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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解毒之方


小瑾奇怪道:“庄内就只有我们三人,其他的师姐妹都被我打发下山购置过冬的用品去了。”

“莫非是庄内来了敌人?”云清霜暗自思忖。邀月山庄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寻常人是不敢轻易上门挑衅的。

说话间,那一小团黑影噌的一下窜进屋里。云清霜眼疾手快地将手里的毒针就势射出,小东西咚的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云清霜这才看清,闯进来的竟是她曾经救下的雪貂,此刻它嘴里正发出委屈的呜咽声。云清霜万分后悔,那雪貂定是循着她的气味一路寻到云苍山,还没有好好和她亲热一番,便被暗器所伤。

云清霜内疚地蹲下身体,抚摸着它长途跋涉过后脏乱的毛发。毒针是从它尾处射入,尚留出半截在外面。云清霜直叹气,自己虽说救过它的性命,如今却也是自己生生剥夺了它生存下去的权利。

小雪貂舔了舔她的手指,从她手中挣脱开来,一扭头又窜出了门。云清霜原本想替它清理包扎伤口,还来不及反应,小雪貂早已不见了踪影。

云清霜懊丧地跺了跺脚,这方圆几百里,让她上哪里去找?也只能放任它自生自灭了。

晚上云清霜同尉迟骏说起这件事时,一脸惋惜之色,“我应该看清楚了再动手,若不是我太过鲁莽,它就不会中毒。”她静静依偎在他身边,自责道。

尉迟骏扶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脸扳向自己,神色泰然,“清霜,你不用太过担心,动物有自行寻找伤药的天性,或许情况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

“总是我无端害了它。”云清霜无精打采道。

尉迟骏凝眸于她,拉了她靠在胸前,“也不是你存心为之,就不要难过了。”

云清霜偎入他怀里,柔顺乖巧若小兔。

翌日午后,云清霜走进卧房,尉迟骏宁和地安睡着,小瑾趴在床头打瞌睡。她替尉迟骏盖上一条薄被,手不小心触到他的,他便握紧了不松开,双眼半阖半开。云清霜嘴角凝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试着一点点抽离,心底最柔软的一块被深深攻陷。

尉迟骏的病成了云清霜心头的伤,她给娘亲请安后从后山返回时,因为心烦意乱,胡乱踢着碎石,步伐缓慢。

她如今的武功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但尉迟骏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羸弱,曾经那样鲜活的生命,渐渐枯萎。她每每想起,便是剜心挖眼般的疼痛。

她仰天悠长叹息,像是被霜打过后的茄子,萎靡不振。

一小团黑影匍匐到她脚下,她本来心不在焉,被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瞧,正是昨日被穿心跗骨针打中的小雪貂。云清霜心下黯然。同它总算是一场缘分,怎忍心看它暴尸荒野?云清霜弯下腰,小雪貂却活蹦乱跳地钻进她怀里,亲热地摇动尾巴。

云清霜讶异。它中了剧毒,为何一点儿事都没有?银针的一头仍旧深深地扎在它的尾部,云清霜摸出绢帕覆在针上,用力拔出,惊异地发现,上面妖异的蓝色光芒已完全不见。难道这小东西真有寻找伤药的天性?天下万物相生相克,穿心跗骨针之毒固然厉害,也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云清霜精神大振,抱起雪貂加快步子回到书房。她考虑良久,取出另外两枚银针,“貂儿,抱歉了,我要让你再受一次伤,你带我去找解药可好?”她闭上眼,咬咬牙,扎进雪貂的身体。

小雪貂似是通人性般地点了点头。云清霜把它放到地上,它走几步便回头瞅一眼云清霜,生怕她跟不上。

云清霜跟随它一直往后山走去。雪貂头耷拉着,前肢刨地,像是在用心识别药草。

云清霜注意到它的嘴上衔着好几种草药,分别用前肢捣得稀烂,再将它们混在一起,随后吃进肚中。

那些药草大多数云清霜都可以辨别。这些剧毒的草不能单独入药,需配以其他草药,才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云清霜迟疑着,单单一味就足以夺命,若是将这许多放在一起,焉能活命?她想了想,还是把这些药草收集起来,带回了书房。

云清霜仔细数了数,共是八味药草,其中七种她在师父的医书上看到过,最后一味颜色漆黑,枝头开着小黄花,边缘部分还有小刺,她从未见过。

她的神思有一刻的凝滞,神情复杂。踌躇片刻,她已将下唇咬得发紫。她把所有药草倒入药钵中,用药杵依次捣烂,再混合在一起,凑近闻了闻,只余寻常中草药的清香,无一丝异味。

她忐忑不安地抱着药钵走进卧房,恰好尉迟骏刚刚醒转,小瑾识趣地找了个借口溜走,将独处的空间留给她二人。

云清霜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尉迟骏抬头看她,哂笑。

“尉迟大哥,”云清霜咬了咬唇,把药钵推到他面前。

“不要再为我费心了,清霜。”尉迟骏手指已经有些僵硬地蜷缩了起来,不忍她再每日为他辛苦奔波。

云清霜犹豫不决道:“你还记得昨日我和你说过的那只雪貂吗?”

尉迟骏挑了挑眉,“它怎么了,难道……”

云清霜摇头,“不,它完好无损。”

“此话怎讲?”尉迟骏双眸微抬。

“它中了穿心跗骨针之毒,但它没有死。”云清霜顿了顿,“我跟随它找到了这些药草。”她冲着桌上药钵努努嘴,“但这些药草本身都含有剧毒,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冒这个险。”

尉迟骏心念一动,“是哪几味药草?”

