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熙简直哭笑不得,他这个威武英挺的大将军,还是头一次被人形容得这般不堪。
老妇人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说道:“越是英俊的少年越是薄情寡义,等以后你就知道了。”说着说着,她望着夏侯熙的目光逐渐变得森冷,双眼泛着骇人的寒光,面目亦有些狰狞。
云清霜骇然打了个寒噤。
而就在这时,那老妪忽然出手。
她身法极快,举步之间迫近夏侯熙,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柄拂尘,在空中画了个圈后直指他周身各处大穴。那拂尘在她内力驱动下,尘尾聚而不散,竟如钢铁般坚硬。夏侯熙被逼得连连后退,饶是闪躲及时,身上有几处穴道仍是被拂尘扫到,顿觉一股阴寒之气弥漫至全身,气血凝滞,连带周围温度也随之下降。他忙封住几处要穴,将寒气逼到一处,又默运玄功护体,把真气强纳丹田,恢复几分气力。
“骆英奇的本事你倒学了八成,再接我一招试试。”拂尘一拐,分成两路,上刺双目,下刺双腿,攻势如虹。
打斗中的二人尚不觉得什么,在旁观战的云清霜看得胆战心惊。那老妇的武功高过夏侯熙何止一倍,加上她招招暗藏杀机,夏侯熙被迫得手忙脚乱,既要防无孔不入的阴寒之气,又要闪避老妇一式更比一式凌厉的攻击,一时之间险象环生。这次过招,同司徒寒那一战相比,更要凶险许多。
云清霜恨不能上去助战。她重重咬住下唇,心中懊丧万分,手指亦紧握成拳,触及冰冷的剑身,她吐出一口气,暗骂自己糊涂,高声道:“夏侯将军,接着。”她将纯钧宝剑向二人掷去,心中笃定那白发老妪自恃身份断不会硬抢。果然,那老妇眼都没抬,手上拂尘攻势不减,猛如雄狮下山,拦腰便斩。夏侯熙临时变招,中指一弹,荡开拂尘,拂尘险险擦过他的胳膊,衣袖被生生削去半幅。他临危不乱,身体一沉一纵,使出超卓轻功,跃起一人多高,趁机把宝剑接在手中。
夏侯熙和云清霜心意相通,纯钧剑脱鞘而出,主动出击。一套守中带攻的剑法中规中矩使来,初看时只觉沉稳有余,辛辣不足,虽能够自保,却不足以克敌制胜,但七七四十九招过后,云清霜逐渐瞧出门道,这套剑法刚柔并济,攻防转换浑然天成,守势滴水不漏,攻势延绵不绝,虽比不得老妇人的毒、狠、准,却也寻不到半点破绽。
云清霜暗道:夏侯熙若用其他武功,高手过招,稍有不慎便会两败俱伤;他如今选用这门剑法,防守严密,并且可以攻其不备,只要将战局拖到千招开外,那老妇对付不了一个小辈,也只能就此罢手。此计甚妙。
但那老妪岂是寻常之辈,纵使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几次试探后,她慢慢掌握了其中的规律,便飞身扑下,门户大开。夏侯熙或攻或守,她全然不顾,只将全部内力聚集尘尾,冲着夏侯熙当头劈下,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云清霜也看出夏侯熙没有伤她的意思,所以她才有恃无恐。夏侯熙被迫得下盘不稳,步法散乱,情势非常严峻。云清霜掩唇惊呼,眉头紧蹙起,急怒攻心下,胸口有些发滞。她手掌抵在胸前,调理紊乱的气息。又观察片刻,她扬眉喝道:“夏侯将军,削她的拂尘。”旁观者清,少了这柄拂尘,等于卸下那老妪的左臂右膀,即便夏侯熙还是没有胜算,亦不至于任人宰割。
夏侯熙长啸一声,手一扬,一道银光迅疾射去,转瞬间和拂尘上的柔丝缠在一起。纯钧宝剑削铁如泥,迎风断草,云清霜满以为这一剑下去,纵然不能让拂尘脱手也必定能削去半截,但反而是夏侯熙虎口一震,宝剑把持不住,咣当落地,又被拂尘绕在右手腕上,一提一拉一拽,衣袖被绞得粉碎,飘落如蝴蝶片片。所幸夏侯熙收手快,否则一条手臂要生生分家。
她的拂尘是用什么做的,竟然连纯钧剑都奈何不得?
仿佛看出云清霜的疑问,老妇人面带得色道:“哼,我这柄拂尘乃缅铁蛟筋合制而成,宝刀宝剑也难动它分毫。”说罢,她将拂尘交到左手,拾起夏侯熙被震落的纯钧剑,反手一挥,上下各刺两剑。剑光霍霍,飘忽诡异,左手拂尘斜里飞来,虚虚实实,变幻无穷,使的尽是阴险毒辣的招数。她拂尘在手本就占了便宜,现下更是如虎添翼。
夏侯熙屡遇险招,拔身一纵想跃出重围,被白发老妪拂尘当头罩下,又陷入圈中,苦苦支撑。夏侯熙大汗淋漓,看上去已经耗去不少真气。云清霜急得直跺脚,但苦于无能为力。她银牙紧咬,刚想不顾傅先生的忠告上前助阵,老妇人已将夏侯熙掀翻在地,长剑堪堪刺到他面门。
这下惊得云清霜魂飞魄散,她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扑在夏侯熙身上,若不是那老妇人缩手及时,已经在她身上刺了个透明窟窿。
老妇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情绪,“怎么,你要救他?”声音低沉,喜怒不辨。
“清霜,你快走,不要管我。”夏侯熙眼中有丝丝欣慰,“我知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何必搭上两个人的性命。”
“她可不笨。”白发老妪笑容中依稀透着惨淡,“没有解药她终难逃一死,用她一命换你一命,你觉得值不值?”
