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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神秘妇人


花园内枝繁叶茂,翠竹遍布,红栏绿柱,长廊曲回,倒是躲藏的好地方。然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开启秘道的机关又会设在何处?

云清霜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夏侯将军,司徒寒在家中私设牢房,又暗藏秘道,他究竟动的是何心思?”

夏侯熙沉默不语,很久才回道:“这个问题恐怕要等我们找到秘道以后,用事实来回答你。”

云清霜低叹,如果仅是江湖纷争便罢,就怕事实比想象的更为严峻和可怕。

“有人来了。”云清霜正自恍惚,冷不防被夏侯熙重重拉了一把,重心不稳,整个人倒进夏侯熙怀里。云清霜嘴张了张,又被夏侯熙用手指抵住,“嘘,别出声。”他指上粗糙的茧子摩擦过云清霜娇嫩的唇瓣,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两人心中同时一震。距离如此之近,夏侯熙能够清楚地看见云清霜微翘的睫毛因紧张而不住地颤动,脸孔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而从云清霜的角度,刚巧平视夏侯熙刚毅的下巴,再往上,那对澄澈的眼眸深处,夹杂着流光溢彩的光芒和和煦之色,暖若春风。四目相交,眸光凝聚,云清霜下意识地垂首,耳根一阵发烧。她不安地咬住下唇,因为靠得太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夏侯熙有力的心跳声和同样稍显紊乱的呼吸。

一队巡逻的守卫在假山前缓慢经过。夏侯熙怕被人发现,只得将云清霜搂得更紧。这样一来,二人贴得更近了。相距不过半尺,他只觉得她吐气如兰,鼻尖充斥着她发间身上淡淡的馨香,荡人心魄。她的肌肤白皙透明、吹弹可破,他登时心猿意马,心跳急速加剧。

云清霜被夏侯熙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搂在怀中,又羞又急,头再不敢抬起。

待守卫过去,夏侯熙才放开云清霜。后者桃红色抹遍双颊,衬着柔和的月色,更显娇美绝伦,美丽不可方物。夏侯熙心头怦然一动,脸上勾勒出平缓的笑意,眼中划过一抹浓到化不开的温柔,但只一会儿,所有的情绪皆消失不见,快得叫人怀疑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气氛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沉寂中,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夏侯熙微掀薄唇,语声艰涩喑哑,“云姑娘,方才事发突然,在下唐突,对不住了。”

云清霜的声音低如蚊呐,“不打紧。”

又是一阵沉默无话,还是云清霜开了口,“我们快去找寻秘道口吧。”说罢,她不敢再多看夏侯熙一眼,按照之前在牢房中的方式,顺着回廊一寸一寸摸索起来。

心还是跳得厉害,仿佛不受本人的控制。云清霜回眸偷偷瞥了眼夏侯熙,发现他的幽深黑眸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忙不迭地转开视线,可脸噌的一下又被火辣辣的点燃了。她心绪起伏,有些难以平静,而就在这时,一条长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云清霜的藏身之处。“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藏匿在此?”随着一声娇叱,长鞭被挥舞得劲风呼呼。云清霜闻得风声,知道有敌人来袭,她反手一掌,长鞭卷住她的手臂,饶是她闪避得快,衣袖还是被硬生生地撕下一大截。长鞭又是一挥一荡,眼看着这次就要打在身上,云清霜怎肯坐以待毙,她一个箭步高高跃起,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转身,长袖一抖,将枝丫上的花苞收入囊中,又当作袖箭尽数掷出。虽是无骨花苞,却凝聚了云清霜七成内力,逼得那女子收回长鞭手忙脚乱地好一阵抵挡。

云清霜凌空飞下,衣袂飘飘间,花瓣漫天飞舞。那名女子躲避的动作虽有些狼狈,但神色未见慌乱。她轻功亦不俗,左闪右挡,又有鞭子助阵,好些花苞没近身前就被她打落,有些则因力度不够,近了她的身却无法伤她,但云清霜抛掷暗器的手法甚为特别,仍有少许突破重围落到她身上,甚至割烂了她的衣裳。云清霜只为报那一鞭之仇,手下还是留了情的,所以尽管那少女看似伤痕累累,其实不过是些皮外伤。

夏侯熙悄然走到云清霜身边,笑了笑。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不仅如此,还能做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尽管如此,他还是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云清霜笑着摇了摇头。

那女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皆是懊丧之色,鞭子无力地垂在手边。

鞭上缀有鳞片,状似蛇形。云清霜倏然睁大眼,倒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她曾经在司徒小姐的闺房内见到过这条长鞭。她拧着眉,表情有些错愕,“你是不是司徒盈?”

少女蓦然仰起头,神情是不屑一顾的,“是又如何?”

云清霜失笑。不愧是司徒家的大小姐,刚被人打败还可以如此倨傲。不过,这样倒让云清霜对她产生了一丝好感和略微的好奇。她眨了眨眼,施施然笑道:“那你想不想知道张若生的下落?”

司徒盈喃喃道:“你怎么知道……”她突然停住,惊愕地看着她,“他在何处?你又是何人?你们是……什么关系?”