他对医理并不擅长,对于他的提问云清霜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是朝阳草、大茶藤、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铭藤,夹竹桃和一味不知名的药草。”

尉迟骏手微颤,容色震动。他郑重其事道:“清霜,或许这些药草真能解我体内剧毒。”他抬首示意云清霜打开墙角的橱柜。他病倒以后,云清霜将他的随身物品都收起放在了那里。

“这是薛雨婵当日赠予的小册子。”他翻到最后一页,指给云清霜瞧,“这便是穿心跗骨针的解毒方法。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味不知名的药草大约就是狼牙草。”

云清霜大喜过望,“那太好了。”

尉迟骏不语,半晌,应道:“嗯。”

“事不宜迟,大哥,你快服下药草吧。”云清霜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兴奋得满面生辉。

尉迟骏抚住她的双肩,沉吟道:“清霜,你当真要我吃下去吗?”

“当然。”云清霜点头。她听出尉迟骏的语气稍有怪异,但没有多想。

“好。”尉迟骏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端起药钵,将药囫囵吞下。

云清霜神情紧张,不住问道:“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哪会这么快发挥效用。”尉迟骏失笑。

云清霜湛然一笑,“是我心急了。”

尉迟骏握一握她的手,神色淡淡。

“我扶你上床歇着。”云清霜盈盈笑道。

尉迟骏还未来得及答话,喉头一甜,张口就吐出一口淤血。

云清霜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唤道:“尉迟大哥!大哥!”她身子簌簌发抖,伸手便去擦他唇角的血渍。

尉迟骏将她的手捉在手中,“我没事。”话未完,又吐出两口血。

除了流泪云清霜别无他法,“都怪我,我不该让你服药的。”她的啜泣声微弱而凄凉,几乎是万念俱灰了。

尉迟骏笑容显得有些虚无,“清霜,你别紧张。这药当真有效,我觉得身体舒坦多了。”

“可你……还在吐血。”云清霜目光中略带了疑惑。

尉迟骏摆了摆手,语气轻柔,“将污血毒素排尽就没事了。”他的肚子一阵咕噜噜作响,淡瞥了云清霜一眼,俊脸红得可疑,“你……扶我去下茅房。”

云清霜闻言也是羞红了脸。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尉迟骏出门,送至茅房前。尉迟骏淡声道:“我自己进去。”

云清霜执意留在门口,不肯离去。

尉迟骏蹒跚走出时,浑身大汗淋漓,疲惫得像要虚脱。云清霜赶紧上前搀扶住他。他浅浅淡淡地一笑,一扫之前的颓势,眉心中的黑气已尽数散去。

尉迟骏内力高深,加之本身底子就好,调养了两天,精神已完全恢复,但他的情绪并不高涨。他的身体在逐渐好转,武功也在恢复中,可云清霜却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他。

半轮冷冷的明月斜挂当空,繁星密布,跳动着点点寒光。尉迟骏在云清霜卧房门前驻足许久,心中是极微妙的感觉。

透过半掩的房门,他看到云清霜坐在梳妆台前,怀中抱着小雪貂,另一只手执着一枝腊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花瓣,目光轻转,透着几许茫然。

尉迟骏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逃避不是办法,有些事情总要面对。

“谁?”云清霜神思恍惚,但并未失去警觉,她头都没回,将腊梅当做袖箭射出。尉迟骏飞身接住,稳稳落地,微眯了下眼,“清霜,你又冒失了。”

此时云清霜已经倏地转过身,收势不住,一头扎进尉迟骏怀里。她难掩惊喜,“尉迟大哥,你完全好了?”

“是,我全好了。”尉迟骏安静地望着她,眸光缱绻缠绵。

云清霜含泪道:“大哥,我好高兴。”

尉迟骏的声音温柔至极,“清霜,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云清霜垂眸,支吾,半天没有做声。

尉迟骏轻抬起她的下巴,强行与她对视,嗓音带着某种蛊惑,“清霜,回答我。”

云清霜避开他灼灼目光,笑容转为苦涩,“大哥,你明知道的……”

尉迟骏加重了指尖的力量,鼻息继而轻扑过来。云清霜闪避不及,他干燥的唇准确无误的印在她的唇上……

这一刻,无关国家民族大义,他和她,只是凡世红尘中一对互相倾慕的痴情儿女罢了。

尉迟骏于第二天不辞而别。他带走了云清霜经常佩戴的一只耳坠子,将一串清晰的马蹄声留在她孤寂的心里。

云清霜抚摸着剩下的另一只耳坠,怅然若失。

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在大雨之夜的破庙里,他是儒冠素服,迂腐至极的书呆子,谨守礼教,宁可经受风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进大殿半步。

再度相逢,他依旧是文弱书生,可气势逼人,神情坦荡,无人敢小觑。

同王子湛一战,她真正见识到了他的本领和一身的傲骨。

为了救她,他不惜与司徒寒以及楚天官决裂。

他乔装改扮混入西茗国皇宫,拼尽全力救她,对她始终不离不弃。

他被逼下跪,在人前受辱,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到最后,他用推宫换血的方法把毒素转移到他自己身上,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记忆如此清晰,那些刻骨铭心、永不磨灭的记忆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尉迟骏骑马而去,一步三回头。

初次相见,她是清冷孤僻,沉静内敛的孤身女子。

再度相逢,她是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白衣女侠。

她重病昏迷不醒时的无助和无意识的举动,激起他所有的保护欲望。这样美好的女子,值得更好的人来对待。

得知她所中剧毒无药可医,他明白,若他和她之间只能活一个,那么他宁可放弃自己。

她的善良和勇敢早已于无形中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他将一生的爱恋系于她身,此生,再没有人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数年前。