云清霜很爽快地答道:“你说得没错。”她明眸闪闪,眉宇间现出轻松笑意,“这桩买卖稳赚不赔,当然值得。”
“清霜!”夏侯熙低吼道。他中了老妇一掌受伤不轻,此刻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还是用尽全力把云清霜推开,略偏过头,深深凝视住她,“怪华佗前辈就在谷中,他能解你身上的毒,你还不快去找他。”
云清霜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老妇人仰天长笑,可再大的笑声也难掩其内心的落寞。她猛地顿住笑,厉声喝道:“你俩既然想一起死,我就成全你们。”她振剑一挥,三朵剑花齐飞,全都冲着云清霜而去。夏侯熙救之不及,长袖一甩,竟是飞身上前,只手夹住剑锋。那冷峻的男子此刻竟没有一分一毫的犹豫,只是那眉眼,在刹那间有了一瞬的温柔。剑气从指间一穿而过,他还未觉出疼痛,已有血珠从指缝间渗了出来,不多时,已是汩汩不断。血色染上月白长衫,星星点点,犹如转眼就缀上的桃花,只是那颜色,是那般鲜艳与刺目,而夏侯熙只是抬首淡然一笑,手仍旧牢牢地把住剑锋,任那老妇人如何用力都不曾松开。
云清霜一声惊呼,一只手揪紧了胸口的衣衫,瞬间面无人色,惊叫出声,“夏侯熙,你快放手啊。”
夏侯熙幽黑的眼眸更见深沉,坚定地摇了摇头。
有什么东西慢慢滑出眼眶,一些顺着唇边的细纹流进嘴里,又苦又咸,云清霜眼前雾气蒸腾,渐渐一片模糊。
“罢了。”却是那老妪幽然长叹。她丢下剑,眼中蒙上一片灰色,之前嚣张跋扈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悲怆和惘然。她脚步踉跄地倒退了几步,又满怀凄苦地看了眼云清霜和夏侯熙,带着一身的寂寥走了。
“清霜。”夏侯熙轻柔而缓慢的声音穿透了云清霜的耳膜,她如梦初醒,唇轻颤着,努力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走了,没事了。”夏侯熙抬了抬手,笑容翩翩。
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云清霜螓首微仰,凝视了他许久,才轻轻抓起他的手,沙哑着声音道:“你……太傻了。”
夏侯熙还是微笑着摇头。
夏侯熙的衣襟上血迹斑斑,一眼望去触目惊心,可怎么都比不上他掌上的伤痕带给她的触动。心上最柔软的一块,仿佛被整个剥离,就这样缓缓展现在人前。
血还在不断涌出,云清霜握着夏侯熙的手,双肩微颤,“疼吗?”不等他回答,她从衣衫上撕下一条,缠在他手上,柔声说:“你忍着点儿痛。”动作轻柔缓慢,布条一层层地裹上,心也一点一点地被温暖。
可能是最后一下牵动了伤口,夏侯熙眉心微蹙,云清霜立刻察觉,忙不迭道:“对不起,对不起。”手下动作越发轻缓,并轻轻吹气。
和煦的阳光跳跃在她的发间,飞扬的发丝在风中舞动。夏侯熙眼里漾起柔光,手一抬,拥了云清霜入怀。
全神贯注替他包扎伤口的云清霜被吓了一跳,随即道:“你的手……”
“不碍事,你没事就好。”夏侯熙深不见底的眼里此刻隐蕴着无限深情,他的下巴抵着云清霜的额头,须臾,低头,垂眸,唇在她额上流连许久,又沿着发际向下,最终落在她的眼睛上。
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落在云清霜的心里,如惊涛骇浪肆意翻滚。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心房被填得满满实实的感觉,那是她曾经以为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幸福……
没有了马匹代步,夏侯熙又受了伤,两人相互搀扶,一路走得十分辛苦。
怪华佗的住处就在一山洞里,洞中钟乳如林,山石峥嵘,亦有碧清水潭,滴水如注,阳光照射不进,因而显得有些阴暗。
弯身进洞,一股寒流扑面而来,伴随阴风阵阵,使人周身战栗。
一人背对他们坐着,面前的石桌上摆放一副棋盘,看情形是一人分饰两角,自己同自己对弈。
果真是个古怪的人,云清霜暗道:这样下棋,胜了是他,败了也是他,有什么乐趣可言?她朝夏侯熙瞥去淡淡一眼,后者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
夏侯熙清了嗓子,双手抱拳道:“请问是怪华佗前辈吗?”
那人并不回答,在夏侯熙问第三次时,才缓缓转过身道:“正是老夫。”
云清霜心中对他实是满怀好奇的。她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长相普通,中等身材,因为盘膝而坐,瞧不出身高。貌不惊人,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夏侯熙上前一步恭敬道:“晚辈夏侯熙。”他指了指身边的云清霜,“我这位朋友身中剧毒,能否请前辈替她医治?”
怪华佗半阖的双眼冷冷扫过云清霜,“你们可知我的规矩?”
夏侯熙清亮的眸中笑意依旧,“前辈您看病有三大规矩:刮风不看,下雨不看,心情不好也不看。今日天晴云薄,江水无波,就是不知前辈您心情如何?”
“老夫今天心情很好。”
话一出口,夏侯熙一喜,但脸上声色不动。
“但这好心情被你们打扰了。”怪华佗别转过身,连头都懒得抬起,“两位请吧。哼!”
这声冷哼听得人心里都凉了半截。云清霜下意识地攥起了拳头,握紧。
“呵,”却是夏侯熙轻轻笑道,“那我们只能改日再来拜访了,实在是可惜啊。”
他拉过云清霜,柔声道:“清霜,我们走吧。”
云清霜心下诧异,他,不该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呢,可还是顺从地点头道:“好。”
“等等。”才走了两步,就被唤住。
夏侯熙眼里有了丝丝笑意,“前辈还有何指教?”
