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寒带着一身的寒气,神色木然。楚天官面无表情,美目斜斜地睨过云清霜之前站立过的地方,挑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诡异笑意。他们接近假山时,云清霜心跳遽然加快,两手紧握成拳,目光渐渐幽深。
司徒寒眯起眼轻唤了声:“天官。”
楚天官会意,低头答道:“是,师父。”
云清霜弄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唯有密切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楚天官俯下身,从左边开始数起数来。云清霜跟着他一起数,数到第十八的时候,楚天官伸手搬开了那株盆栽。
云清霜心念一动,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逮到机会一窥究竟。
楚天官的手在盆栽下拨动几下,云清霜左首的假山轰隆一声裂开一条缝,慢慢扩张开来,逐渐形成可容一人进出的通道。
云清霜恍然大悟。她受了地下密室的影响,只在壁上寻找机关,岂料这花园的密道机关却是藏在地下。她心情激动,心跳越发剧烈,只能用双手捂住胸口,缓缓抚平躁动的情绪。
司徒寒和楚天官一前一后进入通道,云清霜耐着性子等待。她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期许已久的秘密就快揭露,好比久未归家之人,忽然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想见又不敢见,怕会是一场破碎的美梦。
约莫一袋烟的工夫,司徒寒和楚天官陆续走了出来。两人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情绪。司徒寒嘱咐了几句,楚天官连连点头,随后,关闭了密道,把一切复位。
云清霜在他们离开后又静待稍许时辰,才走出夹缝。她微一沉吟,弹了弹衣袖,深深地吸口气,半蹲下身体,挪开了第十八株盆栽。手探到底下,果然有一个指头大小的突起。她定了定神,果断地按下。
如同方才所见一般,左面的假山往两端分开,她费尽心思打探的密道,此刻显现在她面前。
她扬手抚过面颊,抿紧了唇,平整了气息,毅然踏入。
出乎她的意料,室内光亮有如白昼。双目被灼得难受,她闭了闭眼,而后仰起脸,原来顶上悬有数十颗夜明珠,照得满室清辉,绚丽夺目。
这些夜明珠每一颗皆价值连城。
云清霜暗暗心惊,眸中含了丝冷意,对隐藏在密室中的秘密愈加好奇。她一步步往里走,真相已呼之欲出。走了一段路的平地,她感觉地势在往下倾斜,又向前行进许久,复又往上,旋即再次向下,好似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坡。
终于看到前方有一道门,云清霜快步走近,犹豫了下,悄悄拉开一条缝。
这是一间足以容纳百人的练功房。正在练武的人几乎全是彪形大汉,清一色的黑衣黑裤,手中举着一模一样的青钢剑,十六人一组,摆成一个奇怪的阵势。云清霜定睛一看,还有几个眼熟的人影,正是那日将她当做司徒盈捉回别庄的几人。
阵势移动,剑光微闪,黑衣人动作出奇的一致。
云清霜若有所思。看情形,他们是在练习一种剑阵。剑术极普通,在云清霜这样使剑的行家眼里,根本不屑一顾,妙就妙在配合默契,一环紧扣一环,一人移开,另一人立即补上空位,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仔细估量,若她没有中毒,其中任何一人都不是她的敌手,但组成剑阵后,她要破解需在百招之后,若十几个剑阵同时施展威力,恐怕几十个武林高手都没办法抵挡。如果这样的剑阵有上百个呢?岂不是千军万马都任凭扫荡?
云清霜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宽袍下素手微微颤抖。但她心中虽有些惊恐,思想却没有丝毫松懈,她注意到那些黑衣人眼神呆滞,目光涣散,举手投足像是被人牵引的木头人,她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司徒寒养了这么多武士在家中,并且喂他们吃下失去本性的迷药,他……意欲何为?
云清霜手里捏了一把濡湿的汗水,心仿佛不受控制的要跳将出来,胸口闷闷的,脚下亦一滑,险些摔倒在地。
她忽然意识到,必须马上把这消息转述给夏侯熙,凭他的经验和智慧,定能识破天机。
云清霜转身按原路返回,心急火燎,脚步踉跄。她钻出假山,冷不防一柄长剑横里袭来,抵住她脖颈。云清霜闪避不及,被逮个正着。
“师妹这是打哪儿来啊?”一反以往柔媚的嗓音,楚天官阴恻恻道。
司徒寒一张脸晦暗阴沉,冰冷的眸子透着残酷的杀机。
云清霜情知大事不妙,心一横,索性合上了双眼。
司徒寒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足以使之粉碎,“说,是谁派你来的?又是谁指使你假冒盈儿的?”