云清霜和夏侯熙相顾一笑,他们和他……也算得上是患难与共、同生共死过了吧。夏侯熙慢条斯理道:“我们是他的朋友。”

司徒盈这时才把注意力转到夏侯熙身上,但见他身长袖阔,水云性情,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光华。她不觉微微有些失神,但随即面露狐疑。张若生乃一介书生,丝毫不懂武功,又怎会识得他们?她冷然一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疑惑全然摆在脸上,云清霜了然地抿唇道:“司徒姑娘,贵庄柴房可以通到哪里,你该比我们更清楚。”底下的话无须再说,司徒盈猛然抬眼,绽开如花笑容,“你们快带我去找他。”

夏侯熙似乎还有话要说,被云清霜制止住,“夏侯……公子,”接触到夏侯熙的眼神,她立刻改口,“我们先回去。”夏侯熙见她似是极有把握,忍住没有再开口。

司徒盈一颗心早飞到了张若生身上,根本没有心思留意他们彼此间的称呼,但既然夏侯熙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云清霜自然随他。

司徒盈一个劲地催促他们带路,云清霜薄唇微微牵起,“司徒姑娘,你先去换一身衣裳,我们在后门等你。”

司徒盈低头打量一番,自己的衣衫破烂不堪,着实不雅。她羞赧一笑,“我很快就回来,你们……一定等我。”

云清霜含笑道:“放心吧。”

司徒盈身影刚消失不见,夏侯熙便问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司徒小姐和我身量差不多,容貌虽不尽相同,但要假冒她,也并非难事。”云清霜轻笑,眼中泛起少见的狡黠之色。

夏侯熙背脊一僵,“不可以。你的决定太过轻率。司徒寒是什么人,岂会分辨不清自己的女儿?还有尉迟骏,他也同你打过照面。”

“夏侯将军是信不过清霜的易容术?”云清霜轻快的笑声中又带了丝清冽。

“云姑娘,除了相貌之外,还有性情、嗓音、举止和武功。这些别说司徒寒,就连平日服侍司徒盈的侍女都没有办法瞒过。”夏侯熙语速飞快。关系到云清霜的安危,他做不到平心静气,这与他从前的性情完全相悖。

云清霜面上的笑容清淡得恰到好处,“夏侯将军,这就是我要带走司徒盈的目的。我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尽量做到以假乱真。”

“还是不行。万一被识破,你不是司徒寒的对手。”夏侯熙语气焦灼。他要设法打消云清霜的念头,尽管这可能真是最好的方法。

云清霜嘴角勾出一末淡淡的笑痕,“夏侯将军,这是唯一的办法。”

其实夏侯熙心中比云清霜更清楚,如果单凭几个人的力量,要在偌大的花园里找到秘道所在,希望渺茫。云清霜的办法可谓妙计,但也是一招险棋,走错一步,则满盘皆输。夏侯熙一向行事果断从容,但此刻,云清霜坚持一试,他反而瞻前顾后,踌躇不前,皆因关心则乱。他微喘一口气,强自定下心神,“云姑娘,你不要忘记,关于秘道的事,司徒寒并未透露过半句给她女儿,你有把握可以说动他吗?”

云清霜面部表情有些许僵硬,但仍是隐带笑意,“夏侯将军,你也不要忘记,正因为司徒寒从没有对女儿说过这事,我执意追问才会显得合情合理。”

夏侯熙见完全劝不动她,只得喟然一叹,苦笑道:“你非要这么做吗?”

云清霜唇角一扬,笑容淡泊,不答反问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夏侯熙默然,心底猝然升起的复杂情绪,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换做从前,他怕是早就答应了,哪会有这许多顾虑?他仍想说服云清霜放弃计划,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司徒盈已飘然而至。

“我们可以走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换上淡黄色衣衫的她,无论侧面还是背影,同云清霜皆有几分相似。云清霜眼波流转,浅笑轻吟道:“走吧。”她快步迎向司徒盈,却也因此错过了夏侯熙眼底隐隐浮现的一丝潜藏的担忧和一闪而逝的感伤。

路上同司徒盈攀谈后,他们才得知她回到庄中并没有找父亲兴师问罪,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周旋一番后,悄悄进到秘道,并且亲眼见到两条染血的铁链和张若生衣衫上的碎布。她拿不准张若生是逃了出去还是被父亲转移到另一间密室,又不敢询问父亲,才在三更时分摸到花园找寻,也因此遇到云清霜和夏侯熙。

司徒盈性情极为热情活泼,同云清霜的沉静寡言截然相反。一路上就只听见她一人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云清霜和夏侯熙只点头或是简短的答复。司徒盈见他俩兴致不高,也不好意思往下说,住了嘴,但没过多久她便憋不住了,又拉着云清霜闲聊。

“云姑娘,你多大了?”她露出甜甜的笑靥。

云清霜瞥了夏侯熙一眼,低声说:“十六。”

“我痴长你两岁,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我的清霜妹妹。”

云清霜美眸微眯,不觉笑了笑。司徒盈娇憨天真,比起自己超乎年龄的成熟,她倒更像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她仍是微一颔首,唤道:“盈姐姐。”

司徒盈脾气爽直,当下从皓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塞到云清霜手中。羊脂白玉,晶莹通透,看起来十分名贵。

“这……”

“小小见面礼,妹妹就收下吧。”

云清霜本该推辞,但念及即将展开的行动,目光盈盈一动,还是收了下来。可是,她找遍全身,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回赠司徒盈,除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而这唯一能送的出手的东西,也是她唯一没有权利去支配的东西。

司徒盈似乎看出她的为难,安抚地笑道:“清霜妹妹,姐姐送妹妹见面礼天经地义,你不用放在心上。况且……”她停顿了下,斜斜地睨了夏侯熙一眼,也是压低了声音,“况且,你能带我去找张大哥,这已经是最好的见面礼了。”说完,红云满布双颊。

也只能先如此了,云清霜眼角余光轻轻掠过夏侯熙,笑容若有似无。

夏侯熙被她俩你一眼我一眼看得莫名其妙,但又不好开口相询,只能闷在肚中。

回到农舍时,天上挂着的那轮淡白色的晓月已渐渐失了光芒。鸡叫三声,朝曦东升,明星坠落。

司徒盈见到张若生自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张若生身负重伤,几乎体无完肤;喜的是他终究还是保住性命逃了出来,两人得以再度相见。二人抱头痛哭,对着云清霜和夏侯熙又拜又谢,弄得他俩有些手足无措。救下张若生,实属偶然,而且也是张若生间接救了他俩的性命——没有他指点机关所在,他们到现在恐怕还被困在地牢里。而将司徒盈带来这儿,更是举手之劳,何况云清霜另有图谋,对于司徒盈的再三感激,她也觉受之有愧。

云清霜不擅言辞,夏侯熙在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在司徒盈性子洒脱,自己慢慢抹干净眼泪,又替张若生掖好被角,背对着他走到窗前,秀眉紧紧蹙着,若有所思。

云清霜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畔,轻轻撞了下她的胳膊,目光低垂,“盈姐姐,你有何打算?”