春意盎然,又是一年桃花开。

元稹有云: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那红的如胭脂,浅的若朝霞,凋谢后残留的几许花瓣,又似那跳动的星星点点的火焰,煞是好看。

惊蛰过后,桃花开得更盛,含笑吐艳,馥郁芬芳,满眼春色,美不胜收。

有白衣少女倚树小憩,微风拂拂,衣袂飘飘。她唇角挂着一抹醉人的笑意,怡然自得,粉色花瓣飘落在她洁白的衣裳上,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从屋内走出的白衣少年,悄然替她披上一件衣裳,眉梢眼底俱是脉脉温情。少女不安分地动了动,拂开散落额前的碎发,双眼半开半合,似是就快醒来。少年忙躲到她身后,用手轻轻地蒙住她的眼睛,“师妹,猜猜我是谁?”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师兄,哪有叫了师妹还让人猜的?”她轻手轻脚地脱开身,偏过头绽开绝美的笑颜,“师兄,陪我练剑。”

“好。”少年应道,从身侧取过两把青钢剑,将其中一柄交到少女手中。

“看剑!”少女乘其不备攻出一招,一双慧黠眸子闪着粲然光芒。

少年不慌不忙,身体飘忽灵动,来不及拔剑就且用剑鞘格开,剑尖疾吐,白练齐飞,看上去好不凶险。

“换我了。”少年使的是同样一招,但比之方才少女所使,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知晓自己绝对招架不住,一跃而起,避其锋芒。

“避得好,再来。”少年轻笑,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手下剑招依旧凌厉无比。

少女一味游走在他身边,不急于冒进也不与他争斗。

少年好气又好笑,“师妹你这哪里是在练剑,分明是临战脱逃。”

少女狡辩道:“只要我不输给你就是胜了。”

“是吗?”少年狡黠一笑,中指一弹,射出一块石子打上少女环跳穴,少女“哎哟”叫了一声,眉间隐现怒意,“师兄你使诈。”

“兵不厌诈。”少年哈哈大笑,眉宇间添了几分豪气。

“哼。”少女气冲冲地反守为攻。少年正是要她如此,激将道:“若是十招内沾上我的衣衫,下次下山时我求师父带你一起去。”

“此话当真?”少女眼睛一亮,兴致勃勃。

少年笑吟吟道:“君子一言。”

少女暗自思忖:打赢师兄断无可能,但要碰触到他的衣衫却非难事。她自信满满道:“就这么说定了。”说话间,她身形一晃,剑光飞舞,声东击西,避实就虚。

“这么打就对了。”少年由衷称赞道。

两人的剑法一脉相传,少女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少年都了如指掌,很难近得了他的身。眼看十招将满,少女目光微闪,有了主意。她弃了剑飞身扑上,少年应变不及,青钢剑差点儿在少女身上刺个透明窟窿。少年慌忙收了剑势,剑尖贴着她的鬓发险险划过。

少女跌坐在地上,神情有一丝恍惚。

“师妹,”少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有没有事?”他一把拉起少女,仔细查看她是否受伤。少女脸上浮起可疑红云,但没有忘记扯住少年的衣襟,得意地说道:“师兄,我做到了。”

“你……”少年被气得说不出话。

少女喜滋滋道:“兵不厌诈,是师兄你教我的。”

少年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就走。

少女仍不知好歹,追在后面叫唤:“师兄你耍赖。”

少年无奈停下脚步,没好气道:“刀剑无眼,要是伤到你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少女一怔,旋即笑颜如花,又斩钉截铁道:“我知道师兄绝对不会让我受伤的。”

少年目光在她身上悠悠一转,将她拥入怀中,“是,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枝头上的黄叶被一夜寒风扫尽,预示着天低云暗、冰雪封山的寒冬提早来临了。

沈煜轩起了个大早,将一地枯叶扫到一边后,打算知会师父一声,和小童下山采办过冬所需的必备物品。

在师父卧房门前,他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嘴角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那是北辰国国君云静庭的侍从,一个叫林大钦,另一个叫做宋易时,都是使判官笔的好手。

他们将沈煜轩拦住,客气又疏离地道:“沈公子请留步。”

沈煜轩不屑与他们理论。从他有记忆起,云静庭几乎每隔三个月必定会见柳慕枫一次,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秘密。他没有兴趣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更不会对云静庭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听到了云清霜的名字。

师父似乎是和云静庭起了争执,或许是太过激动,师父叫嚣的声音着窜入他耳中,他的心绪顿时被紧紧攥住。

沈煜轩出手快如闪电,林大钦和宋易时措手不及,一声未吭就被点了穴道。

柳慕枫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朝渊帝的两名侍卫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沈煜轩身体僵直,两眼无光,双手捏紧拳头,指节被握得发白。

“轩儿。”柳慕枫唤道。

沈煜轩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柳慕枫身后的云静庭,眼中划过一道从未有过的冷冽。

云静庭试图握住他的双手,被他缓慢抽离。沈煜轩一字一句自牙缝中蹦出,“但愿我从未认识你。”

他冲出门时,同来柳慕枫房里请安的云清霜撞了个满怀。他沉默着,眼底是哀痛到极点的绝望。他将云清霜推离,步子沉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没有再看她一眼。

云清霜一头雾水,她委屈地抿了抿唇,扯住追出门的柳慕枫追问:“师父,师兄这是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无声的叹息。