云清霜顿悟,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是巧妙。
“你方才说可惜,是什么意思?”怪华佗仍旧没有正眼瞧他们,口气倒是平和许多。
夏侯熙唇畔带笑,清冽如水,“我本打算和前辈玩几手骰子,前辈心情不愉,自然不能打搅。这不是可惜又是什么?”
怪华佗噌的一下站起,几个翻身越过他们头顶,拦在洞口,一本正经道:“我说心情不好不看病,又没说不赌。”语速飞快,竟像是担心夏侯熙和云清霜会突然离去似的。
傅先生所言不差,每个人都有弱点,而怪华佗的弱点便是嗜赌如命。
夏侯熙笑着不说话,同云清霜对望一眼,并肩往里走去。
怪华佗比他们速度更快,只闻得衣袂飘忽声,他人又再次端坐桌前,并伸手拂去棋盘,淡然道:“请坐。”棋子落了一地,他置之不理。
云清霜失笑,这位前辈开了赌局,就顾不得风雅了。她不笑则已,这一笑如同三月里和煦的阳光,扫去一室阴霾,温暖了每个人的心,怪华佗也忍不住柔声道:“姑娘,你也请坐。”
云清霜欣然应允,挨着夏侯熙坐下。
夏侯熙费了好大劲才把目光从云清霜身上移开。他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心神道:“前辈,若是晚辈侥幸赢了你……”
“如果你能赢我,我自然帮你的朋友解毒。”怪华佗挑眉,看似不以为然。“但要是你输了呢?”
“但凭前辈差遣。”夏侯熙一脸从容。
怪华佗哈哈大笑三声后道:“我要你爬出回天谷。”
云清霜心头一紧,肩膀微颤。夏侯熙大手盖在她的手背上,轻点两下,“相信我。”他神色自如道,“一言为定。”
“好,够爽快。”怪华佗从衣袖里甩出一个锦盒,打开,是六颗骰子。骰子边角被打磨得有些发亮,可见一定被经常拿来使用。云清霜知夏侯熙武功高强,可这掷骰子的本事,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不免有点担心,但看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又觉得他早已成竹在胸。
怪华佗眼尖地瞅到夏侯熙被包扎得密不透风的右手,似是随口一问:“你手受了伤?”
“不打紧。”夏侯熙爽朗笑道。
“包成这样影响我的心情。”怪华佗不留情面地说。云清霜听罢,脸莫名一红,忽觉手上突然多了个东西,一看,是一只精致的小玉瓶。
“你给他敷药。”怪华佗言简意赅地说。
拆下裹伤布,血已经止住,掌上伤疤错综,狰狞可怖。
怪华佗只看了一眼,道:“好一把利剑。”眼角有意无意地瞥过云清霜置在桌脚的纯钧剑。
云清霜咬了下唇,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不会因为她,夏侯熙也不至弄成这个样子。
打开玉瓶,飘出一股极淡的清香,云清霜识得那是凤幽草的香味,知道这是治刀伤剑伤最好的药。
药膏抹在伤口上不觉任何疼痛,反而丝丝清凉,说不出的舒服,即便夏侯熙不懂医理,也明白这药极其名贵,等云清霜替他上完药,他道:“多谢前辈。”
怪华佗不耐烦地摆手道:“不必啰唆。”见云清霜将玉瓶递还,又道,“你收着吧。”
云清霜怔了怔。凤幽草通常长在悬崖边上,寻找不易,江湖人千金难求,现在竟然被他随随便便就送给了陌生人。这怪华佗忽冷忽热,倒让人吃不准他真实的想法。
怪华佗一手抄起六颗骰子,迫不及待道:“我们这就开始吧。”
夏侯熙微抬眼,“比大?”
“不,比小。”怪华佗眯着眼笑道。
夏侯熙低头看了眼云清霜,眼中泛起涟漪,“好,那就比小。您是前辈,您先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怪华佗手一扬,六颗骰子被尽数扫入一口茶盅里,杯口向下。他的手罩在杯底,不紧不慢地左右摇摆,滴溜溜的声音停下后,他放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打开。”
云清霜依言行事。茶盅一被拿离,她更重地咬住了嘴唇,呼吸也略显急促。六颗骰子,排列成一行,每一颗都是一点朝上。
须知先掷者为庄,六个一点,他等于是立于不败之地。
“你已经输了。”怪华佗得意洋洋道。
夏侯熙呵呵笑道:“这可未必。”
“哦?”怪华佗奇道。
夏侯熙把骰子丢进茶杯中,依样画葫芦地摇动片刻后,移开了手。
云清霜手心满是冷汗,她从未感觉到如此紧张,即使是数度遭遇险情,甚至性命之忧时都未曾有过。她的手亦有些发颤,夏侯熙捉过她的手,抿起唇温柔地笑了笑。
那怪华佗早等得不耐,他抓起茶盅,眼睛顿时瞪大。
茶盅下的六颗骰子,自下而上整齐叠放,最上面的一粒,是一点。
云清霜松了口气,笑盈盈道:“一点,前辈,是你输了。”
怪华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叫唤道:“这样也可以?”
云清霜浅笑道:“前辈,莫非你要抵赖不成?”
“哼,老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气呼呼地把骰子收回囊中,“我马上替你解毒。”
手在桌下被夏侯熙紧紧握住,此时云清霜才觉察到他手指冰凉,掌心却是温暖的,看起来他紧张的心情其实并不在她之下,只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也是不想让云清霜忧心。仿佛有一支桃花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再慢慢盛开。弥漫到全身的暖流,逐渐转化成幸福的眩晕。
“手伸过来。”怪华佗冷冷地说,眉头紧锁着,心不甘情不愿的。
云清霜和夏侯熙相视一笑。这位前辈大概从未输过,丢不起面子。
怪华佗手搭着云清霜的脉搏许久,眸中精光乍现,神色阴郁,忽然开口道:“你中了南疆剧毒?”似是疑问,又似肯定。
云清霜尚未说话,夏侯熙已出口相询:“前辈,这毒你能不能解?”