云清霜忍住痛,湛然一笑道:“没有人指使,你要杀便杀吧。”
司徒寒眉心怒气涌动,一巴掌挥过去,因恼她假冒爱女,这一下用了八分气力,血水混杂着雨水自云清霜唇边沁出,她伸手抹去,无畏地耸了耸肩。
楚天官道:“师父切勿动怒,弟子自有办法让她开口。”他不怀好意地笑,让云清霜浑身轻颤。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绝对不肯接受受辱。她刚想咬舌自尽,楚天官早有所觉,一手攥住她的下颚,“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另一只手在云清霜娇嫩的肌肤上抚摩。
云清霜恶心得只想吐。她啐出一口鲜血,怒目而视。
楚天官不恼也不怒,伸手探向云清霜的衣襟,突地一用力,只听得衣帛被撕裂的声响,云清霜双肩触到微雨还寒的空气,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她又羞又急,但穴道被制,没有办法动弹,一行清泪缓缓滑下。
司徒寒背转过身,不参与亦不阻止。
得了他的默许,楚天官愈加肆无忌惮。他扣住云清霜的双手高举过顶,唇就要凑上去。云清霜性子刚烈,怎堪受此侮辱,恨不能立刻死去。
就在此时,一支袖箭破空而至,劲道奇大,速度极快,饶是楚天官武艺超绝,竟然避不开。司徒寒发觉不对劲,格剑一挡,虽将袖箭扫落地下,虎口却隐隐作痛。
“是谁?”司徒寒话音未落,一个黑影凌空跃下。他没有看司徒寒一眼,手腕一翻,玉箫直指楚天官,却是尉迟骏。他恨极了楚天官,出手绝不容情,招招都是迎风十八式中的精髓,宛若狂风暴雨。尉迟骏的功力本就高楚天官一筹,他盛怒之下气势凌人,楚天官根本无法抵挡,被逼入了死角。
“师侄住手。”司徒寒见形势危急,楚天官命在旦夕,急忙出声喝止。
尉迟骏充耳不闻,忽地长啸一声,玉箫一挥,痛下杀手。眼看楚天官就要毙于他箫下,司徒寒顾不得背上以大欺小的骂名,挺身而上,用铁拐接下尉迟骏的杀招。
司徒寒一进入战局,楚天官压力骤减,他瞅准时机拔剑还击,想仗着宝剑之力削断尉迟骏的玉箫,挫一挫他的锐气。孰料尉迟骏的暖玉箫也非俗物,他就着玉箫吹出一口纯阳罡气,直扑楚天官面门。楚天官哪里经受得住,被生生逼退。
司徒寒一面抵挡尉迟骏的攻势,一面道:“师侄有话好说。”
碍于司徒寒的面子,尉迟骏收起玉箫,退开两步。司徒寒也及时收手。尉迟骏扯下蓑衣,遮盖住云清霜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并解开她被封住的穴道,将她护到身后。
云清霜投以感激的一瞥,尉迟骏对着她温和地点了下头,偏过头时,又恢复了冷冽。
“师侄,这女子并非盈儿,她乔装改扮而来,必有图谋。天官只不过想让她说实话而已,你又何必动怒?”司徒寒语气不快,眉心微见怒气。
尉迟骏只是冷笑。
楚天官在尉迟骏手下惨败,恨得咬牙切齿,他适时插嘴道:“尉迟师兄百般维护她,是何居心?”
这话在司徒寒在心中多少起到一些作用,他看向尉迟骏的眼神稍有狐疑。
尉迟骏态度不卑不亢,拂一拂衣袖,“师叔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欺凌一介女流之辈,就不怕被江湖人耻笑吗?”
“哼。”楚天官抢先说道,“对她何必讲道义?”
尉迟骏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敢问她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令师叔弃江湖道义不顾?”
楚天官被问得哑口无言。尉迟骏目光自他面上迅速掠过,神色冷清,带一丝不屑。
司徒寒唇微动,沉吟须臾,沉声道:“她有恃无恐混入庄院,盈儿一定早就落入她的手中,不对她严刑逼供,她焉肯招认?”他停顿少许,面上更是森冷无情,“贤侄一再替她说好话,莫非真有苟且?”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云清霜因愤怒而满面通红,“你为老不尊,妄称武林前辈。”她身体微颤,胸口起伏,着实被气得不轻。
尉迟骏脸上微醺,隐有薄怒,如若司徒寒不是他的师叔,只怕早已兵刃相见。他的目光清澈如水,斩钉截铁道:“师叔,无论你是否同意,今天我都要带她走。”
云清霜猛然抬头,双眸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
司徒寒手中铁拐在地上狠点几下,讥诮道:“贤侄想清楚了,你这样做可值得?”
尉迟骏撇嘴一笑,“师叔该比我更清楚。”语中暗赋玄机,司徒寒竟无言以对。
楚天官目光闪动,身形忽地虚晃一下,倏地发力,双手掐住了云清霜的脖子。这一变故极其突然,饶是尉迟骏一直密切注意他的举动,仍是来不及阻止。
云清霜顿觉呼吸困难,头晕目眩,脸也憋得通红,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尉迟骏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薄唇紧抿着,剑眉蹙起,清澈的眸光逐渐阴沉。他以萧指着楚天官,声音冷厉至极,“放开她。”
楚天官拖着云清霜往后退开数步,得意地笑道:“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杀了她。”
云清霜意识还算清明,此时楚天官钳住她喉咙的力道稍减小,可惜她手上使不出劲,否则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尉迟骏浑身透着冰冷死寂的气息。云清霜见过他调笑捉弄的神情,看过他温柔细心的时候,偏偏就没有见过他这般森冷阴鸷的表情,心头仿佛有小鹿在胡冲乱撞,一片惶然。
楚天官手伸到了云清霜的脸上,长长的指甲戳得她生疼,阴阳怪气道:“让我先瞧瞧这妖女的庐山真面目。”说罢,他熟练地抓到她耳后一拉,却没有如愿扯下一副人皮面具,不禁“咦”了一声。
司徒寒到底比他经验老到,从囊中掏出一只玉瓶丢过去,高声道:“她用的是易容丹。”说时,双目死死盯住尉迟骏,无半分松懈。
楚天官把瓶中水一股脑儿地倒在云清霜脸上,粗暴地抹了几下,果真刮下一小团粉末。他暗骂一句,手上加劲,不多一会儿,云清霜就恢复了其本来的面目。
楚天官打量后暗道:是名绝色女子,甚至比司徒盈还要美上几分,只可惜脸色是近乎病态的惨白,比不上司徒盈的健康红润。
尽管尉迟骏早已在心中认定,在瞥见云清霜略显苍白的面容时,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而司徒寒却在此时如见鬼魅般地惊叫:“是你!”他见过云清霜,并且还同她交过手,云清霜只道是这原因,却不料下一刻司徒寒一脚将楚天官踹开,搂住云清霜老泪纵横,“我的女儿啊。”
云清霜惊骇万分,这人莫不是疯魔了吧?