“鄙姓沈。”

“鄙姓夏侯。”

两人相视一笑,一见如故。

沈煜轩和夏侯熙结识于西茗国边关小镇的一间简陋的酒肆中。当时有登徒子企图对酒肆女主人无礼,他二人同时出手,将那人好生教训了一顿。

酒肆女主人面赛芙蓉,体态丰盈,在这一带有“仙酒娘子”的美誉。她笑吟吟地端来一盘牛肉、一坛陈年女儿红,“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儿心意,两位英雄请慢用。”

他二人仅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仙酒娘子在旁偷偷打量,一个温文儒雅,文质彬彬,一个龙眉凤目,气宇轩昂。她常年居住在边关小镇,何时见过这等出类拔萃的男子,一时竟瞧得痴了。

“夏侯兄,女主人似乎对你情有独钟。”沈煜轩瞥一眼后笑道。

夏侯熙敬沈煜轩一杯,自己先干尽后慢条斯理道:“小弟无福消受。沈兄若有意,尽可自便,相信女主人定会欣然接受。”

沈煜轩笑了笑,并不接话。

“看样子,沈兄早有意中人。”夏侯熙随口一问,又将空杯斟满。

沈煜轩笑容中略微夹杂着苦涩。他何尝不想忘记师妹,可那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情意,又怎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

再度相遇,是在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

二人无意争夺武林盟主的宝座,但即便切磋武艺,仍是各展所长,使出十八般本领,斗至千招未分胜负,以平手告终。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二人再次把酒言欢,酣畅淋漓,一醉方休。

沈煜轩醉眼蒙眬道:“夏侯兄,小弟有两位貌若天仙的师妹,一个性子活泼好动,热情开朗,另一个沉默内敛,清冷孤僻。兄台还未成亲吧?小弟想将其中一位师妹许配与你。”

不过是酒后糊涂时的一句玩笑话,夏侯熙却想了又想,半真半假道:“沈兄美意,小弟岂敢不从。”

沈煜轩抬了抬手,有些酒醉的狂态,“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没留意一幅小像自他袖管滑落,随着微风起伏在地上翻转,最后落在夏侯熙的脚下。

小像上的女子,朦胧模糊,看不真切,唯觉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夏侯熙心头怦然一动,指着小像问道:“她是?”

沈煜轩轻扫一眼,眼底多了一抹自个儿都没发现的温柔,“是师妹清霜。”

夏侯熙轻吁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刃递给沈煜轩。

沈煜轩错愕道:“这是什么?”

“聘礼。”夏侯熙简短吐出两个字。

沈煜轩的酒劲一下就退去了。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抚摸着刀鞘,神情淡淡,“婚姻大事,并非儿戏。”

夏侯熙忽地放声大笑,“夺人所爱绝非君子所为。沈兄心有所属,做兄弟的着实为你高兴,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沈煜轩心头一松的同时,涌起更多惆怅。他收起匕首,正了正神色,“你不会明白的。”

夏侯熙倍感诧异,但他只是无声地一笑,什么都没有问。

时隔一年,第三次相见。

将军府内,夏侯熙拿着拜帖走进前厅,微微一笑,“沈兄,我们又见面了。”

沈煜轩背负双手,正饶有兴致地鉴赏一幅悬在墙上的字画。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回头,讶异道:“原来是你。”略顿片刻,又道,“西茗国百姓口中年少有为的夏侯将军原来是你。”他微笑中含了一抹赞叹之意。

“很意外吗?”夏侯熙唇角轻扬。

沈煜轩略牵了牵嘴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奉师命来到西茗国,是有要事与大将军相商,不敢怠慢,星夜兼程,现下故人相逢,相谈甚欢,但因涉及北辰、西茗两国存亡的大事,气氛有些凝重。

双方各抒己见,一席交谈,已是夜幕初降,夏侯熙在府内备下酒菜款待沈煜轩。

酒过三巡,沈煜轩声音涩涩,“很久没有如此尽兴了。”

夏侯熙转眸道:“沈兄想大醉一场何难,小弟奉陪便是。”

沈煜轩摇了摇头,眸中一闪,“留待以后,终有一日要和夏侯兄大醉三日。”

“不醉不归。”夏侯熙接道,眼中有隐隐笑意,“也许这一天不会太久。”

“此话怎讲?”沈煜轩不解道。

夏侯熙笑容蕴含深意,“沈兄成亲之日,做兄弟的自当要讨一杯水酒喝。”

沈煜轩面色微变,眼中有踌躇之色。须臾,他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将匕首交到她的手中。”

夏侯熙不曾料想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微怔后淡淡道:“沈兄醉了。”

沈煜轩倏地握住他的手,“答应我,今后替我好好照顾她。”

夏侯熙只道他喝多了,不以为意道:“好。”

沈煜轩表情复杂,长长的静默后,道了声:“多谢。”

夏侯熙命下人送他去客房休憩,听微带醉意的他轻声呼唤:“清霜,清霜。”夏侯熙展眉笑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夜,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的女子依旧看不清容貌,她同沈煜轩在桃树下练剑,曼妙身姿若翩翩起舞。

她的名字叫清霜。

数月后。

沈煜轩将云清霜送出了城,郑重其事地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送给她。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他唇畔浮起一丝自嘲般的苦笑。

云清霜一直以为沈煜轩疏远她是因为柳絮的出现,其实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误会能让她死心,他情愿她恨他一辈子。

风吹过带着些微的凉意,沈煜轩默默转身,无声地叹口气,在心底默念来不及说出的叮嘱,“清霜,珍重。”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另一个故事。

天色逐渐阴沉,黑云压顶,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雷声轰隆,惊天霹雳,凉丝丝的雨水打在身上,瞬间就湿透了。

山路本就难走,大雨倾盆愈加泥泞湿滑。纪慕婷一手牵着柳絮,步子极慢,即便如此,仍然跌了一跤。她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先将柳絮抱在怀里,心疼地问:“絮儿,有没有伤在哪里?痛不痛?”

