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和同事在外面买醉，我和母亲守着蛋糕直到深夜。父亲回来时，母亲直接把蛋糕砸在了他脸上。我想不到父亲有一天也会忘了我的生日。母亲对父亲说，你知道儿子生日也是我的母难日，你心里哪有我们。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抹了一把奶油，蹲在门口看母亲拉我去了外婆家。
母亲说父亲肯定心里还是嫌弃她没了工作，在家靠他养着，心里过不去，四十来岁的人了，窝在底层，心里积怨多，也容易胡思乱想。
思来想去，母亲与父亲协商离婚。父亲灌了一口老酒，沉默不语，最后说，我工作快没了，你走了，家散了，老天真是要老子一无所有啊。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生日那天，父亲工作出了差错，虽然没被开除，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晋升了。
母亲望着他，心一软，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
〔8〕
我高考的那年五月，正巧遇上全国震动的汶川大地震。重庆震感严重，当天下午所有学生被安排在操场等待指令，手机信号统统失效，当时我借同学手机打母亲电话，信号一直无法响应，我心急却毫无办法。直到信号联通的瞬间，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全校为了防止余震来袭，让所有学生尽可能在空旷的地方待着，晚餐也由学校供应，我和母亲说我不回家吃饭了，母亲立马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
“今天是你爸爸生日！你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吃饭！”
“可是……”
“可是什么？要死，我们一起死！”
那是我一辈子里记忆最深的话。
也是那次之后，我深深地记住了五月十二这个日子。
那一夜，母亲做了很多菜，而父亲只吃了几口。他让我多吃些，说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一边抿着白酒，露出难得的笑容。也是那一天，我发现父亲老了，发现他真的不是当年那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了，他的鬓角有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头发也开始稀少起来。我低头吃饭，突然有些想哭。这时他讽刺地说，以后全国上下都要记住我的生日了。
〔9〕
高考结束，我超过二本线四十分，却差五分上一本线。我难过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母亲看在眼里，忍不住抹泪。父亲没有安慰我，只说道：“就算你不吃不喝，饿死在这里，这也是铁打的事实！”
母亲实在受不了父亲在一旁说风凉话，用力把父亲推倒在地上，狠狠地骂他：“儿子难过，你最开心，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父亲二话不说，开门就给了我一巴掌，“不过只是一次高考，你就被压垮了，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妈啊？考不过这次考下次，你怕什么！”
母亲进屋来把他拉了出去，我一个人在角落簌簌落泪。
这一次，他们为了我闹了一夜，母亲说没有他这样的父亲，父亲说人生只有自己把握。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什么也听不进去。
直到第二天，突然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说父亲被车撞了，吓得我和母亲立马丢下手中的事情跑出去。到出事地点时，父亲靠在地上，他的自行车已经摔在沟里变了形。后来才知道，那一夜他没有睡，一大早就决定去给我报复读，但是上了岁数，始终不如从前，一个不留神，前面的货车过来，没有躲闪开，就连人带车摔倒了。
我捏着父亲的手说：“我去读书，我去读书，不管去哪里，我都会好好读的，你们不要再折腾了！”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想通就好，我摔也摔得值得。”
那段时间，父亲上下楼不方便，都是我背着父亲。他执意要自己走，我说：“让我背吧，要是我出去念书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在家里。”
父亲便拗不过我。我原本以为父亲很沉，后来才发现父亲很轻，我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把我放在他自行车前边，让我睡觉，说睡醒了就到了的情景。父亲总是说，你再背一层楼就放我下来，邻居看到了，我难为情。我说，我是你儿子，有啥难为情。
〔10〕
我去外地念书的那天，父亲说他把自行车修好了，想载我一程，母亲随后乘车过去。我坐在父亲自行车后面，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满腹心事却欲言又止，我想对于他，始终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父亲说：“十八岁的人了，早不是孩子了，少让你妈操心。以后不管怎么样，有什么事，先学会自己解决。还有……”
最后的那句话，他却没有说出口。
离别的站台上，父亲说想出去抽支烟，母亲抓着我的手一直哭，我说：“只是念书，不用这么难过的。”