尉迟骏和楚天官同样一脸的莫名。所不同的是,尉迟骏心里一松,长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云清霜总算是暂时脱离了危险,而楚天官面上则一阵红一阵白,始终阴晴不定。
云清霜在司徒寒怀里挣脱不开,头皮阵阵发麻。抱着她的是刚才还要将她置于死地如今却口口声声叫她女儿的人,这种感觉太过怪异。
司徒寒又是欢喜又是恼怒,喜的是离散多年的女儿能够重逢,怒的是自己有眼无珠险些伤害到她。他拍了拍云清霜的背,给她顺气,并朝楚天官狠狠剜了一眼。似乎这样还不解气,他放开云清霜,走到楚天官跟前,二话没说便是一个耳光,力道比打云清霜那下有过之而无不及。楚天官被打懵了,颊上留下深深的五道指印,可他敢怒而不敢言。
云清霜在心中冷哼,这又是做戏给谁看?难不成见自己软硬不吃,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尉迟骏亦不知司徒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这大好时机,不走更待何时?他不动声色地移步,拽住云清霜宽大衣袍下的纤纤玉手,压低了嗓音道:“云姑娘,快随我走。”
云清霜反应极快,一怔之后马上点了点头。
但司徒寒又怎会让他们轻易离开?察觉异样,立即挡住他们的去路。花园中只此一条通道,除非有上天入地的本领,否则只能硬闯。
司徒寒阴沉着脸,但语气又是恳切的,“师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岂会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云清霜还是不敢相信他的话,尉迟骏则沉默不语。
谁都没有料到,司徒寒竟在这时出手,长袖一拂,左臂疾伸,手中铁拐直打尉迟骏肋部。尉迟骏原本就将玉箫横在胸前,此时想都没想,伸手便挡。怎知,司徒寒的目标不是尉迟骏,而是他身旁的云清霜。他骤然变招,拼着被尉迟骏的玉箫点中,手掌按上了云清霜的肩头。
尉迟骏怕他会对云清霜不利,生生收了招。云清霜身体微晃一下便失去了知觉,司徒寒忙将她接在手中。
尉迟骏急得脑门上起了一层薄汗,瞬息之间脑中已经滤过数种应对方式。他唯恐云清霜已遭到不测,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司徒寒面无表情道:“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
尉迟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司徒寒愈加戒备。
司徒寒抱起云清霜往卧房处走去。尉迟骏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冷不防司徒寒一个转身,冷声冷气道:“她真是我的女儿,你以为我会害她?”
司徒寒几次三番重复云清霜是他的女儿,可是无凭无据,又怎能让尉迟骏信服?他淡瞥了司徒寒一眼,不言不语,仍然跟在后头,摆明了就是对司徒寒不信任。
司徒寒冷哼了一声,径自走了。
尉迟骏见他将云清霜送到司徒盈的卧房,并叮嘱小竹仔细伺候着,便又在门口守了一会儿才离开。但是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跟踪司徒寒回到他的卧房。
司徒寒心事重重,竟没有发现有人在窗外窥视。他先是靠床闭目沉思了片刻,随后蓦然睁眼,从床底下翻出一只檀木箱,伸手探入其中,倒腾许久,摸出一幅画卷。盖因心潮起伏,他手指微颤,试了几次都没能解开扎在画卷上的红丝线。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集中思想,好不容易才展开了画卷。
司徒寒望着画像发呆,尉迟骏隔着一道窗户看不真切,但隐约可以瞧见个大概。画上是一名女子,依稀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尉迟骏调整角度,凝神再度望去,不免大吃一惊。画上女子同云清霜的面容极其相似,甚至连嘴角一颗不起眼的小痣都一模一样。若不是纸张有些泛黄,尉迟骏定会认为画像上的女子就是云清霜。
司徒寒用手背婆娑着画像,目不转睛地盯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缓慢将之收起,依旧放进檀木箱。
看他手上的动作,应该对这幅画像极其钟爱。尉迟骏想起他的话,心里有了底,如果他没有猜错,画上女子应该是云清霜的母亲。如此看来,关于云清霜的身世,司徒寒可能真的没有说谎。
司徒寒佝偻着身躯,本来挺拔的身姿逐渐呈现老态。在尉迟骏眼中,这位师叔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一直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原来褪去光鲜的表皮,他也只是一位疲态尽现的老者。
司徒寒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皆被门外的尉迟骏看在眼里,他将双手撑在脑后慢慢躺下,一股哀伤的情绪在他眼底无声的流淌过,他陷入了沉思。
一连几日,司徒寒每天都伴着云清霜,对于那一日所发生的事情不再提起。
一开始,云清霜还是对他抱有很强的敌意,但渐渐地,她发现司徒寒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比之她冒充司徒盈那段日子照顾得更为周到,作为一个父亲,他能做到的大抵也就如此了。
只有两人独处时,司徒寒会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
云清霜满心的疑惑。如果他对她有所企图,大可以用其他方式,何必低声下气,关爱有加?这情形倒像是他要极力弥补这缺失了十几年的遗憾。
对于自己的身世,云清霜不是没有过疑问。她曾经幻想过柳慕枫便是她的亲身父亲,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他们暂时不能相认,只能以师徒的名分相称,但在柳絮出现以后,她终于明白,幻想只能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当北辰国朝渊帝云静庭以那样一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度以为他们之间或多或少有些关联,甚至,她还怀疑过夏侯熙的师父骆英奇。只是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竟然会和司徒寒有着血缘关系。