怪华佗笑了,眉目有种说不出的清冽,为他平淡的容貌平添些许光华,“笑话,”他自信满满地道,“这世上还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夏侯熙大喜过望,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云清霜眼底默然含笑,这一趟终究没有白来。
怪华佗自墙角抓起一个包袱扔在石桌上,从中掏出一把银针,根根又细又长,让人心惊。
云清霜只觉得头皮发麻,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襟。怪华佗看了她一眼,“我要刺你身上十二处死穴,你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夏侯熙一惊,死穴被点焉有命在,何况还是十二道死穴?
怪华佗神情不变,似乎是早料到他们有此反应,“你们不信我,那我也没法治了。”边说边把银针收起。
云清霜拦住他,始终保持淡然的笑意,“我相信你。”穿心跗骨针之毒如不能根治,免不了一死,还不如搏一次,权当又掷了把骰子。
“姑娘勇气可嘉,老夫敬佩。”怪华佗故意出言恫吓,原本打算让他们自己知难而退,这样就不能算他食言,没想到云清霜看似柔弱,实则刚毅坚强,着实有点儿出乎他意料之外。
“前辈施针吧。”云清霜食指微屈,并拢了五指,说不害怕,心下总是戚戚,所谓神色淡然,也不过故作镇定罢了。
夏侯熙侧过身体,表面上无波无澜,暗自攥紧拳头,蕴起内劲。
云清霜只要一垂眸就能瞧见那一把骇人银针,只得偏开头,抿紧了唇。
怪华佗左右手各捻起一根银针,正要往云清霜太阳穴刺去,夏侯熙突然闻得脑后有破空之声,喝道:“谁?”一支金钗夹带着风声,直直钉在怪华佗身后的石壁上。
方才还睿智沉稳的怪华佗顷刻间变得慌乱,他失魂落魄地往洞口奔去,口中不住唤道:“雨婵,雨婵。”他三步并作两步,仓促间被地上的石凳绊了个正着。
“前辈。”夏侯熙伸手想拉他一把,被他用力甩开。怪华佗双眼迷蒙,神智不清,一时爬不起身,嘴里还是大声叫嚷着:“雨婵,你不要走。”
洞外传来动静,“上官哲,你好自为之。”阴恻恻的嗓音,竟来自那位白发老妪。声音越来越轻,逐渐远去。
这一声唤醒了上官哲涣散的神智,他站起身时目光骤然变得冷漠而阴沉,“你们走吧,她的毒我解不了。”这一句却是对着云清霜和夏侯熙所说。
云清霜艰难地颤动着唇,“……前辈。”
夏侯熙眼底深沉,掠过一丝冷然,“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必多说,我不会为她解毒的。”上官哲拂袖,决然道。
心就好像从云端坠落谷底。云清霜没想到,在她产生强烈的求生欲望之后,却被生生地给当头一棒。
夏侯熙脸色灰败,五指紧握,再握紧。
上官哲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极轻地说道:“你们可以杀了我泄愤,但我绝对不会辜负雨婵。”他身形一动,用脚尖挑起桌脚的宝剑,借力向夏侯熙踢去,“你动手吧。”
夏侯熙脸上有挥散不去的戾气,他接剑在手,眼中有束火苗蠢蠢欲动,熊熊怒火几乎燃尽了他的理智,在崩溃边缘一触即发。这时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攀上他的手背,些微冰凉,迅速浇灭了他胸中沸腾的怒火,云清霜流光溢彩的剪水双眸,更是滋人心田,抚平了他内心的烦躁。
“大哥,别为难上官前辈,我们走吧。”云清霜扯出一抹清淡的微笑,秋水般有神的秀目平静无波。
“清霜……”夏侯熙眉眼间牵起了一丝酸楚,已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入谷之时还是风和日丽,明光万里,现下天色阴晦,浓密黑云低压在山顶,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
一路沉默。
夏侯熙终于忍不住道:“清霜,上官哲虽医术高明,但论武功未必在我之上,你为何不让我一试?”
“他宁可一死也不肯违背薛前辈的意愿,倒是个性情中人。”云清霜眉轻挑,唇畔还勾起几分笑意来。
夏侯熙轻摇首,正色道:“清霜,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须知天下除了薛雨婵,就只有上官哲可以救你。”
“大哥,你不会明白的。”云清霜低眉敛眸,惆怅和欣慰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在她心头一扫而过。这是一种极为深厚和微妙的情感,师父对娘亲,师兄对师妹,或许现在夏侯熙对自己也是如此。她微微仰首,眸色深了几分。
夏侯熙眼眸深处是一闪而逝的痛色。他以为凭他一人之力就可以救云清霜,但是到了这里,他才明白有些事情,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大哥,不要泄气。”云清霜明靥如花,笑声朗朗,“我坚信这世上的神医不是只有上官前辈一人。”
夏侯熙柔柔抚过她的头顶,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后忽有疾徐的脚步声,“两位等一下。”是怪华佗上官哲的声音。
云清霜心中一动,笑语嫣然,“怎么,前辈改变主意了?”