司徒盈的视线从窗外薄明的曙色上收回,微仰头,“清霜妹妹,我想尽快离开宣城。这里始终还在我父亲的势力范围内,我怕他迟早会找来。我们要是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不会放过若生哥的。”

这其实也是云清霜心中所想。司徒盈早一日离开,她便能早一日实施计划。她唇角勾勒出一个淡无痕迹的笑,“那你们准备去哪里?”

“当然是离我父亲越远越安全。”司徒盈细声细语地说。

云清霜心思一转,或许可以让他们先去邀月山庄住下。柳慕枫名震天下,邀月山庄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别说司徒寒要找到邀月山庄的具体位置不容易,即便他可以寻到那里,也未必敢跟师父动手。她刚想告知司徒盈,后者忽一笑,“我们可以去南枫国。听说那里终年积雪,瑰丽壮观,离西茗国又有千里之远,我想若生哥也一定会喜欢那儿的。”听她如此一说,云清霜把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

“等若生哥的身体恢复我们就上路,”司徒盈握住云清霜的手柔声道。

张若生挣扎着坐起,“盈儿,不要再耽搁,既然已有决定,我们即刻动身。”

“可你的伤……”

“不碍事了。”张若生转向夏侯熙,好似在等待他的回应。

张若生的伤虽经过清洗包扎敷药疗伤,但实在太重,短时间元气难以恢复,但留在此处危机四伏,趁早离开也许才是上策。夏侯熙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张若生的建议。

连夏侯熙都赞同,司徒盈没有理由再反对。永禄是极识眼色之人,立刻出门雇了辆马车,在车内铺上厚厚的稻草,又叮嘱车夫小心驾驶,这才和司徒盈一起搀扶着张若生上了马车。

“永禄,你送张公子他们一程。”就在司徒盈和云清霜挥别之际,夏侯熙突然开口道。

别说是永禄愣住了,就连云清霜也跟着一愣。她知道永禄是夏侯熙极为看重的下属,如今却被支使做类似保镖的差事,足见护送张若生在夏侯熙心中是何等大事,也能在侧面看出,他虽然外表冷酷,其实乃重情重义之人。

永禄虽然心中诧异也有少许不情愿,但夏侯熙一言既出,自是不会更改,他也习惯了唯命是从,当下恭敬应道:“诺。”

马车缓慢前行,司徒盈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体,朝着云清霜及夏侯熙挥手。云清霜嘴边缓缓扬起一抹弯度,却在瞥向夏侯熙时,意外看到他唇缓慢嚅动,但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分明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功夫。云清霜有些发懵,心陡然沉了一下,他这是在同谁对话?

夏侯熙侧头撞上云清霜不解的眼神,见她身体有些僵直,眉心也蹙了起来,眸光闪动着,似乎想问,又开不了口,不由得淡淡然笑了。云清霜抿紧了唇,不发一言。夏侯熙伸手欲揽住她的肩头,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将双手背负身后,长声道:“云姑娘,我马上要赶往秦凰山。你有密信面呈圣上,是否与我同行?”

云清霜倒没有想到他会出声相邀,她本就有此打算。假扮司徒盈去套取司徒寒的秘密这事可暂缓,将云静庭的亲笔书信交与晋鸿帝才是当前紧要之事,即使夏侯熙不带她前往,她也会偷偷跟着去。

云清霜回答的语气有些淡漠,“好。”

云清霜先回客栈结账并取了纯钧剑,再来到将军府,等待夏侯熙集齐人马,会同丞相一同上路。

夏侯熙换了身月白色轻袍,疏朗隽秀,湛然若神,眼底含隐隐笑意。见了云清霜,他略一迟疑,缓缓道:“你这身装束多有不便……”没待他说完,云清霜便低头端详,这身紫罗衣裳还是她回客栈以后换上的,并没有看出有任何不妥帖之处。

夏侯熙极淡地笑了笑,“你一单身少女跟在军中难免惹人注目,不如易钗而弁,换掉这身装束。”

云清霜仔细一想,这话不错,可现在要她到哪里去弄一套男子的衣衫来。

夏侯熙眼眸澄澈明亮,也不说话,径自递了件衣裳给她,式样极普通,料子也寻常。云清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

夏侯熙目光如炯,笑意盎然,硬是塞进云清霜手中,缓慢退出房间,轻淡的话语飘散在风中,“是新做的衣衫,云姑娘无需介怀。”

云清霜嘴角挑起淡不可及的笑,依言换上这套行头,白绫束腰,青巾束发,端的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饶是夏侯熙心无旁骛,在乍见到云清霜的新扮相时也是眼前陡然一亮。他清了嗓子,娓娓道:“还得委屈姑娘扮作熙的侍从。”

云清霜眼中水波轻动,温婉一笑,“理应如此。”

