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本书
王小山曾开玩笑,说余少镭出过两本书,一本是《现代聊斋》,另一本,也还是《现代聊斋》。那是2002年初,“现代聊斋”专栏第一次结集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分上、下两册。再回首,那两本书,确是不忍卒睹——从内容到装祯,翻一页,我就脸红一次;翻到最后,我一照镜子,发现我变成了关老爷。当然,那怪不得谁,主要是我自己太过敝帚自珍,选得一点都不精,对那些赶时间仓促码就的原生态专栏文字没作多少挽救,便一古脑儿端出来。137个故事,粗制滥造者居多。
2005年9月,《南方都市报》的“现代聊斋”专栏结束几个月后,《现代聊斋》精选本第二次出版。这一次,所选文章跟书的包装都比第一次要好很多,自己比较喜欢的故事,如《红痧斑》、《丰都卫视》、《父亲》、《烈血襄阳》和《开心鬼日记》、《半仙周忌》系列等,也经润色后再次跟读者见面。但因为策划出版方面的问题,书是拖了近一年才面世的,选文实际截止到2004年初,再加上图书编辑跟我的眼光略有不同,几篇我认为比较不错的故事,如《手机传说》、《恐怖浴室》、《游子身上衣》和《异人秦广》系列被涮下,《半仙周忌》系列九个故事更是被删去四个,使这个有主线贯穿的故事残缺不全,颇为遗憾。
写“现代聊斋”专栏的最后一年,我处于一种很矛盾的写作状态中。一方面,我基本上跳出了“恶有恶报”及针讽官场的老聊斋套路,拓展了解梦、风水等民俗学题材(如《一千零一梦》、《半仙周忌》等),又试图进入鬼神的内心世界,尝试消除阴阳间的敌对状态,为人鬼沟通搭起一座奈何纸桥(《地狱邮差》、《大鬼、小鬼和老鬼》系列);我甚至将笔触伸向地狱的最高层——阎王,通过七殿阎王秦广这个贤明治狱的阴间君主形象,寄托了一介小文人的阴阳乌托邦梦(《异人秦广》)。另一方面,因为想象力的枯竭,我又更加频繁地陷入“无米下锅”的噩梦之中,甚至为了按时交差,我一次又一次地将生米煮成夹生饭,事后自己连再看一眼都难为情。
专栏文字便总是这样,保量难保质。单从量上说,从2000年5月至2004年底,写了四年半的“现代聊斋”专栏,是中国大陆迄今为止坚持时间最长的报媒专栏。大大小小近五百个原创现代鬼故事,近百万的文字量,从篇数到字数都超过了《聊斋志异》,有时候也能让我在没人时自我膨胀一番。但在中国,“量”是最说明不了问题的。别的不说,一亿人选一所组成的足球队,便总是踢不过不少十万人选一的国家。所以,我这百万“熊”文,从语言质量上看,有时还及不上沈宏非或刘原精彩的一千字,遑论蒲老先生那不足六百字的令人拍案叫绝的“胭脂判词”了。也正因为如此,在准备这最后一本精选本时,为了吸取前两次的教训,我投入比写专栏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筛选,并篇篇修改,从情节、结构到语言,力求尽量先让自己满意,再把它交给出版社,交给读者。所以,入选本书的不少故事,跟原来的专栏文字相比,从内容到叙事语言,都已面目全非。由此,我大言不惭地说,这最后的一本《现代聊斋》精选本,相对而言,应该是四本中最好的。我想尽可能使周忌、孟仙、秦广这些“异人”的形象更为丰满,情节更为生动。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是我姓虽有余,心力不足,只好请本来就对我宽容的读者多多原谅了。
二、关于聊斋
说来惭愧,这几年虽然江湖朋友戏谑性地送了个“当代蒲松龄”的诨号,但对于《聊斋志异》,我确实是最近才用心地去拜读原文。在此之前,我对聊斋的认识,还仅仅局限于儿时的小人书、白话译本及后来为数不多的几部影视作品。读初中时有过几次想看原文,都被超出我理解能力的文言文给吓退了。开写专栏后也想过重读聊斋,却怕自己看了后在不经意中“参考”了蒲老先生的桥段而再次作罢。
今年九月初,我随大流进藏。在拉萨,在念吧、矮房子等酒吧里,我跟旅居拉萨的慕容雪村聊了几个夜晚。期间,雪村不止一次地谈到《聊斋志异》的伟大成就,他甚至认为,所谓的“四大古典名著”应该重新评定,至少该有《聊斋志异》的一席之地。关于四大名著的权威性,我也一直深感怀疑——别的不说,《西游记》也就前十几回精彩,后半部分想像力枯竭所导致的情节重复将吴承恩的写作局限暴露无遗,也使全书的艺术成就大打折扣。但《聊斋志异》是否有雪村说的那么伟大?汗颜的是,因为我没看过几篇原文,从小人书和影视作品中得来的对聊斋的印象也淡忘殆尽,在雪村侃侃而谈时,我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只好附和几句,或尴尬地叉开话题。
西藏归来,我迫不及待地将尘封已久的《聊斋志异》从书架上取出,置之床头,强令自己,每晚睡觉前无论多困都至少读一两篇。