年幼的柳絮懂事地摇了摇头,咬牙摸了摸膝盖,露出甜美笑容,“娘亲,絮儿不疼。”

纪慕婷抚摸她的脑袋,面带歉意道:“都怪娘亲不好,不该带你一起受苦的。”

“絮儿和娘亲在一起别提有多高兴了,絮儿最爱娘亲。”她凑过去在纪慕婷脸上亲了一口,纯真笑脸洋溢着动人光彩。

纪慕婷抚了抚她的脸颊。这孩子皓齿星眸,淡扫蛾眉,从小便是个美人坯子,这双眼,湛然有神,更是像极了她的父亲。纪慕婷有一瞬的失神。

柳絮扯了扯她的裙摆,怯生生地问:“娘亲,你怎么了?是不是絮儿说错话了?”

纪慕婷搂紧她,将滚落眼眶的泪水擦净。

密雨汇成瀑布,铺天盖地地朝大地倾来。纪慕婷拉着柳絮到处躲雨,所幸寻到一处山洞,她拿出干净的绢帕替柳絮抹干头发。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柳絮仰起小巧的下巴,不解地问道。

纪慕婷幽幽道:“我们是来找你的父亲。”

柳絮双眼发光,“原来我有父亲。小三子再也不可以嘲笑我了。”小三子是她们所住村庄邻居家的儿子,仗着人高马大,经常欺负柳絮,骂她是没有爹的孩子。

纪慕婷无法控制情绪,她抱着柳絮一个劲地道:“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她幼年时曾经经受过的痛苦,她的孩子也无法逃脱。“不,都是那个女人的错,是她抢走了你的父亲,是她。”她浑身颤抖,声音尖厉。

柳絮不知所措。在她幼小的心灵中,还分不清什么是仇恨。她本能地抱紧娘亲,讨厌起那个让娘亲伤心的女人。

纪慕婷似乎陷入了沉思,眼中的怨毒让柳絮感到害怕。她往后缩了缩,躲到角落。纪慕婷发现了她的变化,微微扯了扯嘴角,“絮儿,到娘亲这边来。”

柳絮慢吞吞地挪动身体。纪慕婷拽住她的胳膊,循循善诱,“絮儿,若有人伤害娘亲,你会怎么做?”

“絮儿会保护娘亲。”稚嫩的童音透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柳絮满意地笑了笑,续道:“现在有人抢走了你父亲,不允许我们见他,你要怎么做?”

柳絮想了想,鼓起勇气道:“絮儿会把父亲大人抢回来。”

“絮儿你要好好记着,那个女人叫月晨曦,她的女儿叫云清霜,是她们从娘的身边夺走了你的父亲。”纪慕婷面容扭曲,咬牙切齿道。

柳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纪慕婷又重复了几次,强行让她记在心里。

纪慕婷心中积聚已久的怨气急需宣泄,趁着雨势渐小,她扯起柳絮继续赶路。柳絮人小步子慢,被纪慕婷拉扯得踉跄,她闷在心里,不敢吱声。

纪慕婷蓦地停下脚步,直视前方,双眼喷出火来。“邀月山庄,邀月山庄。”她喃喃念了数遍,身体气得发颤,“柳慕枫,你欺人太甚!”

柳絮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娘亲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可怕。

纪慕婷大步流星,柳絮紧紧跟随,抓着垂在胸前的两条小辫,心中忐忑不安。

一名男童迎上前来,诧异道:“你们找谁?”

“你是柳慕枫的徒弟?”纪慕婷问道。

那男童小小年纪已有大家风范,他彬彬有礼道:“正是。”

“叫柳慕枫出来。”纪慕婷傲慢道。

她接连两次直呼师父的名字,想是和师父颇有渊源,男童面有难色。他寻思片刻,老老实实道,“师父下山未归。”

“那月晨曦呢?”

男童没有丝毫迟疑地道,“庄内并无此人。”

纪慕婷冷笑,“那我们只能自行进庄去找她了。”随即尖叫道,“月晨曦,你不敢见我吗?”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庄内确实没有此人,”男童挡住她,客客气气道。

柳絮好奇地打量男童。这位小哥哥唇红齿白,竟比女儿家还要漂亮几分。她俏脸一红,生平第一次心怦怦直跳。

男童目不斜视,眼角的余光将柳絮的动作尽收眼底。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和师妹清霜天生就带些忧郁敏感的性子截然不同。

纪慕婷摸了摸悬在腰际的宝剑,眼中射出骇人光芒,“你不让开,我就要硬闯了。”她倒不是非要和一个孩童过不去,只不过心意已决,见不到月晨曦誓不罢休。

男童恭敬作揖,“若前辈执意如此,晚辈也只能奉陪了。”

正在这时,里面急匆匆跑来一小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因跑得急了,鼻尖冒出几颗晶莹的汗珠。

她真美。这是她给柳絮留下的第一印象。纪慕婷则直勾勾地望着小姑娘,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小姑娘压低了声音道:“师兄,娘亲让他们进去。”