上官哲一扬手,一个玉瓶划过优美的弧线落到云清霜怀里,“这瓶药给你。”
云清霜抄在掌中,淡瞥一眼,“前辈,凤幽草极其珍贵,配制不易,晚辈只有一个月的命,恐怕再用不上,前辈您请收回吧。”
“这不是凤幽草。这瓶药是我用数十种珍贵药材花费二十年心血炼制而成,虽不能解你体内剧毒,但可拖延毒性发作的时间。瓶内共二十四颗,每半月服一次,可保你一年性命无忧。”上官哲嗓音低沉而又轻缓,“为防止毒素扩散,这药闭住了你的主要穴道,也等于封住你的内力,你行走江湖须更加小心。”
云清霜明显的眉心一紧。
上官哲斜睨她一眼,“老夫告辞。”
“前辈请。”
云清霜望着同样若有所思的夏侯熙,沉吟了一下后唤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夏侯熙眉宇间仍是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霾,“清霜,”他环住她的肩膀,让她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我想,这次还是免不了要打扰师父了。”
“你的师父?”云清霜倏然抬起头,额头撞上夏侯熙的下巴。她顾不得自己,手往他下颏抚去,却被夏侯熙轻易地捉在手中,他唇角噙起了浅浅的笑容。云清霜脸红若霞,比往常更添上几分妩媚。但她并没有忽略夏侯熙的话,这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他的师父是谁?和薛雨婵又有何渊源?薛雨婵为何一直追着她不放?这其中又有哪些尘缘往事?
夏侯熙捏了捏她精巧的鼻尖,慢慢道出原委。
夏侯熙的师父骆英奇同薛雨婵尚在襁褓中就定下了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薛雨婵对骆英奇情根深种,但骆英奇却一直当她妹妹看待。骆英奇在外游历期间,结识了一名绝色女子,回来后便要同薛雨婵解除婚约,并立下誓言,此生非那名女子不娶。薛雨婵自然不肯,并且三番两次找那女子的晦气。后来薛雨婵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极歹毒的毒药,逼迫那女子服下,令她患上早衰症,一夕之间年轻貌美的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更为阴毒的是,中了此毒便终日不能见光,也不能吹风,否则就会丧命,当真是生不如死。骆英奇恨薛雨婵心肠狠毒,不愿再见她。这十几年来,他跋山涉水,遍寻名医,就是想找到解药,可惜都没能成功。
听到这里,云清霜不觉抓紧了夏侯熙的手,唇咬得泛白,自己却浑然未觉,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夏侯熙只道她是因为薛雨婵为人狠辣大惊失色,怎知她思绪万千,百味杂陈。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动作极轻柔,温和地说:“这些年她来找过师父多次,都被拒之门外,我也是在师父的手札上看到记载,才无意间得知这桩陈年旧事。”
云清霜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几乎说不出话来。
竟是那薛雨婵将母亲害成这样。难怪她一看到自己,便面目狰狞,眼中透着怨恨,又因为夏侯熙对自己情深义重,嫉妒得发狂,不惜狠下杀手。
“可她为何要那样对你,我始终想不明白。”夏侯熙这才发觉云清霜情绪波动,见她脚步虚浮,忙扶她到树底下坐定,“清霜你怎么了?”
好半晌,云清霜汹涌澎湃的内心才逐渐平静下来。“我没事。”尽管她努力维持声音的平和,抑制不住的愤慨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夏侯熙只是静静地抱住她,没有追问。
云清霜独自想着心事,良久才意识到自己身体整个蜷缩在夏侯熙怀里,且保持这一暧昧的姿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还不习惯这样的亲近,顿觉一缕羞意透上心来,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
夏侯熙脸上溢起一抹醉人的微笑,用宽大的衣袖将两人紧扣的十指覆盖住,似不经意地想起了什么,娓娓道:“对了,在师父的卧房床头常年摆放着一幅女子的画像,想来便是那名一直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
云清霜全身一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见过画像?”
“不曾见过,只是常常听师妹说起。”夏侯熙沉着神色道。
云清霜苦笑,也是,自己问的这一番傻话。他若是见过,又怎会猜不到她的身份。
夏侯熙忽抬眼,舒缓了眉心,断然道:“清霜,你跟我去见师父。”
云清霜浑身不自然,还是强作泰然自若,“嗯?”
夏侯熙喟然叹了一声,“师父虽然恨极那薛雨婵,但为了救人,应该会答应见她一面。你随我一同回去,或许还能解开你心中的谜团。”
烦乱的思绪像天上游云似的飘忽不定,对骆英奇,云清霜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恼恨他又觉得他可敬。恼恨的是,因为他的缘故母亲的下半生只能存活于黑暗中,就连亲生女儿也难得见上几面;敬的是,他对母亲的一片情深,这么多年还是默默守候,始终没有将她遗忘。云清霜性子倔强,从不向人低头,薛雨婵和骆英奇害了她的母亲,就是她的仇人,如今却要跟仇人去讨取一线生机,若在平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因为夏侯熙,她有了要活下去的强烈信念。自她懂事以后,就没见娘亲笑过,但也不曾听她抱怨过一句,也许,在她心里,从没有真正恨过谁。
云清霜心中触动,头抵在夏侯熙怀里,婉声道:“好,我随你去。”
夏侯熙眼底的笑意慢慢浮了上来,掌心温柔地摩挲过她的面颊,丝丝缕缕的深情挚意凝结成一句话,“清霜,信我,我会护你一生一世。”
这般郑重的誓言叫云清霜微微湿了眼眶,脸上却又蕴开淡淡的笑,娘亲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或许她能够牢牢把握住。
回到宣城,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洗去一身风尘,在融岚居用过午饭后,二人又要再度上路。
转到偏僻小径,云清霜便以哨音召唤青骊马,但等了许久,仍未见它的踪影。云清霜犯了疑,青骊马乃训练有素的良驹,只听从主人的差遣,寻常人更是难以靠近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除非……是师父、师兄或者师妹三人中的一人来到此间。
“清霜,什么事?”夏侯熙见云清霜神色有异,关切地问道。
云清霜掩去不安,回眸道:“青骊马不听召唤,不知是否出了意外。”
夏侯熙含笑注目她,“再等会儿,许是正在赶来的途中。”
“嗯。”云清霜心中却起了不祥的预感,面上阴晴不定。
并没有等上很久,夏侯熙便道:“来了。”
云清霜失了武功,连听风辨音的能力也逊色不少。她屏息凝神好一阵子,才听到远处有隐隐的马蹄声传来。她欢喜道:“是小青。”
青骊马是日行千里的名驹,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已近在咫尺之间。马上依稀坐着一人,湖绿衣衫,明眸皓齿,神清骨秀,正是柳絮。云清霜的心蓦地往下一沉。师姐妹重逢,本该喜出望外,云清霜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在见到柳絮时,背脊僵硬,浑身都不自在,心情仿似跌入万丈深渊?