这一看不打紧,我对《聊斋志异》终于有了全面的认识,同时也深深佩服雪村的眼光——确实,《聊斋志异》的整体成就,要在不少“古典名著”之上。别的不说,单是叙事语言,蒲老先生的功力确是已臻化境,不少篇章中的文字,精准优美,几达到“增之一字则多,删之一字则少”的地步。如《妖术》的一段动作描写:“……公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弯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三十多字,人鬼相抗时的神情、动作、声音活灵活现,扣人心弦。而富于音乐美的“胭脂判词”,虽不足六百字,其艺术价值却绝不在任何古文名篇之下。至于故事情节,更是做到四百多篇各有各精彩,以《席方平》、《聂小倩》、《画皮》为代表的几篇稍长者,无论是悬念设置、情节推进、故事结构及人物性格等,都不逊色于当代任何恐怖小说。
在这样的文学瑰宝面前,以快餐文化为特点的“现代聊斋”,自是黯然失色。哪怕只谈讽刺揭露,“现代聊斋”也没有一篇能跟刺贪刺虐入木三分的《席方平》、《梦狼》、《促织》等名篇相比。至于蒲松龄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我更是难以望其项背。不仅如此,在清初的政治高压之下,蒲松龄对黑暗官场的针砭毫不留情面,甚至敢表达对造反失败被杀者的同情和对最高当权者的不满。蒲松龄的勇气,放到今天,也是难能可贵的。
更为难得的是,蒲松龄在经营情节的同时,也没忘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在那个黑暗得令人绝望的社会里,蒲松龄依然在人物身上寄寓了他的理想、对人性的乐观和对公平秩序的合法诉求。这一点,正是“现代聊斋”的缺失之处。婴宁、娇娜、小翠、黄英、聂小倩等等这些美丽善良的狐仙花妖形象,在“现代聊斋”中几乎找不到踪影。有的只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男女,以及想调理阴阳和谐却无能为力的异人鬼使——我不承认这是因为我比蒲老先生阴暗,而是社会现实让我无法天真乐观,无法虚构一种美好来给自己的精神充当避难所。
三、关于鬼神
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从千百年来流传不绝的民间故事到现在网上网下汗牛充栋的新编鬼故事,中国人对鬼故事的精神需求从来就没断过。究其原因,说简单点,不外人类的好奇心在作怪:越没见过的事物,越有了解的兴趣。往深里说,则可以从宗教、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进行研究。而且,科学越发展,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探求欲望就越强,对神鬼、灵魂的兴趣就会越浓。这一点,我们从网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鬼话论坛便可见一斑。
中国从来就没有过大一统的“国教”。如是,几千年来,各路神鬼便充当起宗教替代品的效用。“举头三尺有神明”、“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等民间俗语,正好证明神鬼在中国人扮演着“道德督导员”的宗教角色,成为“善恶到头终有报”的首席执行官。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是“知”(智)。但国人对鬼神的态度却矛盾得很——也许谈得上畏、惧,要说“敬”,实在远远扯不上——时年八节贿赂你些三牲果品,你以为是“敬”你啊?省省吧,那只不过要你为我所用而已,你要对我没用,将你的木像劈来烧火都敢。大概,那种根本不要“民”去祭拜而能为民所用之鬼神,民才会真正的“敬”——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找一个这样的鬼神公仆给我看看?说到“远”,那就更是相反了。国人对神鬼的近狎戏弄,不仅大量存在于《搜神记》、《聊斋志异》等书中,更是在民间口头文学中获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而汉语词汇中,大部分贬义词加上一个“鬼”字,都可以成为对那一类人的贬称,如色鬼、酒鬼、赌鬼、促狭鬼、邋遢鬼等。
反过来,鬼也拿人没辙。几千年来,鬼就这样一边被国人耍弄,一边还要恪尽职守地为国人镇痛、麻醉、提神、消乏、解闷,甚至扮演宗教角色,填补国人的精神空虚。
有鬼的世界很精彩,无鬼的世界很无奈。鬼就像人类的影子,随身附形,你永远都摆脱不了。当代社会,传播渠道越来越多,本来鬼的生存空间也应该越来越宽才是——不,在国内,什么鬼能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方,是由“有关部门”规定的,比如:古典名著中的“老鬼”可以出来露脸,但必须接受“双规”:规定时间规定频道;而现代诞生的鬼,则连“双规”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以文字或语言的形式,老老实实在地狱里呆着。这几年,《现代聊斋》有过至少两次被拍成影视作品的机会,可就是因为“新鬼”没有“准生证”,拍摄计划只好一再夭折。
鬼若学过历史,怕也要叹一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4.关于作序