男童不解地瞥了她一眼,但既然月姑姑发了话,他自然不会违背。

“请吧。”小姑娘在前面带路,纪慕婷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小姑娘将她们带到邀月山庄后院,指着一间独立的院落,“娘亲就在那里。”她没有再带路的意思。纪慕婷想了想,让柳絮留在这里,自己挺直了腰板,大踏步而去。

纪慕婷走远后,柳絮兴奋地搓了搓手,围着小姑娘道:“小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她所居住的村落,多是些目不识丁、行为粗俗的庄稼汉的孩子,哪里见过这般粉雕玉琢、谈吐斯文的孩童。

“我叫清霜。”小姑娘虽然不善与人交谈,仍是礼貌的应答。

“小哥哥你呢?”云清霜面无表情,柳絮讨了个没趣后,将目标转向男童。

“沈煜轩。”

相较于云清霜的冷淡,沈煜轩的表情生动许多。柳絮缠着他问东问西,沈煜轩有问必答,恰到好处地避免了尴尬。

到底是孩子心性,交谈后,三人也便熟识了。庄内很少有外人来访,孩童则更少。云清霜对年龄相差无几的柳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从厨房捧来平日最爱的点心塞给柳絮,问道:“你来这儿是想拜师父为师吗?”

柳絮摇摇头,抓了一把糕点,口齿不清地说:“娘亲说是来找父亲大人。”

云清霜和沈煜轩对望一眼,心往下狠狠一坠。

柳絮并未察觉异样,自顾自道:“娘亲说有一个女人抢了父亲,不让父亲和我们见面。她要我记住她的名字。她叫……”她憨憨一笑,“我记不清了。”

云清霜神情复杂,她艰涩道:“师兄,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你陪柳絮妹妹说些话吧。”

沈煜轩的担心全然挂在脸上,云清霜视而不见,扭头走了。

柳絮抱着点心吃得不亦乐乎,糕饼的碎屑沾在她粉嫩的小脸上,甚是滑稽。沈煜轩摇摇头,轻手轻脚地替她抹干净。

柳絮正往嘴里塞最后一块酥饼,忽然怔怔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沈煜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远处,纪慕婷缓缓跪下,抱着门框,哭得声嘶力竭。

柳絮面上神情起了一丝变化,眉头微微蹙起。她扔掉糕饼,飞也似的冲上前去,把娘亲紧紧抱住。

从这一天起,她将月晨曦和云清霜的名字牢牢地印刻在了脑海里。

纪慕婷缠绵病榻已有数日,今天气色好了些,她下床换上一身湖绿的衣衫,对镜画眉,手却抖得厉害,好几次连笔都拿不稳。她轻轻一叹,意兴阑珊地扔了笔,“絮儿,娘亲怕是再不能照顾你了。”她眼中满是不舍。柳絮还小,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她,但天意弄人,她无法与天斗。

柳絮扑进她怀里,泪水染湿了衣襟,“娘亲不要离开絮儿,娘亲不要离开絮儿。”

纪慕婷抚摸着柳絮乌黑顺滑的秀发,万般无奈。她又何尝愿意离开爱女。

柳絮哭得不能自已。娘亲是她唯一的亲人,除了娘亲,世上再无人真心疼爱她。

“絮儿,去找你父亲吧。”纪慕婷犹豫半晌,终究断断续续地说出口。

柳絮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絮儿不去,絮儿要一直陪在娘的身边。”

纪慕婷泪流满面。她咳出一大口鲜血,将带血的绢帕藏到身边。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答应娘,不要让娘死不瞑目。”

柳絮捂住嘴,她说不出任何的承诺,只能拼命地点头。

纪慕婷似乎放下了心,身体一歪,软软地倒下,握着柳絮的那只手,五指缓慢张开,终于无力地垂下。

柳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愣片刻,爆发出凄厉的哭声,“娘!”

纪慕婷走得很安详。许是梦见了年少时同心爱的人一同游山玩水、对诗赏月的情景,她脸上一直挂着欣慰和释然的笑意。

柳絮变卖了身边所有值钱的首饰,将娘亲风光下葬。娘亲或许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她只求一个心安。

她发誓,娘亲和她所受的苦楚,来日她会加倍偿还。

那年,她才十二岁。

后悔吗?

柳絮曾多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从云清霜手上抢走沈煜轩,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罢了。当年月晨曦可以抢走父亲,她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不,她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内疚吗?

三年来,本就沉默寡言的云清霜越发沉静了。

很多次,她在云清霜面前同沈师兄故作亲密,为练完功满头汗水的师兄擦汗,给他做鞋,赠他亲手绣的绢帕,比剑时假装体力不支跌进他的怀里……

这一桩一件,看在云清霜眼中,无一不是割在她心头的利刃。每当这时,她总是不声不响地离开。

她脸上始终波澜不惊,像是任何事都激不起她的兴趣。柳絮最痛恨她这一点,这并不是她希望见到的。直到有一天她跟踪云清霜去了月晨曦现在的住处。

那是一座近乎全封闭的石屋,留下的一道缝隙是用于递送饭菜和日常必需用品的。

柳絮还来不及惊诧,就听到了云清霜明显压抑的哭声。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云清霜在人前暴露脆弱,她低头捂住脸,肩头微颤,泪水顺着指缝徐徐流淌。柳絮心中涌起报复的快感。

许久,云清霜抬起脸,尚有泪珠挂在眼角,楚楚可怜。

柳絮隔得远,听不清石屋中月晨曦的话语,只见云清霜不住点头。未了,她道:“清霜愿祝福师兄师妹永结连理,白头到老。”

她清澈的嗓音随风送到柳絮耳中,她一时惊呆了。她一直以为云清霜恨她,就如同她恨月晨曦母女一般,深入骨髓。说不清心底是何感受,但适才的快感在逐渐消退,一丝怅然莫名攥紧了她的心绪。

收手吗?