母亲摇摇头，摸着我的脸，说：“你这一走，我心里就空荡荡的了。”
我说：“我会经常打电话回来的。”
然而那天我不知道，当我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也是他们感情画上句号的一刻。
〔11〕
十一年前，父亲到外婆家求母亲回来，母亲原本已经有了好的归宿，但是为了我，她答应了。父亲说，演戏也好，配合也好，无论如何，等到孩子成人，当我欠你的。那是他们的约定，以至于这一路过得并不顺畅，但始终没有分开。
父亲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在那一天开了口。他对母亲说，我们还是分开吧，你也知道，勉强了这么多年，也是辛苦，到头来，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你也知道，我会搬出去，房子留给你们，孩子回来有个住处。母亲哭着想要说什么，父亲却执意要结束，说不必勉强了。
那天父亲喝了三箱啤酒，喝到胃出血，被路人送去医院，差点没抢救过来。父亲躺在床上，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声音很虚弱，说，小子，在外面别给你老子丢脸。我以为是他喝醉了酒，当场就挂了他的电话。
大学的假期我基本很少回家，即使回家待的时间也不长，甚至过去的两三年，我都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分开了。父亲依旧每个月给我打生活费，母亲依旧给我打学费，假期回去，待的时间原本就不长，看不见父亲我也没有问过母亲什么。
大二暑假我打工赚了点钱，给母亲买了一个包，却没有给父亲买任何东西。母亲问我为什么，我却只是说，不知道买什么。母亲把那个包放在床头，一直没有用过。
有时候父亲也打电话来，但是说的都是不怎么好听的话，我说忙，就干脆挂掉，有时候父亲的声音还悬在半空，立刻就切换成了忙音。
〔12〕
有一天，朋友告诉我，看见父亲和别的女人挽着手走在一起，我一气之下打电话和父亲吵了一顿，父亲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我和你妈已经分开了。那一刻，好像有些支撑我的东西突然破裂了。父亲说，有空多关心关心你妈吧。
从那天起，我很少再给父亲打电话，甚至一直把他当作仇恨的对象。
寒假回家，父亲说想和我吃顿饭。我也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但真正见面，也只有几句简单的寒暄。父亲说，他要结婚了，乡下女人，没什么见识，但是对他不错。我讽刺地笑了两声，不置可否。饭吃得不开心，我没什么胃口，匆匆结束。
“你这么大了，也要理解我。”
“我不理解，我觉得你就是自私！”
“混账！”说着一巴掌向我拍来。
我捂着脸望着他，他的眼眶却已经湿了，他别过头不看我，说：“你走吧，我也不需要你理解。”
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当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离开重庆去了北方的时候，我突然一惊。打了几通电话，也没有人接。那天夜里，父亲给我发了很长的一条信息——
儿子：
我走了。单位有外派北方的项目，我就申请了。我想，或许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很难理解，我也不那么在乎。你从小到大，我亏欠你的多，但好在你成年之前，我和你妈努力过了，给了你一个完整的家。对于我们而言，你永远是我们的儿子，但是我和你妈，确实很难再回头了。当你不在的时候，我们除了争吵，再没有别的生活，对谁来说，都太累。我知道你还很难接受我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人会老，会孤单，会渴望有一个合适自己的人出现，我想我的离开，也是给你一点时间。这一去，就是六年，你加油。
——你老爸
我捏着手机哭了很久，突然想念起父亲的自行车，和那一长两短的铃声。那一年的暑假，我从车库里拉出那辆已经沾满了灰的自行车，学着父亲的样子骑起来，只是摔倒，再起来，摔倒，再起来，好像父亲在旁边说，人，总要摔一摔，才能长大的。
大学毕业后，我到上海工作，逢年过节也很难回家，很多时候只能给家里打个电话。有的时候回家去，和母亲待上几日，又要匆匆离开。每次母亲总要提醒我，记得给父亲打个电话。有几次饭后在楼下散步，母亲总是讲很多曾经恋爱时和父亲海誓山盟的故事。我说，你想他吗。母亲摇头，不想，都老太婆了，哪还有那么多感情，现在也只是偶尔缅怀一下爱情和年轻时候的自己。
〔13〕
要不是洗衣机结束的响声，我还沉浸在回忆里。此刻，手机突然响起来，父亲开口便说：“怎么？找我？”
“哦，和你说声‘端午节快乐’。”
父亲顿了顿，说：“嗯，你也是。对了，今天你妈生日，别忘了和她说生日快乐，顺便帮我带句。”
“嗯。”
“最近还好吗？”
“还好。”
“那就行。”
“对了，上个月你生日，忘了说，生日快乐。”
“好，平日……你要加油。”
离开重庆去湖南念书的那天，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你要加油”。那天他把行李帮我提上车，腿还没完全好的他，扛着行李，步履有些蹒跚。他和母亲守到火车出发，一起站在月台上朝我挥手，母亲早已泣不成声，而父亲却一直坚强地朝我微笑。也是那一刻，我看见头发有些花白的父亲，随着列车的飞驰，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最后变成远去的一个点。我始终没有看到他背过身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