写专栏如挑重物行远路,一旦卸下重担,肩上背上的重压感,总是久久未能消去。停写专栏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偶尔还会在清醒或睡梦中体验到编辑催稿的那种紧迫感;为本书进行选编和修改时,我也一次次地沉溺进写专栏的那种状态里。还好,随着这最后一本精选本的出版,我将彻底告别“见人说鬼话”的日子,工作生活尽量向人看齐,尽量活出点人样来,融入人的世界,写写人的故事。怕的是,现实社会发生的事,要比虚拟的阴间恐怖得多——写了那么多鬼故事,一次都没被鬼吓着,人写多了,恐怕倒会被人吓死,这得与失,如塞翁与马,须得等到跟人打交道多了,才估算得出来。
鉴于此,我决定这书的序就不麻烦哪位朋友代笔了——那样只会让朋友为难。只有我自己,才最能体会写这些专栏文字期间的酸甜苦辣,才最清楚哪些话是最应该说给读者知道的。说完了这些,才好轻松地去见人或鬼说人话了。
听说,人话就不用句句是真了。
最后一班地铁
少年阿飞穿越地铁站的时候,站台上空无一人。孤零零的电子告示牌上滚动显示着:“末班列车5分钟后进站……”可能是LED显示故障,“列车”的“列”字右边立刀显示不了,变成了“末班歹车5分钟后进站”。
看着黑乎乎的轨道,阿飞感到有点晕。妈妈告诉过他,万一迷路了,就进地铁站,地铁会把他带回家的。
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突然响起,忽上忽下。阿飞四处张望,没人。
只一阵子,高跟鞋声消失了。
“末班歹车3分钟后进站……”
哒-哒-哒-哒
鞋跟戳地的声音又响起来。阿飞一回头,另一头的升降扶梯上,一双红色高鞋缓缓下降,接着是小腿、膝弯、大腿、臀、腰、胸……最后,是一张苍白的女人脸。
女人的身体全部被载下站台,出现在阿飞面前的,是一个丰满的少妇,一身OL妆,挽着高髻,面容姣好,但略显疲态。
少妇见到阿飞,愣了一下,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阿飞低下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妈妈告诉过他,出去玩可以,可是要当心女人。
少妇走到离阿飞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阿飞感到左耳根有点发烫。
不用看也知道,她不时拿眼瞟着他。
离开还是继续等下去?这是一个问题。
阿飞犹豫着,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末班“歹车”进站了。
隔离门一开,他两脚似乎不听使唤,自己走进了车厢。
少妇也走了进来,坐在阿飞对面。
车厢里空荡荡的。
阿飞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仍能感觉到热炙的眼光罩着他的全身——女人的眼光为什么这么有温度呢?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忽然,阿飞看见那双血红色的高跟鞋动了起来。接着,少妇便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热浪扑面,浑身是那么的难受。
不能再热了,再热就会融化的……阿飞想逃,可双脚根本不听使唤。
“小帅哥,怎么玩到这么晚才回家呀?”少妇粘糯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阿飞嗫嚅着:“我、我要回家,可是迷路了……”
“原来这样……”少妇吟哦一声,“也是,你说这广州地铁也太变态了哦,建这么多,蜘蛛网一样,搭错线,就转得你吐血。小帅哥,那你家在哪里啊?”
“我家、我家在……”阿飞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告诉她。妈妈说了,出去玩可以,但遇到有人问家在哪里,千万别告诉人家。
“哇塞,还不能告诉我,怕姐姐把你拐卖了啊?嘻嘻,放心,姐姐不吃人的,虽然你细皮嫩肉,长得又那么的像吴尊!简直太像了!天哪,该不会是飞轮海来开演唱会然后你偷偷溜出来玩吧?”少妇夸张地说,同时眼睛不停地在阿飞脸上扫描。
阿飞不知道吴尊是谁,也不知道飞轮海在哪里,但他也不想问。这时,他忽觉左手被那少妇拉住,想抽却抽不出来。
“来,别害羞嘛,姐姐帮你看手相吧,我看得可准呢,嘻嘻。”
少妇温润的指尖在阿飞的掌心上轻轻地划着。
是不是,这就是过电的感觉?
“咦,你小小年纪,爱情线怎么这么粗啊?粗得人家好心慌啊!咦,奇怪,你怎么没有生命线呢?不可能啊……”
突然,车厢里的灯猛地闪了三下。阿飞一把将手抽出来,大声说:“阿姨,你回家给你儿子看手相吧,我妈妈来接我回家了!”
少妇惊愕地盯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家了,我妈来接我了。”
说完,阿飞双脚在地板上猛地一顿,硬生生地穿了过去,霎忽间便不见了……
最后一班地铁驶进终点站的时候,夜班安检员发现,车厢里倒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妇,双眼恐怖地大睁着,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