尽管她嘴上不愿承认,心中早已信了七七八八。
司徒寒心里原先难解的疑问此时尽释,正因为云清霜是她的女儿,会使降雪玄霜剑也就不足为奇了。每每注视着云清霜,他眼前就会浮起那一抹窈窕的身影。他曾经将这门家传绝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
在云清霜第一次闯入别庄时,司徒寒曾和她过招,但那一晚灯火昏暗,他并没有仔细看清云清霜的长相。将她打入地牢后,他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但随即云清霜就与张若生、夏侯熙一同离开,他没能找到机会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也曾派人追查云清霜的下落,却始终没有结果,也就不了了之。这次意外相逢,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云清霜伤得不重,那一巴掌只不过让她的脸肿了几天,司徒寒却让她在床上静心休养,并且亲自过问她的饮食。云清霜不担心他在饭菜里下毒,她已是病入膏肓,中毒与否已无关紧要。
云清霜等着司徒寒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至少也该告诉她,为何这十几年来自己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每次云清霜把话题转入,司徒寒总是想方设法叉开。云清霜迫切希望了解内情,如若司徒寒当真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势必要停止。但是司徒寒回避,她无法勉强。
云清霜回想着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思绪稍嫌混乱,这时,有人揭帘而入。她只道是司徒寒,并没有抬头,直到听到小竹分明带着喜悦的清脆声音,“尉迟公子。”
她诧异地抬眼望去,尉迟骏已经站在了床头。这还是自云清霜被司徒寒带回卧房后,他首度露面。
尉迟骏着一袭白衣,素淡如荷。相同色系的衣衫,穿在楚天官身上有很浓的脂粉味,但尉迟骏非但没有给人这种感觉,反而更添几分俊朗和不羁。夏侯熙性喜黑衣,有时也着月白色轻袍。尉迟骏却似乎对青色衣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执,但不可否认,此时白衣倜傥的他,飘逸出尘,宛若画中人。
许是惊觉自己注视了他太久,云清霜双颊微烫,垂下眼低声道:“尉迟……公子。”师兄二字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尉迟骏低头打量她,只见她的面色依旧苍白如纸,本就巴掌大的脸更见消瘦。他无声叹了口气,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气氛有些沉闷。
小竹极识眼色,晓得尉迟骏定是有话要同小姐讲,说了句“我给公子沏茶去”,连蹦带跳地跑了。
小竹本是好意,但剩下的两人单独相处,好像更加尴尬了。
云清霜吃不准尉迟骏的来意,不敢随意开口。她双手紧抓着被子,因心情紧张,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尉迟骏突然问道:“云姑娘,你可否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他的表情无甚变化,看不出任何情绪。
云清霜想了又想,无从开口。尉迟骏几次救了自己的性命,按理说不该瞒他,可他又是天阒国大将尉迟炯的孙子,有朝一日两国交战,势必会在战场上兵刃相见,云清霜说服不了自己。
尉迟骏蹙着眉,阴郁道:“姑娘似有难言之隐,那我就不为难姑娘了,但还请姑娘告知另一件事。”
云清霜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一时也没法仔细思量,遂点了点头,“公子请说。”
尉迟骏眸中闪过一丝不可见的哀戚,拉低了嗓音,“你并不是受了内伤,而是中了剧毒,对不对?”
云清霜顿时心乱如麻,眼睫微微颤动。她紧咬着下唇,就是不吱声。
尉迟骏脸色寒峻,抓住她的肩膀,五指缓缓收拢,“当初在山洞时,师叔诊断出的毒并没有解除,是不是?”
云清霜犹豫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下头。
尉迟骏俊脸上血色尽褪。他清楚地知道,不管什么样的毒,在人体内留存的时间越长,其危害性也就越大。云清霜师从奇才柳慕枫,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种毒非常的棘手,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好的方法,于是就耽搁了下来。
尉迟骏一把拉起云清霜,“跟我走。”
云清霜神色茫然而惊疑不定,“去哪里?”
“解毒。”尉迟骏言简意赅道。
云清霜一甩手,拼尽全力挣脱开他的束缚。尉迟骏措手不及,手臂虚悬在半空,但他再一次如钢铁般箍紧她的手腕,眉梢一挑,不容她抗拒。
一个不愿走,一个非要带她走,正在纠缠的时候,又有人走了进来。云清霜急道:“你放手。”尉迟骏死死拽着,就是不肯松开。
“哟,师妹房里好热闹。”
这嗓音,云清霜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尉迟骏目光冷淡,视线自楚天官脸上飞掠而过。
云清霜险些被他毁了清白,对他恨之入骨,他倒是还有脸来。
楚天官像是丝毫不觉气氛有异,大摇大摆地找了张椅子坐下,瞥了眼桌子,谄媚地笑道:“连杯水都没有,师妹的待客之道甚是奇特。”
云清霜冷哼一声,尉迟骏冷淡的目光凝成一道锋利的光芒,没人理会他。楚天官讨了个没趣,以拳掩唇轻咳,斜睨着尉迟骏,慢条斯理道:“尉迟师兄,师父有请。”他故意加重了那个“请”字,听来语调甚为古怪。
尉迟骏迟疑了一会儿,放开云清霜,对着她略略颔首,道:“我去去便回,你在这儿等我。”
云清霜下意识地点头,觉得不妥又摇了摇头,再抬头时,尉迟骏和楚天官都已经离开。尉迟骏要强行带走她,被楚天官搅了局本是好事,但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竟然让楚天官寻到了她的房里?这太不合乎情理。
云清霜知道司徒寒定然在谋划一个惊天的大阴谋,但凭她的阅历,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她苦思冥想了半日,还是没有结果,只得暂且作罢。