柳絮再一次问自己。

云清霜心胸广博,从没有怪罪她横插一脚;沈师兄对她呵护有加,温柔体贴;柳慕枫像是要弥补多年的遗憾,也对她投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似乎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久违的亲情。

如果没有让她亲眼见到那样的情景,她或许就真的放下了。

那一夜,处在浅眠状态下的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她睁大眼,感觉到床榻在晃动,窗棂亦在咯咯作响。她惊恐地坐起,披上一件衣衫匆匆打开门。

她看到沈煜轩站在不远处,双手背负在身后,徘徊踌躇。她大喜过望,师兄担心她会害怕,是来陪伴她的。她刚要开口唤他,暴雨滂沱直下,雷声轰鸣,炸得人头痛欲裂。沈煜轩眉头一皱,急切推开隔壁一间卧房的门,柔声道:“霜儿,别害怕。”

柳絮心情掉落谷底。一整夜,她独自一人蜷缩在桌底,听着外面风雨交加,手足冰凉,寒彻心扉。

真相从来都是这么伤人。

起身时,她突然哈哈大笑,笑自己的愚蠢,随即脸色一变,一掌震翻案桌,面上皆是狠戾之色。“云清霜,你对不住我在先,休怪我无情无义。”

尉迟骏的故事。

六岁的时候,母亲曾牵着他的手,遥指父亲离去的方向,说:“骏儿,人生也不过,就是一场漫无边际的旅途。”

他看到父亲走着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如同盘旋而上的河流,没有开始,亦没有尽头。

年幼的孩子尚且只会扯着母亲的衣袖言语,“那爹什么时候会回来?”

母亲低下头,温暖的手心抵在他的额头,微笑如兰,“骏儿,相信娘。很快,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他懵懂地点着头,谈话的时候,父亲的衣角已然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只依稀记得,山路上火红的山花烂漫,开遍了田野,一簇簇好似燃烧的火焰一般,艳烈昂扬。

母亲孙氏病故在他八岁的那一年。

父亲没有回来。

他握着母亲的手,看到她面容上平和而安宁的笑,黑色的发丝软卧在肩头。听到她在说着一些他听不分明的话语,什么都无法做的少年,也只能将面颊贴紧了母亲微凉的手掌,无言以对。

他紧紧抱着母亲,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已经冰冷的身躯。没人能够劝得了他,任谁说要将母亲安葬,换来的都是他仇恨的眼神。

直到他被祖父尉迟炯打昏。

尉迟骏第一次走出了从小生他养他的地方,他随身的包裹里小心翼翼收藏着一只瓦罐,里面装的是母亲的骨灰。他暗自许下承诺,总有一天,他要让母亲的牌位堂堂正正地进到尉迟家族的祠堂接受香火供奉。

尉迟炯不承认孙氏的存在,对这个孙儿却极是喜爱。

尉迟骏被祖父带回了父亲的故乡,那个传说中的名门望族——尉迟家族。

尉迟是大姓,族里的叔伯兄长既多且杂,盘根错枝的关系里,也潜伏着野心与杀机。

初入尉迟家的少年,心思坦白,智谋聪颖之余,却对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交往并无大识。母亲曾告诫他要小心防备,但他毕竟未经那些明枪暗箭的洗礼,终究仍是防不胜防。

尽管祖父对他关爱有加,但毕竟不可能时时看顾。入家门刚三个月,他就已是大病小病缠身,若非师傅李笑突然出现,力排众议将他带往怪华佗处医治,恐怕世间早没了尉迟骏这个人。

李笑所教给他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武学、智谋,更多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世道险恶,从深谷中走出的干净少年,终于从这样一个人身上,学到了冷静、淡漠以及圆滑。

然而陪伴他整个少年时期的,还有李笑的掌上明珠,他的师妹李兮妫。

明媚而肆意的兮妫,总是爱穿一身红衣。习惯执鞭的少女,映衬了他记忆里父亲离开时铺天盖地的山花。在她生命里最繁盛的年华里,亦绽放着如同那山花一般的美好。

兮妫爱马,她的坐骑名为纵横。她曾指着远处的山岚,向尉迟骏道:“若有那一日,我定要与心爱之人,踏江而过,纵横天下。”

那时,尉迟骏只是含笑注视着师妹雀跃而明净的面容,目光投向远处,笃定道:“会有那一天的,如果是阿兮,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兮妫,息妫。与那个战国时娇柔的女子不同,兮妫的果敢和放肆,也如同火焰一样瞬间燎原。

那时候九岁的尉迟骏生辰里第一个心愿是,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尉迟家门下,第二个则是……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日般明朗干净。

天不从人愿。年幼的鹰终究有一日会长大。

那一日,尉迟家派人来,道尉迟骏的父亲病重归家,要尉迟骏速速回家以尽孝道。

尉迟骏捏着信去见了李笑。李笑只是叹了口气,挥挥衣袖道:“你且去吧。”

已经出落得内敛而沉静的少年叩首,静默转身。

背后火红色衣衫的兮妫,脸上尚带着泥巴,明亮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呆怔地问他:“师兄,你要走了么?你不要阿兮了么?”