“师姐。”柳絮跳下马,身姿轻灵,笑眸弯弯。
“师妹,原来是你。”云清霜不咸不淡地说,“你怎会到宣城来?”
柳絮大眼骨碌碌一转,掠过夏侯熙再转回到云清霜身上,“父亲命我前来找寻师姐。”
云清霜并不相信,却也不揭穿她,低低道:“哦?师父有何吩咐?”
“父亲说你若是办妥了这儿的事,就尽快赶去乾定城。”这番话合情合理,不由得云清霜不信。
云清霜从容应道:“我会的。”她轻轻抚摸小青发亮齐整的鬃毛,不再多话。
柳絮却根本不在意云清霜的态度,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夏侯熙,直到后者面露尴尬,颊上飘起一丝淡红。
柳絮亲热地挽起云清霜的胳膊,美目微眯起,以调侃的口吻道:“师姐,不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云清霜只得颦眉道:“夏侯熙。”顿了顿又道,“我师妹,柳絮。”她草草将两人的身份介绍了一遍就想结束这个话题,柳絮却不想放过她,展露无邪笑容,甜甜地说:“夏侯将军的名讳,倒是常听沈师兄提起呢。”
乍一听到沈煜轩的名字,云清霜心下黯淡,陡然生出一丝怅然。
夏侯熙语声清越,“沈兄亦时常将两位师妹挂在嘴边。”
“呵。”柳絮笑得怪异。
夏侯熙早已觉察到,云清霜和柳絮这对师姐妹的关系并不如沈煜轩所描绘的那般亲密无间,如今看来,两人间的隔阂非一日造成。他不动声色道:“柳姑娘,你师姐身中剧毒,需立即救治,我们先走一步了。”说罢,就去牵马。
柳絮瞥一眼默不作声的云清霜,紧锁起眉头。此时夏侯熙已飞身上马,柳絮一把拽住缰绳,询问道:“什么毒?要不要紧?”
“回头再向柳姑娘详细说明,实在是情况紧急,耽误不得,还请姑娘见谅。”夏侯熙拉起云清霜上马,动作轻缓,不经意的温柔落在柳絮眼中,她手上骤然一紧,目光一顿轻叹道:“师姐有病在身,我这做师妹的自当时刻伴在她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不敢劳动师妹。”云清霜毫不客气地说道。
瞬间一层雾气冲上眼眸,柳絮咬了咬嘴唇,“师姐是嫌弃我吗?”
云清霜沉不住气,愤愤瞪了她两眼,却也无法再拒绝。
然而,只有一匹马,三人如何共骑?他们终究还是牵马步行前往。云清霜失却武功以后,比普通人更显得气虚体弱,霞光渐暗时,不过行了一半路程。
亏得夏侯熙心细,在密林中寻到一处山洞,尽管有些阴暗潮湿,总好过露宿在荒郊野外。山洞不大,幸能容下三人一马。夏侯熙捡了些树枝枯叶在洞口生上火,以防夜里有野兽来袭。
夜半,云清霜半梦半醒之间,觉察眼前似有人影闪动,她一个激灵,挺直身体,却是夏侯熙正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吵醒你了。”夏侯熙眸光温柔,略带歉意道。
云清霜摇摇头,浅浅笑着坐起,想把衣衫还给夏侯熙。他微微一笑,举手阻止她,“夜里凉,你披着吧。”他极轻地笑出了声,从她鬓边抚下一片落叶。
云清霜双手托腮撑在膝盖上,火光映照下,容色俏丽,分外明艳动人。夏侯熙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到怀里,轻声唤道:“清霜。”
“嗯?”云清霜抬起头,他恰在此时低头,冰凉的唇从她唇上轻轻刷过,登时,两个人脸上都飞速涌上一抹红潮,云清霜的脸更是烫得快烧起来。她稍稍挣扎了下,立刻被夏侯熙抱得更紧。他轻轻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清霜。”他的嗓音带着沙哑的蛊惑,云清霜闭上眼,耳畔萦绕的尽是他温热的鼻息。他搂紧她,在她眉心烙下深深的一吻。唇蜿蜒而下,眼睛,鼻子,面颊,最后落在她的唇瓣上,先是浅啄,再辗转深入。云清霜眼皮轻颤,心跳得厉害,半朦胧了眼,到底神志清明,轻推开了他,羞涩道:“师妹呢?”
夏侯熙放开那已是嫣红的唇,笑容温和。他待人素来冷淡,唯有面对云清霜时才会有几分柔软,偏生云清霜也是清冷至极,独有夏侯熙让她慢慢敞开了心扉。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掌上薄薄的茧子细细摩擦她娇嫩的肌肤,无比怜惜地道:“她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云清霜表情有些许不自然,垂眸不语。柳絮的突然出现,让她心生恐惧。
夏侯熙轻抵住她的额头,柔声问道:“怎么了?”