青骊马太过招摇,云清霜并没有唤它前来,而今却有些后悔。将军府中的骏马皆是战马,高头阔背,性子又烈,云清霜虽不畏惧,但她毕竟是女子,在身形上已是吃亏,再加上那匹枣骝色骏马根本不配合,只要云清霜一接近它便把双耳高高竖起,四个蹄子胡乱踢踏,云清霜只有无奈地望着它,一筹莫展。

夏侯熙适时走来,见云清霜一脸窘相,忍俊不禁。他忍住笑,先是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再低下头凑近马耳朵悄声说了几句,那枣红马嚣张的气焰当场就收了。夏侯熙仰起头,噙着笑,“这下老实了。”

云清霜再度走近时,它温驯如小猫,她轻松跃上马背。她身材娇小,又骑着高头大马,混在大约有百人的队伍里,几乎看不到人。

西茗国的丞相大人一直稳坐马车中,云清霜只在出城门时匆匆一瞥,是年纪在四十上下的中年儒士,眼神有些阴郁。不知为何,他明明是文士,身上却有种落魄的草莽气息,这种感觉让云清霜觉得很奇怪。但她怕被人识穿身份,又不敢多看,才把头一转,丞相已经坐进马车。

夏侯熙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后面。云清霜本来在中央,想了想,还是放缓速度,等待夏侯熙齐头并进。她现在的身份是他的近身侍卫,就算冒充也不能给人落下把柄。

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发生。想想也是,有西茗国的大将军坐镇,哪个贼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进犯。

秦凰山离宣城约莫两百里,日夜兼程能在第二日太阳初升前赶到。云清霜是学武之人,夏侯熙又是武将出身,自然不会觉得辛苦,但夏侯熙考虑到随行还有丞相和其他几位极少长途跋涉、平日又养尊处优的文臣,还是决定中途找寻驿站歇上一夜,明日再行赶路。

是夜月光如水,星斗漫天,云清霜徘徊树下,回想起这几天的离奇遭遇,就好像做了场梦似的。

有很轻微的脚步声往这个方向来,云清霜抬头,与来人目光交错,那眼清明如水,眸光流彩熠熠,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眼底笑意深深。

云清霜脸上倏然掠过一片红晕,幸好夜黑风高,旁人看不见,夏侯熙自然也瞧不清楚。她定了定神,淡笑道:“夏侯将军也有兴趣赏月吗?”

夏侯熙沉静的微笑漾在唇际,“左右睡不着,出来走走。”

前夜一夜未眠,此刻两人竟都未觉半点儿倦意,不觉有些好笑。云清霜低眉把玩着衣襟,一时无话。

月影被云遮去半边,欲隐欲现,霜雪样的清晖柔柔打在云清霜微醺的脸颊上,分外温和透明。夏侯熙思及昨夜在司徒别庄的花园内温香软玉在怀的情景,心中一动,面上似喜似笑,目光在两人间游移,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抑住了心中的悸动。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的流动声,云清霜抬眉飞快地瞥了夏侯熙一眼。他的侧面轮廓鲜明,五官深刻有如石雕,深沉清冷的眼黝黑无垠,削薄的唇此刻坚定地抿着,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外貌极其出色的男子。云清霜自小接触过的男子就只有师兄和师父,总以为师兄沈煜轩的品貌已是这世间少有,未料想,夏侯熙比之决不逊色,甚至,他的刚毅和不经意间展露的温柔,似乎更能打动人心。

可巧此时夏侯熙也偏过身瞧她,一瞬间的对视,两人都有些移不开目光,云清霜更是因为自己偷瞧他被抓个正着,面上染上可疑的桃色,衬得整个人绝艳无双。

“云姑娘。”夏侯熙低唤道,胸口因紧张而微微起伏。

“什么?”云清霜手指绞在一起,稍显局促不安,一张俏脸越发绯红。

夏侯熙浅笑而立,一双深邃的眼就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而她就在其中漂浮,沉沦。她有些慌乱,有些怅然,心不受控制地跳着。夏侯熙的双手就在这时极慢地扳过她的肩头,同她静静相视。

云清霜心头小鹿儿乱撞,夏侯熙偏偏又伸过手将她落在鬓边的一丝散发拨到了耳后,她全身的气血更是在刹那间都涌到了脸上。她呼吸一紧,低眉敛眸,而就在此时,一阵剧痛自下腹传来,如同刀绞一般,痛感迅速上扬,很快弥漫到全身。疼痛来得突然,云清霜全身都蜷缩起来,冷汗自额上冒出,又一串串地滴落,脚下虚软无力。她在树干上使劲撑了一把,才没有跌坐在地。

“云姑娘你没事吧?”一双手适时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柔荑,云清霜痛得说不出话来,只微微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幸好有夏侯熙掌心的温暖传到她手上。

夏侯熙一手握着云清霜的手,一手抵在她背上,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她体内,但奇怪的是,她体内真气游走顺畅,可是疼痛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来愈猛烈。云清霜死死按住腹部,胸中好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烧,而人却如滚落冰窖中,当真是冰火两重天,难受至极。夏侯熙内力纯正浑厚,可事与愿违,云清霜此时倍感煎熬,终于承受不住,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摇摇欲坠。

“云姑娘!”在夏侯熙焦急的呼唤声中,云清霜支持不住地倒在他怀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有一两滴洒在夏侯熙浅色的衣襟上,开出朵朵艳丽的鲜花。

夏侯熙连连唤道:“云姑娘,云姑娘。”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但云清霜的病势汹汹让他感到了恐慌。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给云清霜喂下一颗灵丹,又将她打横抱起,细心地抚去她唇边的血渍,柔声道:“别担心,我马上派人去找大夫,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等他将云清霜抱入房中、安置在床上后,后者竟奇迹般地清醒过来。这病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夏侯熙派去的侍从还没回来,她已经可以坐起来说话了。

“有劳将军,我已经感到好多了。”云清霜恹恹道,嗓音有些许嘶哑。

夏侯熙倒了杯水给她,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昨夜的伤势又复发了?”