尉迟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巴,温柔地道:“阿兮一定要等师兄回来。”

兮妫眼睛里涌出泪水,一手拍掉他的手,跺脚道:“我再也不要见到师兄了。”转身哭着跑走的少女,红衣飞扬而起,似是盛开的花朵。

尉迟骏清静的眼里微微起了波澜,却只是良久地看着兮妫远去的方向,沉默离去。

那一年,尉迟骏十二岁。

然而,当尉迟骏跨入尉迟家大门之时,迎接他的,不过是道道白绫。

那满城的繁华犹如旧时大门上的朱漆,仿佛血染一般,浓艳得惊心动魄。然而,飞红之间却有一联素白色的飘带,沿着城墙飘扬如柳絮,那连绵相缀的缟素装饰,被风吹得呼啦作响,隐约透出了沉肃而郁冷的气息。

红与白交相辉映,越发沉淀出触目惊心的绝艳来。

在四年后的同一天,他的父亲,亦追随母亲而去。

尉迟骏不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去不回,也不想去探究他这些年来究竟做了什么。当尉迟骏看到他脸上如同母亲一般释然而平静的笑意的时候,终于恍然明白了什么,自己亦只是转身面对着族人探究的眼神淡定微笑。

白衣的书生模样,清润的笑意,一如多年前他父亲那般,透彻的瞳孔里静若山河。

尉迟家血脉里的那些尔虞我诈、那些心狠手辣、那些淡漠无情,都融进了沸腾的血液,张狂着,奔流着。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和绝情。当他低头,张开手掌的时候,忽然有了想要去握住什么的感觉。阳光从十指的缝间穿梭而下,金色耀眼,好似整个江山,秀丽灿烂。

慢慢地收紧,他对自己说——

在这里,我生而为王。

被送去北辰国陪同皇子做质子,没有丝毫怨言的少年拈花微笑,去便是去,终究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做质子的岁月是寂寞的。他曾无数次回想起李笑与李兮妫,那段时光里的美好回忆,定格在记忆深处,是如同珍珠一样宝贵而光洁的事物。

北辰国的小院子里,陪伴他的,只有诗书琴棋,偶尔扮作纨绔子弟去赌场玩乐几次,或是佯作懦弱地任人逞口舌之快。

韬光养晦,这是他成长最快的一段时光,独在异乡,挣扎着生存。

然而十九岁时,师傅的一封信才让他知晓,物是人非是多么强大的一个词。

兮妫爱上了另一个人,甚至不惜为他反抗李笑,离家出走,带走了纵横,也带走了尉迟骏对那个身着红衣的粉雕玉琢的娃娃最美好的一段念想。

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日般明朗干净。

最终,不过是浮生梦一场。

如果说,是前二十多年的沉浮浸淫,造就了现今风淡云清的男子。

那么云清霜的出现,才真正让他体会到了喜怒哀乐的人生百态。那不是作为木偶一样的生活,而是一种悲喜交加、患得患失的感觉。

初遇时冷若冰霜的少女,真是应了名字一般的清淡干净,不沾染杂尘、不经世事。

再见时,她已是带了疲倦的神情,平静而透彻,好似看穿了生死一般,意外地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带她上路的点点滴滴,同样也渗透进了他过去单调而苍白的生命。

爱么?他自问。

是如母亲等待着父亲一般的情感么?

是兮妫为之不顾一切的付出么?

手抚摸着她冰凉苍白的面容,他只想笑着说。

这一次,算是我尉迟骏栽了。

上官哲的不肯施救,早在清霜的口中就已听说,他却仍是要执意一试。哪怕将清霜的毒牵引到自己身上,哪怕用自己二十多年来平淡如水的生命让她来延续。

她的眼里,不但有不甘,也有愤怒。

那是骄傲的女子,宁可自己咬牙受苦,也不愿牵累他。

听她口口声声唤着“师兄”,心里就有钝钝的疼痛。

尉迟骏有尉迟骏的骄傲。他不想问,夏侯熙和师兄,云清霜更爱哪一个,他只要知道,她现在在他身边,这就足够了。

清霜生长的云苍山,青山环绕,树木苍翠,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养育出如此清透伶俐的少女。

他蓦然回想起自己生长的那个地方,李笑的山庄里,大片宽广的田野,夏季里汇成海洋的花丛,纵马奔驰而过时的心潮澎湃,一切都与这里不同。

清霜的母亲,终生需在黑暗里摸索着。那个少女那样虔诚而欣喜地感受着母亲的话语,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清霜心里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潜意识。

也许能够坚强地说着,不过一死而已。

也许能够骄傲地转身离去。

然而她也还很年轻,还有更多的光阴和岁月在等待她去消磨。

推宫换血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折磨,死死咬住唇齿之时口中弥漫的腥气……

换血的整整一个夜晚,是尉迟骏有生之年里,身体上所能承受的最痛的时光。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人活生生敲碎那样疼痛,死死咬住牙不尖叫出声的他,强忍下那痛彻心扉的疼痛。甚至,痛到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而已。

能再和娘亲说说话,能再和师兄比比剑,能再行走在各国之间,巧笑嫣然。

如此而已。

在走廊上,听到她说与小谨听的那四个字:生死相随。

指甲深深的印进手心,唇畔上那一缕苦笑,刻骨铭心。

他用他的血救回了清霜,清霜亦用那雪貂挽回了他即将燃烧殆尽的生命。

在尉迟骏的心里,仿佛有一种奇妙的连接慢慢延伸开来。

那个女子低头浅笑的时候,如同漫山遍野都盛开了的山花一般,虽不艳,却清馨。

所以,能够握住她的手,去感受彼此的心跳,他始终庆幸那一刻自己的选择。

只要你活着,就是这个世间,对我最大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