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兵蠢蠢欲动的冬季,富有四海的大周皇帝却整日呆在尚书台的藏史府里烧书。铜炉前烧得火旺,在火旺的铜炉前烤火取暖的舒服令姬文光昏沉欲睡,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多年的幽居,使他看起来浑不像四十多岁年轻人的样子,最近半年的打击,又使他看起来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垂老的人精神力不健旺,血气亏输,最容易打瞌睡,姬文光散落着白发,在炉前打盹。
垂老的人睡眠不好,一点动静就容易醒来。张靖冒着风雪,才轻轻地推开殿门,姬文光就惊醒了过来。
“我的爷,你怎么坐地上!”张靖来不及解开大氅,赶紧到一处取下褥子,给姬文光铺好,让他身子离开冰凉的地板。之后才到一边解下大氅。
“卫盐啊,吴仕道把朕的粮棉运来没有呀?没有粮棉,前方的将士就要挨饿受冻,没有这些,朕怎么招兵买马?去道诏书,催一下。”姬文光像个老头似的念叨。
张靖一愣,意识到姬文光老态龙钟,竟连人都认错了。不禁背着身偷偷抹眼泪,转过身心疼道:“皇上,您认错人了。卫盐他已经到北斗爷那儿报到去了。我是张靖。”
“哦。”姬文光细细打量了一眼,突然“可”的一笑,道:“你以为朕认不出来?朕耍你的。”花白胡须,犹如邻家老人,笑得很是顽皮。
张靖愕然道:“皇上,您可真有闲心。女婢猜,您大概是想卫盐了吧。”
姬文光伸手到铜炉边取暖,“朕最近总想起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朕还是个藩王的王子,身边跟着的只有卫盐一个。从小,将近是卫盐一人将朕带大的。”
张靖到殿内取来热水毛巾,给姬文光擦手和脸,道:“皇上不用自责,卫盐他是我的义父,这些年他是老糊涂了。”
姬文光一动不动享受着热水毛巾的敷盖,半晌才道:“朕的父王早死,卫盐他就像是朕的父亲一样。你是卫盐的义子,你就像是朕的兄弟一样。”
张靖道:“奴婢哪有那个福分,奴婢只是您的奴才,给您保驾护航一辈子。”
姬文光嗔道:“净说好听好!保什么驾护什么航,朕的万里江山,人才济济,该让他们来为朕保驾护航。”
张靖道:“是。刚才的话还没回皇上,驿马来报,江南的三十万石粮,三十万斤棉花,一万匹布已经从扬州启运,照传递消息期间的速度,现在估计已经过了江了,正在赶往徐州的途中。”
“好,甚好。”姬文光忍不住站起来,脚踩着褥子,手舞足蹈,开心地拍起了手掌。姬文光比着打拳的姿势,对张靖道:“来,你陪朕练一练。”
这时郭仪推开殿门道:“哟!主子今天心境怎么这么好,要奴婢陪您练练吗?”
郭仪身材肥大,姬文光一听嫌弃道:“去去!一身的铜臭味,朕要跟张靖来两下。”
郭仪假作叹息道:“哎呀,主子就是喜欢大哥多一点,一点儿也不心疼其他奴婢。”
姬文光心情愉悦,笑骂道:“滚!”“嗻!”郭仪端起了盛洗脸水的铜盆,出门外去了。
几日后,清晨的薄雾散尽,朝阳升起挂于太屋檐角。因闻知江南两船顺河起航,连续几日,姬文光心情大好。江南的粮运,每隔几日都有新报,想着今日也该是奏报到来的时候,姬文光早早起身盥洗,还换了一身威服。
郭仪从门外掀开门帘进来,向侍候皇帝身后的张靖点了点头,来到姬文光身前跪下,举着两份折子。
姬文光道:“有何奏报?”
郭仪打开第一份折子,道:“有本奏,太尉大司马周密奏报移原司寇肖人杰任司隶校尉一职,请皇上裁决。”
姬文光道:“准奏。”
郭仪拿着第二份折子欲言又止,姬文光道:“还有何事?”
郭仪道:“这份奏章是肖人杰的本子,奴婢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姬文光道。
“是,”郭仪道,“周密举荐肖人杰由司寇移为司隶,算是平职,也没什么,但是司寇的位置也空出来了。按朝廷规制,前任主官离任,先任之官有权荐任后官,但是这肖人杰却不该荐任他的儿子去当司寇,儿子接老子的班,公器私用,他当朝廷官职是什么了?而且也未经内朝讨论就具本上奏,岂非越权!”
姬文光站起身来凑近郭仪,脸色古怪,“他举荐的是谁啊?”
郭仪有些戒惧道:“禀皇上,肖人杰举荐肖书接任司寇一职,奴婢已经查清这个肖书就是他的儿子。”
姬文光停了会,坐回座位道:“这个肖书是陪英王到幽人营盘,差点被打死的那个肖书么?”