云清霜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是内伤。”内伤发作不会腹中剧痛,云清霜也跟着师父学过一些浅显的医术,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她这样的症状……倒像是中了毒。云清霜眼皮跳了下,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但她没有抓住。

夏侯熙微微弯下腰,眼底不见波澜,“大夫一会儿就到,相信很快就会知道病症在哪里。”

云清霜本想推辞,但想到这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突发状况了,还是“嗯”了一声。

大夫很快赶来,是位眉阔额广的老者,白发苍苍,却满面红光,颔下白须飘飘,但步履坚实。他将手搭在云清霜的右手脉搏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又从她的右手换到左手,再换到右手,反反复复诊了好几次。就在旁人都等得不耐烦之际,他终于开了口,“姑娘是中了剧毒。”

云清霜浑身一震,果然是中毒。夏侯熙眸子不易察觉的轻轻一挑,“她中了什么毒,傅先生你能不能治?”

白发老者摇头晃脑道:“这是一种南疆的罕见剧毒,只有下毒者才有解药,老朽无能为力。”

云清霜在心中暗道:莫非是前日遇到的那胡搅蛮缠但武功奇高、一上来便要取她性命的白发老妪?她还记得对方临走前说的话,要她带骆英奇去找她,她便给自己解那穿心跗骨针之毒。可是,她已经连服下两颗师父独门配制可解百毒的灵药,还是没能清除吗?

夏侯熙沉静的黑眸泛出一丝异样,“可还有其他方法?例如,用内力助她逼出毒素?”

老者连声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内力会牵动体内毒素发作得更快,如果毒素经经脉逆转散布到全身,那即便是找到解药也救不了她了。”

云清霜听罢不觉微微颔首。难怪方才夏侯熙一动内力,她体内反而更加难受。

老者又道:“那毒素是随同人周身穴道运行,妄提真气或者运用内力,都会加剧毒性的发作,姑娘在毒未解之前切不可再与人动武。”

云清霜顿时明了,那穿心跗骨针之毒竟如此厉害,怪不得师父所给的解药也解不了。

夏侯熙眸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几未可察的轻愁,反倒是云清霜神色木然,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白发老者给云清霜留下一颗丹药,“姑娘先服下,可以暂时将毒控制在一处,但必须在一个月内拿到解药,否则还是会毒发身亡。”

云清霜依言和水吞下。老者告退,走至门口忽然回头,“将军,老朽想到一人或许可以替姑娘解毒。”

夏侯熙眼中黯沉尽褪,忙把老人又迎进房。

“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回天谷,那里住着一位当世有名的神医。”老者轻捋胡须道。

夏侯熙眼一亮,“傅先生说的可是怪华佗?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正是。”

怪华佗此人云清霜也有所耳闻,她忍不住插嘴道:“听说他脾气古怪,还立下许多规矩。”

“呵呵,刮风不看病,下雨不看病,心情不好也不看病。”怪华佗是江湖中人送他的称谓,华佗意指他医术高明,但加上个“怪”字可见他性情有多乖僻。

云清霜抿嘴一笑,“就怕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心情好的时候要多。”

白发老者摇了摇头,“我这位师兄脾性就是如此,但他的医术是极其高明的。尤其是对天下奇毒的研究,老朽自叹弗如。”

夏侯熙不禁肃然起敬,“原来傅先生是怪华佗的师弟,熙失敬了。”

“不敢,不敢。”老者摆了摆手,“如若下毒之人不肯拿出解药,两位就去找我师兄一试吧。若是连他都无法解毒,那当世就再无人能解了。”

尽管请动怪华佗为云清霜驱毒的可能性极渺茫,但也算是多了一丝希望,夏侯熙对白发老者仍是十分感激。他亲自将老人送出驿馆,回来时,云清霜正靠在门边等他。

“云姑娘,”夏侯熙眉目间染上了几许愁绪,“你可知是何人下的毒?”

云清霜知晓他定会问起,而她也不打算隐瞒,只是要从何说起,还得好生计量。她寻思片刻方道:“是一位白发老妪,我想她年轻时一定很美。”确实,她和母亲的美是不同的。母亲的美是恬静淡雅不张扬的,那老妇的美是芳菲妩媚,风情万种的,恐怕若是两人站在一起,也是难分高下的吧。思绪回转,云清霜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她是谁。她让我去找一个叫做骆英奇的人带去木兰山见她,可我根本不认得他。”

夏侯熙长眉深锁,双眸微合,看不出是何情绪。

云清霜眼波流转淡淡道:“夏侯将军,你可听过这个名字?”

夏侯熙踌躇半晌,点点头。

云清霜内心欢喜,面上声色不动,“想必夏侯将军可以找到他。”

夏侯熙面露难色,闭眼静思了会儿,“熙会尽力而为。”

云清霜心思灵巧,她察言观色,转念之间便道:“将军若是有为难处……”话音未落,被夏侯熙打断,“云姑娘,熙不想骗你,此事确不好办,但熙定当竭尽所能。”

云清霜半眯的眸子淡笑隐现。夏侯熙怕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她坚信这世上多的是奇人异士,不会只有一条路可走,她正待再说话,方才刚送走的白发老人又转了回来。

他冒冒失失地就往里闯,直到被夏侯熙伸手拦下,“傅先生,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老者怔愣了一下,失笑道:“瞧我这莽撞劲儿,不曾留意到二位,真是失礼了。”

哪怕心情乌云密布,此刻也被那老人的举动逗得咧开了嘴。云清霜朱唇微启,“不知先生还有何事指教?”

