”继续上路的时候,一个小姑娘把蛋糕掉在了裙子上,她妈妈走过去就扇了她一巴掌,说:“早知道生你的时候就该一屁股坐死你,一天烦死人!”阳光剧烈地刺激着我的双眼,小姑娘的哭声把我一下子拉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
毕业那年我在一家大型公司做供应商管理,常常会坐着摇摇晃晃的大巴离开上海去乙方公司进行交涉和指导。那时候正值炎夏,三伏天热得人心发慌。我在乙方公司所处的小城镇车站下车,远远就看见一张举着我名字的牌子。接洽的大姐说她姓祁,随手递过来一瓶冰水,一边说:“快点喝点水,看你这汗流得……”笑容可掬让我顿时忘了这该死的天气。
一路上,祁姐执意要给我撑伞,说太阳大,弄得我特别不好意思。乙方公司所处的J市,归属于昆山,长年生长着高高的榉树,就像当地人一样,姿态端正,勤勤恳恳,一到秋天就遍天红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成排的高大树木种植在道路两旁,看着也有些许历史了。祁姐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乐呵着说,接下来请多指教了。
对方公司的招待比想象中还要盛情,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确实用心准备了。祁姐是天津人,虽然跟着丈夫嫁到J市多年,说话依旧夹杂着很重的北方口音,同时保留着北方人爽朗的个性。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小周啊,你多吃点,看你这么瘦,别在我们这儿累坏了。”饭后又带我去了安排好的宿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干净整洁,一看就是特地打扫过的。我问祁姐工作几年了,祁姐笑着看我,说你猜。我看她样子不老,最多五六年。结果她告诉我说,十二年了。她说得可轻巧,似乎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儿。
祁姐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是脑筋特别好用,刚进工厂的时候,她还不会用电脑,更不会做表格,现在全工厂最会用Excel的非她莫属,而且整个Project她总是烂熟于心。我说祁姐在这小地方还真是埋没了人才。祁姐说,我不是人才,我只是不想别人总认为我只是一个生产工人。
白天的工作倒是繁忙,一方面祁姐要陪着我在生产现场检查,一方面要在办公室和我核对接下来的我们公司的要求。有时候累了,祁姐就从她抽屉里拿出一袋小零食,虽然不知名,但确实好吃,她说都是她老家的东西,过年才顺带带过来了点儿。每次说到家,祁姐的眼睛总是亮的。她以前在家里的工厂做车缝工,是个好手,简单的衣服她都能做。她说,她在工厂里一待就是三四年,那时候年轻,也不知道自己要啥,有个男人肯要自己了,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给卖了。说着我和她都笑起来。我说,那算起来你家孩子也要上小学了吧。结果祁姐尴尬地摇了摇头,说,还没呢。
夜里我靠在床头看书,有些累,就站在阳台上歇会儿,正巧看见祁姐和两个女工人在下面,祁姐声音有些大,说得女工都不怎么开心。我原本想下楼打个招呼,结果祁姐先走了,两个女工正巧从我身边走过,嘟哝的话都传到了我耳朵里。
“拽什么拽,不就是包装袋编码忘记贴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得了,她也就是有气没处发,都快四十的人了还生不出孩子,心里压抑得不行。”
我像是吃了一颗硬石头,在胃里咯得难受。
第二天中午祁姐带我出去吃饭,刚进小店就被一个小毛孩儿抱住了大腿,祁姐乐呵呵地去摸他的头,说:“小彬彬,今天又跟老师学什么了啊?快给祁阿姨说说。”看着祁姐看小毛孩儿的眼神,突然想起昨天夜里那两个女工的对话,心里五味杂陈。吃过饭,祁姐又穿着工作服去车间了。工作上她的确很严厉,对于细节的完美斤斤计较,有时候甚至大发雷霆,但一换到和我说话,声音立刻又低了下去。或许因为我年轻,我指出的问题,基本都没有人搭理,祁姐听说了非常恼怒,她把负责人都叫到我面前,对着他们说:“这是我们的客人,客人就是上帝,他比我们更清楚自己公司需要什么,决定权在他手上,你们知道吗?”话一说完,工人们也立刻换了态度。祁姐私下和我说,他们有什么不配合,你就来找我,我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傍晚结束工作,祁姐就和我坐在石板凳上聊天。夏天天气热,她就带把扇子,帮我一边扇风一边赶蚊子。她说她刚工作那会儿,也是受欺负的,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教她,把她丢在一边,各种排斥,她就偷偷看着别人缝衣服,有时候还要被骂,那时候她就想,自己总有一天要熬出头的。那些年深夜里她一个人躲在车间踩缝纫机,一个月后比老工人踩得还好。她废了自己带的旧衣服,一遍一遍地缝上去,又一遍一遍拆掉,手也痛了,脚也踩软了,有时候忍不住想哭,夜里回去,丈夫也睡了,有时候也不理解她,还要吵上一架。但是要熬出头,你就得非常努力,才能让别人看得起。不过,烦心事,忍忍就过去了,有时候吞口气,吐口气,也不知道争的是哪一口。
说到这里,她像是忘记了刚才那些不开心,接着说:“打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像我弟弟,要是你不嫌弃,就叫我声姐,也让我开心开心。”我点头应了声,祁姐开心得合不上嘴。
每天傍晚,祁姐都会骑着单车绕着厂区骑两圈,确认没有问题才会离开。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总是看着祁姐的身影,顺便在她离开的时候和她打声招呼。
一个月后,我出差结束,要回上海向公司汇报工作,走的时候祁姐来送我,塞了几个茶叶蛋在我手上,说:“小弟,路上饿了吃。”她在窗户外向我挥手,说要是有啥问题打她电话,她这边会帮我应对的。
就如祁姐说的,新人难免受到欺负,办公室人心险恶,谁都希望看着你出丑,有时候犯了错,不免想到祁姐的话,你要熬出头,就得努力做到让那些看轻你的人服气。再想想祁姐那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笑容,好像事儿也就不是事儿了。
再去工厂出差的时候,接我的人换成了陈师傅。我问祁姐呢。陈师傅说祁姐请假了,家里有事儿。我也没多问。陈师傅也没有祁姐那么热情,上班的时候只顾自己的那部分,下班就走人了。夜里在寝室,我突然有些怀念祁姐。等了一两天也没有看见她回来,我忍不住问陈师傅,陈师傅只是敷衍着说,女人家的事儿,不好说不好说。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又见到了祁姐。比起之前她瘦了很多,脸色看起来也不好。她看见我来了,立马笑盈盈地打招呼,说下午带着我去看现场。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有了精神起来。现场里的工人看到祁姐,都阴沉着脸,没有几个露着好脸色。祁姐跟一个女工说手势不对,那个女工直接恶言相向:“有本事你来做啊!”祁姐也没有生气,坐在那个女工旁边,熟练地缝了一段,然后说:“你就按这个做。”刚刚说完,旁边的女工就尖叫起来了。
祁姐的大腿上都是血,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她抓住我的手说:“带我去医院,快……”
那天我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白大褂,心里一阵寒意。急症室的灯终于灭了,祁姐的丈夫却还没有到。医生说我可以进去看望病人,但不要耽误太久,影响病人休息。踏进病房,祁姐依旧保持着微笑,好像酷寒霜冻的日子里零星的火光。
“祁姐……”
“没事没事,小病,习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