尉迟骏却没有回来,云清霜担心有变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她所中的毒,她自己心里最为清楚,尉迟骏不明真相,到头来只怕会失望。云清霜心思细腻敏锐,早就觉察到尉迟骏对她的关心已经超乎一般的友情。但别说她如今性命垂危,无法回报他的深情,即便她身体安康,他们之间还有着永远无法冲破的阻隔。更何况,在她心中,夏侯熙仍旧占据重要地位。
一整晚腹部隐隐作痛,云清霜被折腾得难以入睡。夜半,半梦半醒间,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她虽失去武功,但学武之人的警觉还在。她拥被坐起,屏息凝神,外面除了外间小竹偶尔的鼾声外,还有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像是正往别庄而来。
她立刻披衣下床,推醒小竹,拽着睡眼惺忪的小竹一路小跑出去,没有意外地在院落的一角瞧见了司徒寒。他武功高强,云清霜能听到的他自然不可能错失。其他弟子也陆续走出卧房,集中在空地处,手执兵器,个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情形似有强敌来袭。云清霜在他们中间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尉迟骏。
“师妹。”楚天官殷勤地招呼道。云清霜实在不愿搭理他,一扭头躲得远远的。很快,她看到有守卫急切地闯入,忙凑过去,刚巧听到他在同司徒寒禀告道:“启禀庄主,有大队官兵包围了别庄。”
司徒寒恍若未闻。守卫重复一遍后,他神色一凛,“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千人。小人眼拙,带头的好像是禁卫军统领施皓歌。”
云清霜大奇。难道是司徒寒在院中密室豢养死士的秘密被泄露了出去?禁卫军竟是为此而来的吗?司徒寒想必也和云清霜抱有同样的心思,眼角不住地瞥向花园处。
转眼间,有几十人鱼贯而入,手中举着火把,瞬间照亮了夜空。
为首一人浓眉大眼,身板魁梧,大约便是守卫口中的禁卫军统领施皓歌。司徒寒抱拳道:“不知施统领深夜驾临有何贵干?”
“施某奉旨前来找人,有惊扰庄主的地方,还请包涵。”施皓歌的态度还算客气,司徒寒舒了口气。
“不知统领要找何人?有用得着鄙庄的地方自当效劳。”他端着笑脸道。
施皓歌一抬下巴,努了努嘴,“不劳庄主费心,人我已经找到了,就在庄主身后。”
“谁?”司徒寒讶然道,转过身,目光和同样一脸惊异的云清霜撞在一起。
“是云姑娘。”施皓歌神色自如道。
笑容僵在司徒寒脸上。他面色不霁,“统领是在开玩笑吧?那是小女清霜。”
施皓歌面部神情深不可测,“没错,就是她,云清霜,云姑娘。”
云清霜愣住了。她薄唇微掀,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司徒寒脸上表情有些扭曲,他隐忍道:“敢问小女犯了何事?”
施皓歌耸了耸肩,“施某只是奉旨带云姑娘回宫,其余一概不知。”
“你简直欺人太甚!”司徒寒被激怒了,额上青筋浮现,双眼冒火。
施皓歌毫不示弱地针锋相对,“庄主言重了。”
多年前的一幕再现眼前,司徒寒手握成拳,愈捏愈紧,周身凝聚着重重杀气。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否则他这些年的谋划又是为了什么?
云清霜抚着额头,怎么都理不出头绪。
“天官,拿我的铁拐来!”司徒寒眯起眼,“久闻施统领身怀绝技,今日正好领教一番。”
“庄主有命,岂敢不从。但庄主赢了施某手中的剑,还要胜了门外的五千铁骑才行。施某乃一介武夫,死不足惜,但云姑娘非带走不可。”施皓歌语气平稳,说得稀松平常。说罢,他扬起手中剑,拔去剑鞘扔在一边,“庄主,请。”
“慢着!”却是云清霜挺身而上,拦在两人中间。“我跟你走。”这话是对着施皓歌说的。
司徒寒喝道:“霜儿,你退回去!”
云清霜固执地摇了摇头。施皓歌说得没错,司徒寒武功再高强,也抵挡不住五千铁骑,除非他动用密室中训练有素的死士,但这怕是他的秘密武器,不到最后关头不会轻易使出。
云清霜绝非逞强,也没有想过要舍己为人,仅是一瞬的冲动罢了,但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她也没打算退缩。
“已经给姑娘备了马车,姑娘这边请。”施皓歌极其恭顺有礼,然而司徒寒看着他的笑容却觉得有些刺目。他脸色越发僵硬,挥手命门徒把大门堵上,他自己则飞身跃起,挡住了去路。
“司徒庄主,云姑娘既已应允,你又何必再阻拦?”施皓歌隐去笑意,一张脸刹那间冰冷得可怕。
云清霜上前两步,在与司徒寒相距咫尺的地方停下。她自嘲地笑了笑,几天前,她还想着要竭尽所能地揭穿司徒寒的阴谋,如今,却是在想方设法地保护他,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让我去吧,我不会有事的。”她淡声道。她说的也是实话,施皓歌对她恭敬有加,尽管原因尚且不明,起码不会把她当犯人对待。
“不行!”司徒寒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你马上回房,这里的事你不要插手。”
司徒寒口气严厉,不容反驳,但云清霜能清楚感受到他冷酷表象下包裹着的浓浓关爱。她鼻尖微酸,眼眶亦有些湿润,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心。她动了动唇,含糊不清的唤了声:“父亲大人。”
这声呼唤黯淡模糊,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司徒寒的耳中。他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望着云清霜,哆嗦着嘴唇问道:“霜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云清霜又张了张嘴,可这次再没办法叫出口。但对司徒寒来说,已是很满足。他伸手抚过云清霜的秀发,“孩子,你这些年受苦了。”
云清霜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盈儿现在生活得很好,您不用担心。过些时日,她一定会回来看您。”
司徒寒知道司徒盈的失踪定然和云清霜有关,怕引起她的不快,从没有问过她这档事。这次她主动提及,他着实感到意外,却也颇感欣慰。
云清霜又对着司徒寒盈盈一拜。司徒寒怔了怔,“霜儿,你这是为何?”