老者颔下三缕长须飘拂胸前,洒脱飘逸,在晚风吹拂下,颇有仙风道骨之感,“我突然想到一事。我那师兄为人虽古怪,却也有一弱点。”

云清霜扬眉道:“是什么?”

“他好赌成性,只要你们陪他赌上几把,他心情一好,或许就愿意给姑娘治病也未可。”

呵,没想到这怪华佗还有此等嗜好,这下连云清霜都不觉笑出了声。

老者也笑了笑,“老朽告退了。”

“傅先生,您要还想到什么,这便一并说完了吧。”云清霜眨了眨眼,睫毛忽闪忽闪,难得一次调侃人,倒让那老者闹了个大红脸。“没有了,没有了。”他说着,飞也似的跑了。

“这位傅先生心地甚好,他的师兄想来未必如传言所说那般不近人情。”云清霜像是在同夏侯熙对话,又似在自语。

夏侯熙并未正面回答她,而是一本正经道:“明日一早,我便和你去回天谷找那怪华佗……赌上两把。”

云清霜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她转念一想,忙道:“将军,清霜的病暂无大碍,面见贵主才是当务之急。”

夏侯熙静默不语。

云清霜唇畔浮起一丝自嘲般的苦笑,“即使没有解药,我还能活一个月不是吗?”

夏侯熙蓦地抬起头,“你不可妄提真气或者运用内力,更不能与人动武,傅先生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云清霜淡淡笑过,“将军说笑了。此行有上百名将士随行,秦凰山上更是守卫森严,就算是真有强敌来犯,难道还会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夏侯熙不觉扯出一丝笑意。他不忍拂云清霜之意,只在心里盘算:明天就可抵达秦凰山,面圣之后,他向圣上禀明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一切用不了两天,再赶去回天谷也只需一天的脚程,时间上看来完全来得及,就依了她吧。夏侯熙笑着望向她,“就依你所言,先行面圣,而后再治病。”

云清霜原以为说服他要花很大的工夫夫,没料到他这次竟这般好说话。面容上的一丝惊愕一闪而逝,她幽黑如墨的眸中一点点漾出笑意,心境好似真的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夏侯熙握住云清霜柔若无骨的小手,他的掌心因常年练武而稍嫌粗糙,但温暖而宽厚,“清……云姑娘,你不会有事的。”夏侯熙目光平静坚定,也给了云清霜希望和信心。她点了点头,这才发现手被夏侯熙握住。她红着脸试图抽回,但夏侯熙没有给她机会,反而握得更紧。

她脸红耳热,低眉垂眼。打小她亲近过的男子就只有师兄一人,但在柳絮来到以后,他满心满眼都是开朗爽直的小师妹,再看不到他人的存在,留给云清霜的只有满腹的苦涩和心酸。而今,在她生命中出现了另一名品貌才情皆不逊色于师兄的男子,至情至性,重情重义,她心中的天平也在不知不觉中倾斜。

夏侯熙掌心的温度给了她莫名的安心,她没有再挣扎,只是一张俏脸嫣红如煮熟的虾子,呼吸困难,有些不知所措。夏侯熙只觉眼前的佳人,在满身扎人的硬刺被逐渐剥离后,更为显得娇柔可爱。坚强时英气勃勃,柔美时不胜娇羞,这样的美丽只为他一人绽放,生平得此知已,夫复何求?他虽少年得志,二十岁即官拜大将,重权在握,但又有几人能懂那份浮萍漂流似的落寞和孤寂?几乎在瞬间就萌生要守护她一生一世的念头,也是他第一次面对这名外柔内刚、林下风致的女子生出了一丝眷恋。

十指相扣,两颗心亦紧密相连,人生路或许从此不再孤单。

秦凰山位于宣城以北两百里处,有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岭数十座,据闻从远处看去,冬天如同一座银色的屏风,而夏天隐约朦胧,只露些微的青黛。

这里是西茗国历代君主祭祀的地方,他们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上了山顶,近看山峰清逸秀丽,美不胜收,远望群山广阔无垠,逶迤起伏,云清霜有幸见到这般美景,轻叹道:“简直胜似仙境。”这边的景色似乎比云苍山更胜一筹。

要见到晋鸿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山脚开始便是十步一哨,五人一岗,如果没有夏侯熙带云清霜前来,她根本上不了山。云清霜武艺确是高强,但侍卫众多,用那车轮战术都可以把人累死,何况经夏侯熙训练的部下,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云清霜轻吁口气,自己之前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夏侯熙在西茗国颇有威望,晋鸿帝也给予他一般臣子难及的信任,这一路长驱直入,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只是在接近一栋状似寺院的庭园时,夏侯熙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云清霜道:“云姑娘你且先在这里候着,我去见过圣上便来。”

云清霜应了声好。

夏侯熙背影消失在门口。不知为何,云清霜心头忐忑不安,毕竟现在要去见的是一国的君主。

好在夏侯熙没多久就返回,还带来了晋鸿帝的口谕,宣云清霜晋见。

云清霜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不安的情绪。她走得极慢,还不时回过头瞅夏侯熙两眼。后者在她手背上轻敲几下,示意她不必担心。话虽如此,云清霜还是心下惴惴。

进入后堂,一人远远坐在正中,有两位美艳的女子正在为他打扇,想来便是西茗国君轩辕灏。夏侯熙使了个眼色给她,云清霜连忙低下头按照西茗国的礼仪行了大礼。

“平身,赐座。”晋鸿帝唇微动,自有人抬出一张材料精细、做工考究的软椅置于云清霜面前。

云清霜仅着半张椅,身体绷直,眼角瞥见夏侯熙躬身站立在旁,心中百味陈杂。

“你且抬起头来。”嗓音浑厚,中气十足。

晋鸿帝轩辕灏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前额宽广,身躯凛凛,目光冷静犀利,让人不敢直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能感觉到轩辕灏在同她对视后背脊明显一僵,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显得不自然起来。但仅仅是一掠而过,等到他再度看过来时,已经神色平静,无波亦无澜。

夏侯熙清了嗓子,“云姑娘,贵主密函现在可以呈给圣上了。”他轻声提醒道。云清霜猛地回过神,慌忙站起将朝渊帝的亲笔书信毕恭毕敬地交到内侍手里。

轩辕灏将书信翻来倒去地读了很多遍,一直不开腔。

云清霜双手交握在一起,感觉这里的氛围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晋鸿帝低沉的声音传入耳底,“你叫云清霜?”