郭仪一惊,磕头道:“奴婢该死,不该提起皇上的伤心事。”
提起英王姬崇乾,姬文光表情似伤似毁,似怒似恐,不一而足。
张靖也跪了下来,殿内死一般沉寂。
许久,姬文光才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用人不避仇,举贤不避亲。准了。”
郭仪和张靖两人余光对视一眼,脸上表情莫名。郭仪又从袖筒里摸出一沓奏章,拣最上面一封,双手呈上道:“皇上,还有一事上奏。”
姬文光手一挥,“奏来。”
郭仪又同张靖对视了一样,道:“江北有司具奏,从扬州运来的江南粮船、棉船和布船数百艘,在兰陵地面被蜂拥而至的数万乱匪打劫,无一余存。”
“嘭”地一声,姬文光忽然栽倒在地,张靖和郭仪手忙脚乱地扶起。
姬文光倒在龙榻上,激怒攻心道:“朕的粮食!朕的粮食!才一天没有过问,你们就把朕的粮食给弄丢了?啊!”姬文光突然冲起来,对着郭仪如颠似狂地大吼。
郭仪磕头不已,道:“奴婢有罪!请皇上责罚!”
姬文光丢掉了榻上龙枕,推开了灯案,一脚踢翻了烧炭的铜盆。殿内宫人大惊,四处躲避着火红的炭屑。张靖抓住两个值班太监,连忙指挥他们收拾炭盆,这才没点燃了太屋内的诸多帷幔和氍毹。
盛怒中的姬文光突然双腿一软,瘫倒在龙榻上,张靖赶紧将龙枕靠背垫到身下。
姬文光激动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罪在苍生啊!苍天啊!你这是在惩罚朕吗?来啊!惩罚朕呀!”姬文光激动跳起,向穹顶挥舞着手臂,“来呀!惩罚朕呀!为什么要让前线士兵挨饿受冻?难道你瞎了眼吗!”郭仪一边扶住皇帝摇摇的身子,张靖则负责摁住盛怒的姬文光的手臂,一面自伤或伤人。等到姬文光发泄完了,身子也软了下来了,他又喃喃自语道:“百姓有罪,在予一人。”
郭仪跪下道:“皇上,奴婢还有本没奏完。具徐州司马丁援上奏,在徐州境内拦截了一股民匪,清剿之后,发现是抢劫兰陵粮船布船的匪徒。共缴回了军粮二万石,棉花万斤,布匹千余匹。抓回了流民盗匪二万余人。请皇上圣裁。”
姬文光声音低不可闻,道:“朕的天下竟有两万人一股的匪徒了?这是匪徒吗?恐怕都是流民吧。”
“扶朕做起来。”姬文光突然道。
张靖将姬文光扶起,姬文光对张靖道:”你给朕算算,二万石粮食能供十万人吃多久?”
张靖道:“禀皇上,此次三十万石被劫的军粮,按六十斤一石计,可以供给十万人三个月之口粮,二万石粮食可供十万人就食十二天。”
姬文光道:“你再算算,二万石粮食,可以供给两万人吃多少天?”
张靖一换算,道:“禀皇上,可以食用六十天。”
姬文光点头道:“两个月时间,你是按军人的口粮算的吧。如果按照普通人,再加上老弱妇孺,没有壮丁吃的多。如果按照最低口粮节省一些,可以吃到四个月,四个月足够支撑到明年开春了。等明年开春官府再想想办法接济他们一下,熬过春季,他们就可以吃上自己种的粮食了。”
姬文光对不明所以的张靖道:“张靖,下诏把那二万石粮食和截获的所有布匹棉花留给徐州吧,让丁援把那二万人安顿下来,让他们别再做劫匪了,叫他们种地,自力更生,明年吃自己种的粮食。”
张靖道:“皇上,好不容易等来粮食,不赶紧押送到陕关,招募兵勇,雍州叛军虎视眈眈,明年开春就抵不住了。”
姬文光道:“区区二万石粮食,到了京师恐怕一万石都没有,还要走陆路解送到陕关,十不存五。朕岂能便宜了那帮贪官污吏,亡国之臣!只能委屈委屈当兵的了。”
张靖震动,姬文光又道:“丁援去徐州,是谁举荐的?”
张靖道:“回皇上,丁援是袁国老举荐的,丁援是袁国老的学生。”
“好,”姬文光赞扬道:“老成谋国。这个人举荐得好,丁援,国之干城。给袁国老家下道褒奖勉励的旨意吧。”
“是。”
“粮食是在哪里弄丢的?”
“兰陵!”郭仪忙道。“兰陵虽在江北,但仍属于扬州所辖。”
“扬州。”姬文光沉吟半晌,吩咐道:“让吴仕道自己写份请罪的奏疏吧。”
郭仪抽出另一道奏疏,道:“禀皇上,吴仕道请罪的奏疏已经随报劫粮的奏疏一起到了。”
姬文光道:“下诏,让吴仕道马上回京师,扬州那边暂时用不着他了。那边的事让他的副手接替他。”
郭仪道:“皇上,需要在邸报上下旨申斥他吗?”
姬文光有气无力道:“不关他的事,粮食他已经给朕送来了,是朕没有治理好天下,饥民为盗,把他送来的粮和棉给弄丢了。罪在朕头上。”
郭仪道:“皇上,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奴婢们的罪过,没有监督好粮道的安全。”
姬文光突然重重地垂倒,一头栽在龙榻上。张靖和郭仪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叫御医,姬文光才省转过来。太医院又是参汤又是进针的,姬文光微弱地道:“都别忙活了,就让朕好好地休息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