云清霜平静地说道:“我也会万事小心,期待姐妹重逢的那天。清霜心意已决,请您成全。”
司徒寒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心思微转,还想再用其他方式说服她,楚天官凑过来对着他附耳说了几句话,云清霜隐约听到“缓兵之计”的字眼,大致也能猜到他的意图。
司徒寒把牙一咬,狠狠心,“你去吧。”
云清霜的笑容在黑暗中显得有些虚无缥缈,她冲着等待多时的施皓歌微一颔首,后者在前方带路,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让出道来。她踩着细碎的步伐,提起罗裙上了马车。车启动后,她朝司徒寒站立的位置投以深深的一瞥。
马车行驶速度缓慢,故而如履平地,云清霜没有感到一丝不适。
夜幕沉重,月光星光交汇相映,四下异常静谧,除却马蹄和车轮滚动声以及偶尔的蛙叫虫鸣,听不到别的声息。
云清霜忽然想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使劲拍了下脑门,暗骂自己竟连这么紧要的事都会忘记。她撩开厚重的布帘,探头唤道:“施统领。”
施皓歌掉转马头,行至马车边上,问:“云姑娘,什么事?”
云清霜咬了咬唇,不知如何启齿,简单的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方出口,“夏侯熙将军,身体可无恙?”
施皓歌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姑娘放心,夏侯将军一切安好。”
云清霜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帘。施皓歌像是能揣摩透她心思似的,主动说道:“原本该是夏侯将军亲自走这一趟的,但圣上临时有其他的事指派给他,所以就由施某代劳了。”
云清霜点点头,不再赘言。
施皓歌追问道:“云姑娘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有了。”云清霜淡淡道,放下了布帘。
施皓歌在马车外徘徊了许久,才重新快马加鞭赶到队伍的最前方。
事实其实并不尽如施皓歌所说的那样。
夏侯熙从司徒别庄负伤离开后,在附近找了处农舍安置下来。向伦紧随而至。两人顾不上说话,各自吐纳调息。
静坐了一会儿,夏侯熙便察觉不对劲,真气凝滞丹田,小腹隐隐约约作痛,他当即明白自己是中了毒。他刚想用内力强行将毒逼出来,向伦阻止了他。
“不行。你越是用劲,毒性发作得越快。”向伦拍拍他的肩膀,“你在这里休息,我回去取解药。”
夏侯熙眉头微蹙,伸手拦住他,“你现在回去太危险了,我还撑得住,不急在一时。”
向伦了解司徒寒的为人,边摇头边说:“没有解药,毒性会在十二个时辰内发作,到时全身溃烂,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你放心,司徒寒不会料到我敢去而复返。他定然派出人手到处追查我们的下落,倒是你留在这里要倍加小心。”
夏侯熙还待说什么,向伦施展出绝顶轻功,轻易闪过他跃到门前。他回头一笑,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话:“这是我欠你师父的,就当我是还债。”
向伦低估了司徒寒的实力。司徒寒早就猜到向伦会冒险替夏侯熙盗解药,虽然最得力的弟子楚天官被他派了出去,但他仍有足够人手在书房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向伦自投罗网。
向伦仗着举世无双的轻功,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顺利地找到解药。正暗自窃喜,冷不防一张渔网从天而降,把他兜在其中,任他有再好的轻功也发挥不出,只得束手就擒。
司徒寒急于找回被他窃去的秘籍,派人搜他的身,结果一无所获。向伦嘴巴咬得很紧,无论司徒寒怎样威逼利诱、拳打脚踢,就是不发一言。司徒寒无奈,只得先把他打入地牢,再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也是他命不该绝,云清霜误以为夏侯熙被捉,心急火燎地拿了解药要救他,却是阴差阳错地救了向伦一命。
夏侯熙在农舍等着,也是心急如焚。他打定主意,要是向伦再不回来,他只能拼死再闯一次别庄。好在三更时分,向伦终于带着一身伤踏进了门。
当时夏侯熙正靠在椅上小憩,感觉有人靠近,十分警觉地拔出剑,见是向伦才松了口气。向伦低喘着拿出一个玉瓶,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快把解药服下。”
夏侯熙依言接过玉瓶,倒出两颗朱红药丸吞下,并且运功调息。幸亏向伦回来得及时,此时离十二个时辰的毒发期已不远了。向伦脸上有淤青,手臂和大腿虽被简易包扎过,想必也是伤痕累累。夏侯熙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向伦还在大喘气,良久,一屁股坐下,“这一路急赶可把我累坏了。”他四肢舒展开,大咧咧地躺了下来,“老弟,为了你的解药,差点儿把我这条老命断送在那里。”
夏侯熙当然知道他此行非常凶险,不过既然现在人在这里,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比较关心的是向伦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他琢磨了一宿也没能想明白。
但他还未来得及张口,向伦便神秘地说:“你猜我遇见了谁?”
夏侯熙心头一紧,向伦这般问,显然是见到了云清霜。他故作镇定地问:“谁?”
“呵呵,”向伦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自然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儿。”
夏侯熙沉默着,目光透过向伦落到窗外,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向伦把在别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夏侯熙,最后还补充道:“如果不是她,你此刻已经毒发身亡了。”
夏侯熙猛地扣住向伦的脉门,“你说是清霜给你的解药?也是她救你脱险的?”