云清霜眼中有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忧色。那一年,她方满十三岁,也是柳絮的到来,夺去了所有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师父的关爱,还有……师兄的爱护。她犹豫着,伸手回抱住夏侯熙,眼底有一瞬的晶莹,“大哥,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这是她第一次袒露心底的无助和无奈。
夏侯熙捉起她的皓腕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目光暖如春水,轻声但又是坚定地道:“是。”只有短短一个字,却让云清霜喜不自禁。她安静地枕在夏侯熙肩头,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云清霜发现自己完全偎在夏侯熙的怀里,他双目紧闭,双手紧紧环住她。他身上是清新的檀香味,云清霜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感动于他的细心呵护。沉睡的夏侯熙眉头舒展开,嘴角微微牵起,似乎正在做一场好梦。云清霜撑起胳膊,壮着胆子仔细打量他。眼前的面孔棱角分明,他酣睡时放下了满身的戒备,五官显得柔和许多,仍是英气逼人。
手悄悄地攀上他的脸颊,抚着他闭紧的双眼,见他没有反应,云清霜胆子更大,直接婆娑他紧抿的薄唇,一下,两下,手骤然被抓紧,她迎头对上一对漆黑如夜空般闪亮的眼睛,心跳顿漏半拍,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调皮的举动全然落在他眼里。
“我……”云清霜的手还被捉着,想抵赖也是不成。
夏侯熙以笑掩过,将她双手包于掌中,宠溺的视线犹如撒下了密密的一张网,云清霜早就无处可逃。
云清霜从夏侯熙的怀里探出脑袋。此时星月交辉,周围万籁俱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抬手擒住他的衣袖,愕然道:“师妹……还没有回来?”
夏侯熙也怔了怔,四处环视,果然不见柳絮的影踪。“她武功不弱,不会有事的。”他轻描淡写道,隐去眉宇间的一丝忧色。
尽管云清霜并不乐意柳絮跟随身侧,但她毕竟是她的师妹,若有闪失,她无法和师父、师兄交代。她轻叹一口气,“大哥,师妹怕是迷路了,你我分头去找。”
“不行!”夏侯熙断然否定了这个提议。
他的声音低沉入耳,煞是好听。云清霜心下动容,良久,又试探着说:“那你独自去,我留下来。”
夏侯熙握一握她的手,“你如今失了武功,我怎能放心留下你一人?”
云清霜扯出一抹清淡的笑,“不用担心。”她眨了眨眼,以玩笑的口吻道:“如有危险,我立即跳上马,小青日行千里,看谁追赶得上。”
像是要印证她的话似的,青骊马长声嘶鸣,四个蹄子胡乱蹦踏,还往云清霜身上蹭了蹭。惹得夏侯熙大笑不已。他扣着云清霜的手,拉她入怀,让她靠定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就着她的耳边低低道:“我去去就来,你务必小心。”
脚步声渐渐离去。
云清霜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衫,虽然离开了他的怀抱,但空气中仍留有他强烈的男子气息。她伸手抚过酡红的面颊,这颗颠沛流离的心终于寻到了避风的港湾。
脚步声复响起。
云清霜欣喜道:“这么快回来了?”抬头,却只看见柳絮一人。
云清霜奇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夏侯将军呢?”
柳絮挑了下眉,“我没有瞧见他。”
兴许是错开了,云清霜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关切问道:“你去哪儿了?”
“就在附近走了走。”柳絮淡淡回道,似乎是不愿多谈及这个话题,云清霜也就不再追问。
师姐妹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阵子,柳絮忽道:“师姐。”
在云苍山时,柳絮经常是直呼其名,很少这般正儿八经地唤她。云清霜一愣,没细想,脱口道:“什么事?”
柳絮眼神闪烁不定,避开云清霜的目光,朗声道:“师姐,我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现在?”云清霜疑惑地瞥她一眼。
“对,就是现在。”柳絮美眸流转,声音淡薄。
“不能等天亮了再去?或者等夏侯将军回来我们一起去?”云清霜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她对柳絮始终心存戒备。
柳絮冷冷道:“师姐,你怕了?”
有时明知是激将法,却还是不得不往里钻。云清霜咬住下唇,反问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我们走吧。”柳絮霍然站起,拂一拂衣衫,一把挽起云清霜的手臂直往外带。
云清霜失却武功,气力自然不如她,这一下竟被拽得踉跄了几步。柳絮回首,放缓了步子,皱眉道:“师姐,你病得不轻啊。”
云清霜站稳了身形,有些懊丧。她功力原本同柳絮旗鼓相当,如今内力被封,如同废人一般,心中怎会快活。
柳絮拉着她钻进密林一路西行,中途没有停歇。云清霜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刚想出声探询,柳絮先自开口,“到了。”
她们停在一间石屋前。
石屋大约有些年代了,经风吹雨打,早已破败不堪。
云清霜略感惊异,张口问道:“这里哪里?你为何带我来此?”
柳絮不言不语,推门而入,云清霜只得跟着她进去。
屋内尘土飞扬,蛛网结聚,应该荒废已久。
“师姐,你随我来。”柳絮又拉起云清霜的手。云清霜骤然觉得腕上一痛,低头看去,自己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淤青。她没做声,任由柳絮拽着她进了里屋。
一进屋,云清霜就被柳絮从身后重重推了一把,脚步一滑跌进了角落。
她扶着墙站起,才抬眼,吓得差点儿尖叫出声。整间屋子惨白一片,这里,竟被布置成了一座灵堂。“师妹,师妹。”她忙唤道。
无人应答。
她回头,柳絮踪迹全无。
案桌上除了灵位,尚有一壶酒和几道小菜。屋子明显被人收拾过,一尘不染,和外间的脏乱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云清霜已缓过神,她壮着胆子近前,辨认出灵位上的字迹:亡母纪慕婷之位。
这一惊非同小可。
纪慕婷,是她的师母,柳絮娘亲的名讳。
云清霜只觉心跳加速,手心直冒冷汗。这里供奉的是纪慕婷的牌位,柳絮骗她来此,目的何在?
屋外忽传来哭声,断断续续。云清霜屏住呼吸,专注地辨别哭声的方位所在,却又没了声响,停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呜呜的哭声,夜半听到,令人毛骨悚然。
云清霜随哭声出了里屋,一个满身素缟的女子倚靠在门墙上,垂下两行清泪,然而看向云清霜时笑容缥缈,诡异至极。
“柳絮,你搞什么鬼?”云清霜按捺下怒意,尽量平心静气道。
柳絮阴恻恻笑了,“师姐,你在害怕什么?”