“是。”云清霜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

“孤已看过密函。”他稍停顿后又道,“还待与众大臣商议后才可以给云姑娘回复。你且在这里住下,待孤班师回朝后,再做打算。”

云清霜心中一惊。师父当时只说将书信亲手交给晋鸿帝即可,可谁都没料到他要将她留下。她没了主意,悄悄朝夏侯熙望去,见后者神情未现异样,才稍稍安心,“是,清霜告退。”

夏侯熙是同云清霜一并退出内堂的,一离开轩辕灏的视线范围,云清霜急迫地唤道:“夏侯将军……”

“嘘。”夏侯熙及时阻止了她,“内侍已替你安排好住处,你先安顿下来再说。”

话音刚落,之前在里面从云清霜手中接走密函的年轻内侍冲着云清霜恭敬道:“姑娘请随我来。”

云清霜眼角扫过神色自如的夏侯熙,随内侍去了。

心中担着事儿,连睡觉都不得安宁,云清霜折腾了大半夜,三更天时略感困意,才和被躺下,又被一阵急过一阵的敲门声惊得一下坐了起来。

“谁?”她轻声问,一边整理着散乱的衣发。

“是我。”那声音带着一点儿焦躁,在黑夜中听来空旷而悠远。

云清霜没有犹豫立即起身,将夏侯熙迎进门。他眉眼间有些疲惫,沉了声音道:“清霜,我们即刻下山。”

“现在?”云清霜一怔,还有一个时辰天才大亮呢。

“对,我得趁圣上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先一步将你带走。”夏侯熙握住云清霜的手,语调平稳,但云清霜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发生了什么事?”云清霜以眼神相询,“和我有关吗?”

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夏侯熙眼底深沉,看不真切,“时间紧迫,我们先下山。回头我再慢慢告诉你。”

“好。”云清霜曼声道。

来时容易,走得也轻松,即便有巡夜的侍卫拦下他们,一看是夏侯熙也就放行了。

云清霜体内余毒未清,不能施展轻功,但脚力相对平常人还是快了许多,远处天边刚露出第一丝曙光,俩人已经行到山脚。

“现在可以说了吗?”云清霜斜睨夏侯熙一眼,略笑了笑。

夏侯熙神色依旧凝重,微微皱眉,“清霜,朝渊帝密函中的内容你可看过?”

云清霜语气平和,笑容浅浅,“信函上的火漆印记犹在,再者,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夏侯熙转瞬也笑了。

云清霜又道:“就算没有看过,也能猜出一二。”

“你指的是联军一事?”

云清霜点点头,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只怕没那么简单。”淡淡的隐忧始终旋绕在夏侯熙眉心深处。

“此话怎讲?”云清霜以探究的目光凝视他良久。

夏侯熙避开云清霜的目光,声音掺杂着疑惑和不安,“圣上召我前去,盘问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情,包括你是如何来到西茗国,以及同我相识的经过。按理说有贵主的亲笔书信,圣上不该对你有所怀疑。”

夏侯熙说得隐晦,云清霜听得也模糊,但从他话中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云清霜绝顶聪慧,一点即透,轩辕灏对她超乎寻常的关心的确不是件好事情。她脸色一变,脱口道:“那你这次私自带我下山,岂不是忤逆他的命令。”

夏侯熙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将你中毒之事一五一十禀明了圣上,他也答应由我保护你去回天谷寻访名医。我担心夜长梦多他会改变主意,所以才会带你连夜离开。”他脸上冷硬的线条在提到云清霜的名字时略微松懈,晨风轻拂过他的发,有几丝调皮的飘散到额前,稍显凌乱,但也正是如此,添了几分柔情。

云清霜其实从来没有对自己中毒的事牵肠挂肚过。也许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师父无所不能,师兄又对她爱护备至,她的性格也是坚强果敢的,好像还真是极少遇到难以解决的事。如今虽然没有他们相伴,但她相信凭借她和夏侯熙之力,同样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们。尽管她对自己的事不上心,可夏侯熙能处处为她着想,她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她低垂着眼睑,柔若无骨的手缓缓盖在夏侯熙的手背上,轻声问道:“我们不辞而别,他以后会不会为难你?”