向伦不知所以然,见夏侯熙神色凝重,忙道:“不错。”
“糟了!”夏侯熙转身就往外走。
“怎么了?”向伦跟在他身后问。
夏侯熙没有回头,边走边说:“清霜有危险,我要去救她。”
向伦死死地拽住他。夏侯熙重伤未愈,被他拽得脚步有些踉跄,让向伦有机会堵住了大门。“你疯了!你现在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夏侯熙眼中俱是阴寒,“你让开。”
向伦毫不妥协,又摸出另一个玉瓶丢给夏侯熙,“这是云姑娘给你的。你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旋开木塞,天山雪莲的清香之气扑鼻而来。夏侯熙晓得那是治疗内伤的良药,握着玉瓶的手捏紧又松开,情绪相对方才稳定了许多。
向伦这才接着往下说:“云姑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夏侯熙动容道。
“她让你不要再回别庄去。”
夏侯熙眉眼染上一丝恼怒,好似在拼命克制,旋即又恢复如初,让人好生看不透。
向伦劝说道:“云姑娘有勇有谋,必能转危为安。”
“你不明白的。”夏侯熙轻叹出声,却也明了即使自己硬闯也无济于事,依他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护云清霜周全。
向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我给你出个主意。”
夏侯熙心思还停在云清霜的安危上,根本没有留意向伦的话。云清霜武功全失,若是身份暴露,则岌岌可危。自己枉为统帅数十万兵马的大将,竟保护不了一名弱女子。他重重一拳砸在门上,层层阴霾笼罩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向伦一声叹息。这孩子同他师父一样,儿女情长,至情至性。只是希望他不会重蹈覆辙,一辈子活在愧疚中。
向伦轻拍他的肩头,夏侯熙回过神。向伦轻咳了一声道:“你听着,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马上进宫向晋鸿帝禀明实情,由他下一道旨要人,如此司徒寒才不得不就范。”
夏侯熙低头考虑方法的可行性,须臾,他蓦然仰起头,低沉道:“你怎知我能够出入皇宫?”他毕竟不是泛泛之辈,即使为了云清霜的事而有所颓然,但稍觉异常便立即恢复了原有的警觉性。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知晓的,你只需想清楚,我的话是否在理。”
仓促间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夏侯熙闷头思量许久,觉得值得一试。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多加考虑,两人互相道别后,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夏侯熙自是前往宣城,走了大半路程,才想起仍是没有问清楚向伦那句话的含义,却也只能留待以后了。
夏侯熙回到宣城,天方蒙蒙亮,残月在天,晓星隐没。他没作耽搁,直入宫门,赶在上朝前见到了晋鸿帝。
夏侯熙从他第一次和永禄潜入司徒别庄说起,说到如何被司徒寒打入地牢,同云清霜怎样在张若生的帮助下逃出,再说到怀疑司徒寒修筑密室别有用心,云清霜冒充司徒盈只为探明真相,如今却有难。除了两人之间的情谊,他事无巨细,没有任何隐瞒。
轩辕灏极有耐心,夏侯熙讲述的时候他一直都保持着同一个坐姿,只是在听到司徒寒名字的时候面色微变,但很快掩饰过去。
听完冗长的述说,轩辕灏整个人陷入一片沉寂。夏侯熙不敢打扰他,只能静静站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轩辕灏紧闭的双目缓缓张开,眼皮也不抬一下,眉微微扬起,低声道:“孤已知晓,你先去吧。”
夏侯熙急了,这件事再拖延不得,晚一天,云清霜就有可能陷入绝境。“圣上。”他还待阐述事情的急迫性,轩辕灏摆摆手,“孤自有主张,你且退下。”
夏侯熙只得听命,讪讪退出勤政殿,心情一落千丈。
这一等便是好几日。
照晋鸿帝之前对云清霜非比寻常的态度来看,这次的冷淡着实有些奇怪。一开始向伦提出这个方案时,夏侯熙有些顾忌,还犹豫了好一会儿,现今这种情况,他完全猜不透轩辕灏的心思。
晋鸿帝每天照常会召夏侯熙入宫,除了商谈军务和国事,有时也下棋品茗,就是没有说及如何营救云清霜。夏侯熙设法将话题带过去,晋鸿帝通常是脸一沉,拂袖而去。夏侯熙再不能徒然等下去,他决心动用手中的兵权,先斩后奏。
夏侯熙将一切安排稳妥,整装待发,晋鸿帝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早便宣他入宫,命他传授尘静太子武艺。夏侯熙自十岁起陪同尘静太子读书练武,早就习以为常,对这道命令毫无戒心,但直至深夜太子还不肯放他离开,他才起了疑心。
夏侯熙直截了当地询问太子缘由。
太子并没有隐瞒,坦言道:“这是父王的旨意。”
夏侯熙竭力稳住气息,脸上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太子宽慰他道:“你放心,父皇已派施统领前去,定然能救云姑娘脱险。”
对于施皓歌的本领,夏侯熙了如指掌。施皓歌武功不在他之下,带去的又是禁卫军中最精悍的一支队伍,个个能够以一当百,他应该安心。只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晋鸿帝明知他对云清霜的事相当看重,却偏要让他置身事外。
事情并不若夏侯熙想象中那般简单,他哪里知道这事还牵涉到十几年前的恩怨?这些日子,晋鸿帝曾派了几拨人潜入司徒别庄,希望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云清霜带回,但别庄守卫森严,派去的人根本无法接近云清霜。命施皓歌带五千禁卫军直闯司徒别庄,其实已经是无计可施的办法。
过了四更天,尘静太子遣去打探消息的护卫回报,施皓歌已顺利将云清霜带回。
夏侯熙薄唇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问道:“那云姑娘现在被安置在何处?”