云清霜在心底低叹,沉下脸道:“你带我到这里,有什么目的?”
“师姐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怎么说我的娘亲也是你的师母,你拜一拜她,也不为过吧?”柳絮笑容稍敛,语气凌厉。
柳絮今日所为她大约能猜到几分了,云清霜反而平静下来,“师母葬在云苍山上,每年春秋两次祭扫,清霜从未拉下。师父又替师母在邀月山庄设了灵位,清霜每日祭拜,不敢怠慢……”话未说完,一柄锋利的长剑指在她的喉间,对上的是柳絮几欲喷火的赤红双目。
“邀月山庄,你还有脸提邀月山庄。你明知道父亲建造这座山庄的含义,你……”柳絮愤怒地将剑尖往前一送,云清霜雪白的颈子上顿时渗出几滴血珠。柳絮怒目圆睁,倒提着剑,“你再敢提邀月山庄,我马上杀了你。”
云清霜淡漠道:“你算计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没有师父和师兄阻挠,我又失了武功,这么好的机会,你甘心错过?”
“哈哈哈哈!”柳絮放声大笑,笑过之后,却沉静下来,眼中闪过一抹哀怨,一丝落寞,一份孤寂,一处凄凉。许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蒙上一层灰暗。云清霜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里能同时流露出这么多的情绪,只觉心口像被木棍狠狠击了下。她可以无视柳絮的张扬,能够容忍她的跋扈,也不畏惧她的威胁,唯独不敢面对她卸下全部伪装后的悲苦和偶尔流露的脆弱。
云清霜踌躇着,缓慢伸手扶住柳絮孱弱的双肩,顿了顿,又不知从何说起。
柳絮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笑,可眼里没有一点儿笑意。
“师妹……”云清霜终于开了口。
“师姐,娘亲就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今天是她的忌日。”柳絮迅速截住她的话,神情黯然。
云清霜胸口一窒。那一年,柳絮也不过十来岁,她是如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又是如何千里迢迢、独自一人去往云苍山寻找亲生父亲的?
柳絮又道:“师姐,娘亲说绝不原谅父亲,可她临终前叫的全都是他的名字。”
云清霜鼻子一酸,紧紧抱住了柳絮。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柳絮心存偏见,总以为是她夺走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其实这本就该是她的,她只不过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老天爷是公平的,享有了不该是自己的幸福,总是要归还的。
柳絮亦回抱住她。
这一刻,她以为可以前嫌尽释,但是,柳絮的下一句话让她明白,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师姐,你清楚地知道,今天的局面是你娘和你一手造成的。”
“是。”云清霜无力回道。这是她的软肋,现在被准确击中。
“你要替你娘亲还债。”轻柔的声音如利剑一般刺在了云清霜的心上。她叹息道:“你要我怎么还?”
“呵呵,很简单。”貌美如花的少女面不改色地说出恶毒的话语,“你把夏侯熙让给我,从此我们两清,谁都不再欠谁。”
“为什么?你都已经有了师兄了啊。”几乎在同时,云清霜吼了出来。她无法相信这话出自柳絮之口。
“我并不爱沈师兄,只不过,你喜欢,我就要抢。如今,我把他还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柳絮语气尖锐,眼底浮上一层寒意。
“柳絮,沈师兄不是物品,不能任你转让,夏侯熙也不是。”事到如今,云清霜没有办法再冷静。她和夏侯熙之间情深义重,岂是一句相让就能舍弃的?
“这你不用操心。我相信没有你,夏侯熙一定会爱上我。”柳絮拂了拂发丝,笑容隐晦,神态翩然。
云清霜瞬间冷了眼神,“我喜欢的你就要抢,抢到以后再弃之如敝屣吗?柳絮,你不是孩子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在毁灭别人,也毁了你自己。”
云清霜义正词严,态度凛然。柳絮笑不出了,她恨恨地瞪住云清霜,秀眉拧紧,怒气上涌,“云清霜,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让还是不让?”
“师妹,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云清霜眼中夹杂复杂的情绪,语气透着无可奈何。
柳絮唇角上扬,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容,带着嘲弄和万般不屑。朦胧的月光下,她眼底的仇恨渐浓,咄咄逼人地质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让还是不让?”
“绝无可能。”云清霜斩钉截铁道。
柳絮神情冷淡绝情,面上添了肃杀之气。她几次举起剑又放下,最后将所有的怨气化为一声叹息,“师姐,你的心肠比你娘还要狠。”
云清霜脸上蒙上一层冰冷的寒霜,“师妹,请注意你的言辞。无论你怎么羞辱我,我瞧在师父的面子上都可以不同你计较,但你不能侮辱我娘。”在云清霜的心目中,母亲便是那嫡落人间的仙子,高贵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要想破坏她的名誉,她都不会容情。
柳絮挥袖掩住唇,却遮不去眉梢的戾气。她冷冷地笑了,“师姐,你莫要欺我年少无知,当年的事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年,娘亲带着我上山找你们,她在门外跪了一夜,求你娘把父亲还给我们,可她呢,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硬是闭门不出。我还记得,那夜下着滂沱大雨,天色和现在一般阴暗。”柳絮绝望的笑声打在云清霜的心上,好似激起了千层浪。她低着头,对于柳絮和纪慕婷的遭遇,她确实心怀愧疚,也答应过母亲不再让柳絮受委屈,所以这些年来她忍辱负重,尽量不和柳絮发生冲突,看着她一步步有目的有计划地接近师兄,最终无奈地接受他渐渐疏远她的事实。但是她的退让并没有让柳絮满足,迎来的却是她更为疯狂的举动。云清霜不是圣人,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她声音有些沉沉,“师妹,我知道你以前吃过许多苦。你若真当我是师姐,以后我也会把你当亲妹子看待。但这件事,你再别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