温言软语加上阵阵幽香扑鼻,搅得夏侯熙有些心神不宁。这可能还是云清霜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柔软的一面。夏侯熙琢磨许久才明白她口中的“他”指的是晋鸿帝轩辕灏,便微笑道:“你放心,圣上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要了我的命。”

如果真是小事,他断然不会不等天亮就带自己离开秦凰山。云清霜对此是半个字都不信,但人都已经下了山,总不见得再主动送上门去。眼下,尽快驱毒恢复武功、不成为夏侯熙的累赘才是紧要之事。云清霜悠然笑着,不再追问。

下得山来,夏侯熙径自牵了匹骏马,翻身上了马背,再伸出手,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笑意。云清霜脸上有些燥热,但她不是扭捏的性子,干脆地把手交给夏侯熙。夏侯熙稍用了把劲,将她带上马,轻笑道:“坐稳了。”

两人共乘一匹马,靠得很近,夏侯熙呼出的热气隐约落在云清霜的颈中,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惹得云清霜全身绷直,脸红过耳,心如鼓擂,而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少女馨香亦钻入夏侯熙的鼻尖,他提气凝神努力克制,才勉强挥去满脑子的旖念。

远山被霞光遮掩,影影绰绰,像披着一件彩色的盛装,朝露弥漫,又像是海上的荒岛,隐隐约约显出三个大字:木兰山。

“木兰山……”云清霜讶异地问道,“我们不是要去回天谷吗?怎么绕到木兰山来了?”她对那古怪的老妇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情绪,能够避开还是不见的好。

夏侯熙呵呵一笑,“回天谷就在木兰山中,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了。”

云清霜明眸带笑,“原来是这样,这世上的事儿还真是巧。”她笑得眉眼皆眯起,“下毒的人和医者竟住得这般近。”

夏侯熙一愣之下也笑出了声。他拢住云清霜的肩头,将她慢慢纳入怀里,替她挡住风,拂开遮住她面颊的几许散发,但笑不语。

有暖意在心头悄然划过,云清霜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心底充盈着满满的幸福。这是种和师兄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云苍山时,终日练武枯燥又无趣,只有和沈煜轩相处时,乏味的生活才过得相对快一些。而今,对着夏侯熙,哪怕不说什么话,只要有他相伴,心就莫名的安定。休说眼前风光无限,景色宜人,即便矮树枯藤,穷山恶水,在她眼中俨然也成了一道最美的风景。云清霜悄然抬头,夏侯熙清癯萧瑟的脸庞安静淡然,漆黑的双眸深邃难懂,一手攥着缰绳,一手紧紧握住云清霜的,这一刻,她忽然就生出了执手相看一世一生的念头。

“在看什么?”夏侯熙低头望住怀中的女子,微微一牵嘴角。

云清霜面上越发嫣红一片,犹如渗开的胭脂。她忙不迭地垂下头,被夏侯熙轻轻点了下额头,耳畔依稀传来几不可闻的戏谑笑声。

进入回天谷的范围,夏侯熙每前进一步都分外小心谨慎。

自山巅探身,可见迷蒙幽暗的深谷中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碎石如斗,断涧急流,再深入进入,则紫气蒸腾,黑黝黝的像是能吞噬一切事物。

忽听得有破空之声,夏侯熙惊呼道:“清霜小心,有暗器。”话音未落,他眼疾手快地抱起云清霜凌空跃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后稳稳落地。云清霜惊魂未定,喘了口气,但见那匹坐骑口吐白沫,四肢发软,缓缓瘫坐于地上,哀鸣几声,也是有气无力。

再仔细一瞧,四条马腿各被钉上了一枚铜钱,大半没入血肉中,虽无性命之忧,但到底是走不成了。夏侯熙同云清霜对视一眼,面色微变,要将四枚铜钱精准无误地击中疾走中的马腿,比射人难上数倍。此人认位准确,力道奇猛,若他打的不是马而是马上的两人,此时他们焉有命在?

不过也由此看出对方没有伤人的意思,或许只是想阻挠他们入谷。

夏侯熙将云清霜护到身后,双手抱拳道:“是怪华佗前辈吗?晚辈来此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前辈现身一见。”

“哈——哈——哈——哈——”高亢刺耳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刺激着耳膜,夏侯熙只觉耳根发胀,内心说不出的烦躁。他内力高深,一时还没有太大影响,但云清霜不能运功抵抗,胸中热血翻腾,明显承受不住,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这熟悉的笑声牵起她的记忆,她心念方动,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面前。来人身形飘忽若魔影一般,根本看不出是如何而来,仿佛真的是从天而降一般。

但见她黑衣黑裤,容颜娇嫩,却一头白发,果真是那老妪。云清霜千方百计想躲开她,却还是被她逮到了。

云清霜唇动了动,刚想说点儿什么,夏侯熙抢在她之前开口,“原来是薛前辈。”神态竟极为恭敬有礼。

那老妇人鼻尖轻嗤,“你师父呢?为何他没有来?”这一番对话,倒像是旧识,听得云清霜一愣。

夏侯熙眸光深沉,回话不卑不亢,“家师早已不问世俗之事,还请前辈见谅。”

“哼!”白发老妪面色暗沉,眼中是沉沉的寒意。她继而转向云清霜,冷冷地道:“你不找骆英奇来,我是不会给你穿心跗骨针的解药的。”

还是夏侯熙抢着说:“前辈,家师若想见你,自会相见,你又何必拿别人的性命来做赌注?”

云清霜又是一怔。听夏侯熙的意思,似乎骆英奇便是他的师父,可他为什么从没说起过?

老妇神情淡漠,冷笑道:“你这小辈好生无理。你师父教徒无方,就由我替他给你点儿教训。”

云清霜同她交过手,自然识得厉害。如果她和夏侯熙联手,大概还可以抵挡百招,但论单打独斗,他们决计不是她的对手。她急忙上前一步唤道:“前辈,且慢。”

白发老妪单掌立于胸口,蓄势待发,被云清霜喝止她也不恼,唇边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哦?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护着他?”

云清霜面上红了一红,心底亦有几分不快。她淡漠道:“您是前辈,若是和一小辈计较,岂不是有损您的威名?”

“好一张利嘴。”老妇人嗤笑道。

云清霜凝视着她,颦眉道:“前辈过奖了。”

“小姑娘,你可知道这世上男子皆薄幸,尤其是像他这样油头粉面的小子。”白发老妪朝着夏侯熙努一努嘴,面带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