护卫谨慎回道:“属下不知。”
夏侯熙脸色微变,拧了拧眉头。他不敢妄自猜测,尽量把事情往好的一方面想。
此刻,云清霜身在何处?她自己也是一片茫然。
施皓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并不知晓。她只知道自己被带进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园林,随即进如一个雕梁画栋的宫殿。
两名长相清秀、梳着双髻的女子齐齐向她请安。
抢在云清霜询问前,年龄稍长穿桃红色衣衫的女子道:“奴婢叫小桃。”又指着另一名着翡翠色衣裳的女子,“她叫小翠。我们是来伺候姑娘的。”
云清霜眸底掠过一丝怔然,“这是什么地方?”
小桃小翠互相对望一眼,还是小桃张口道:“天色已不早,姑娘请安歇。”边说边观察云清霜的脸色。
云清霜冷冰冰道:“那你们出去吧。”
小桃小翠不敢违抗,又恭敬地福了福身,“奴婢们就在外面,姑娘有事就唤我们。”
云清霜打量四周,萧墙粉壁,耀睛夺目。
殿内分前后两间,用一扇织锦屏风隔开。屏风上绣着嫦娥奔月的仕女图,做工精细。
虽是高床软枕,红罗帐暖,云清霜又怎么睡得安稳。她盯着屋顶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勉强合了会儿眼,但外间一有声响,她立刻警醒,从床上一跃而起。
小桃小翠一同走进,讶异道:“姑娘醒了?”
“嗯。”云清霜不温不火道。
小桃小翠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具,待云清霜洗漱完毕,由小翠一人端了出去,小桃留在云清霜身旁待命。
云清霜直奔主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是哪里了吧?”
小桃娓娓道:“姑娘少安毋躁,太医很快就来给姑娘诊断病情。”
云清霜表情变得极为复杂,她早该想到的,这儿便是西茗国的皇宫。
陪同太医前来的是一名陌生的年轻侍卫,太医给云清霜诊断过程中,他不苟言笑,面目严肃,视线却不曾偏离片刻。
事已至此,云清霜心弦反而放松了。虽然她无法再帮助夏侯熙,也完不成师父交代的使命,但意外见着了亲生父亲,也算是弥补了小小的缺憾。人生总是无常,她失去了师兄,但收获了夏侯熙的真心,也该心满意足了。
太医神色慌乱,把住云清霜脉搏的那只手微颤着。
云清霜泰然若之地问道:“大人请实话实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太医结结巴巴的,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桃心里纳闷:冷太医平日里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怎么一见云姑娘就失魂落魄了?
云清霜出奇的平静,声音毫无高低起伏,“我对自己的病情一清二楚,大人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冷太医抹了把汗,咽了口唾沫,艰涩道:“姑娘脉相已乱,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云清霜的心还是狠狠地往下一坠。
冷太医又道:“姑娘若是定时服食老夫的药,约莫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云清霜点了点头,无奈地笑道:“比我想象中要久一些。”
冷太医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在生命走到尽头时丑态百出的模样,但眼前这姑娘小小年纪,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坦然应对,倒是看得通透,饶是他阅人无数,也不禁对云清霜另眼相看。
冷太医道:“老夫先告退了。”他在桌上搁下一瓶药,云清霜紧紧抓在手中。一个月的时间,她会牢牢把握。
晋鸿帝在听到冷太医如实禀告后,表情木然,眼神空洞萧索。冷太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他的怒气会殃及池鱼,亦不敢打扰他,跪到脚发麻也只能硬挺着。他暗暗叫苦,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断送在这喜怒无常的君王手里了。
尘静太子的出现,对冷太医而言就像是久旱逢甘露,喜不自胜。晋鸿帝挥手命冷太医退下。太子给晋鸿帝请安后,也借故告退,在宫门口拦截住了行色匆匆的冷太医。
尘静太子从夏侯熙那里得知云清霜中毒的事,又见冷太医一脸晦暗如丧考妣,两厢一整合,聪明如他,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直截了当地问:“父王是不是请您替云姑娘把脉治病?”
太子为人温和有礼,冷太医在他面前口无遮拦,当下叹了口气,直言不讳道:“没错,不过云姑娘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尘静太子本以为云清霜的病只是比较棘手,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一时也沉默了。他缓过神,又问清详细情形,才把冷太医送走。
尘静太子快步回到他居住的坤阳宫,将冷太医所言一五一十告知了夏侯熙。
夏侯熙表情迅速凝固。在尘静太子面前他不需掩饰真实感受,手上动作僵硬,几乎是跌坐在椅上。自从在骆英奇那里得知穿心跗骨针的毒没有解药之后,他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但始终心存幻想,只要不放弃,终有一天会找到奇人异士可解慕容世家之毒。如今,这希望如同泡沫似的破灭了。
“听冷太医的口气,云姑娘似乎对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尘静太子低声道。
夏侯熙飞快地抬眼看了下尘静太子,又低垂下头,原本一直困扰他的事,此刻无比清明。云清霜离开他,不是为了沈煜轩,是知晓病情以后不愿拖累他。夏侯熙无声地叹了口气,攥紧的拳头越握越紧。
尘静太子从小和夏侯熙一块长大,知道他一贯是睿智沉稳的,难得见他如此神情,那是无能为力的悲凉、绝望的悲怆和伤痕累累的悲恸。多种情绪在他脸上交替,无穷无尽的痛楚和伤悲刹那将他淹没。夏侯熙抱住头,肩膀微微抽动。
尘静太子半眯起眼,按住他的肩头,轻拍两下,“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
明知不过是安慰,夏侯熙还是点了下头,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只是眉宇紧蹙,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愁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