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同堂
“年卅晚，行花街，迎春花放满街排。”
汹涌的人海花潮中，区健和女朋友陪着他的父亲，流连忘返。
父亲一辈子爱花如命，位于西关老屋的后院里，种满了各种各样区健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每年的迎春花市，从荔湾到天河，从白云到芳村，父亲都会带着母亲去逛个够。可是，自从五年前母亲病逝后，父亲便闭门不出，不遛鸟、不种花，更不逛花市。每年春节，区健都央求父亲跟他去逛花市，可父亲总是以“老了，走不动了”来推脱。区健心里清楚，父亲是怕触景伤情想起母亲来。
今年春节，情况不同于往年，24岁的区健大学毕业，顺利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跟女朋友周琦确定了恋爱关系；而且，今年又是他的本命年，所以，有这么多的好意头，临近春节，区健跟女朋友周琦商量好，便向父亲展开攻势，说无论如何也要和周琦一起带父亲去逛花市。没想到，这一次，父亲竟爽快地答应了。
区健一手搂着父亲的肩膀，一手牵着周琦，三人穿梭于各个花档之间。父亲对花的熟悉，远在区健的意料之外——几乎每一种花，他都叫得出名字来，还能跟档主交流起种花的种种秘笈，直把区健和周琦听得目瞪口呆。
不知不觉中，人流渐疏，花市开始收档。看看花已买得差不多了，区健说：“爸，我们去吃宵夜吧。”
父亲笑着说：“不急，收档前，很多高档花都会大降价，再买一点。”
走到东区花档的一角，突然，父亲站住不走了，呆呆地看着什么。区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约四五岁、穿着一件很老土棉袄的小男孩，站在人去花空的几个花盆边，也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肯定是扮可怜的小乞丐无疑。周琦扯扯父亲的衣襟：“伯父，我们走吧，骗人的。”
“等阵。”父亲摇摇头，突然把手中的花放下，朝那细路仔走了过去。
区健怕他有什么闪失，和周琦忙跟了过去。
父亲走到那细路面前，蹲了下来，摸摸他胖乎乎的脸蛋，柔声地说：“细路，好夜嘞，点解唔返屋企吖（小孩，很晚了，怎么不回家啊）！”
小男孩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也不说话，只是伸出小手，指着他放在地上的“五代同堂”花，点了点头。父亲忙把花抱过去，放在小男孩面前，声音竟有点发颤：“我知你钟意嘎，畀你，返去啊（我知道你喜欢的，给你，回家啊）！”小男孩又点了点头。
区健看着那小男孩，突然觉得他有点面熟。这时，周琦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那男孩，长得……有点像你。”“胡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他眉目间是像我妈的……天，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站起来，对区健和周琦说：“走吧。”
看着父亲眼里隐隐的泪花，区健不敢再问为什么，只是跟着他走了。
走了几步，区健回头一看，昏黄的灯光中，突见那小男孩朝他眨了眨眼，身影一闪，跳进了那花里！
区键怀疑自己是被乱花迷眼了。怎么可能呢，一个小男孩怎么可能跳进花盆里不见了呢？
回家的路上，父亲沉默不语，逛花市时欢乐祥和的气氛，竟被一种莫名的沉重所取代。区健知道，肯定跟那个小男孩有关，可他也不敢问为什么。
回到家里，周琦要进厨房准备宵夜，父亲说，等一下，我有话跟你们说。
周琦泡了一壶茶，三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们一定很奇怪，刚才，我为什么会那样，而且，还把买来的‘五代同堂’给了那个细路。”
区健说：“爸，你太善良了，一个小乞丐而已嘛，这种，多是骗人的。”
父亲长叹一声，眼中竟泪花闪闪：“是啊，一个小乞丐，不过，他乞讨的，只是年、只是时间而已。我们，又何尝不是一个跟命运讨要时间的乞丐啊！”
区健愣了一下：“爸，怎么说得这么哲学起来？”
“很快你就会懂的。阿健，那个细路是谁，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24年前，我就见过他一次。”
“什么？！”区健周琦同时惊问道，“不会吧爸，24年，他现在看上去才5岁左右……”
“没错，你们听我说：阿健，今年是你的本命年。24年前，我跟你妈结婚不久，年卅晚，我带你妈去行花街——也是我们刚才去的那一个。买完了花，就在花市门口，我们遇见了他，穿着跟刚才一样，也不说话，指着我买的五代同堂花。我以为他在等父母，看他很可爱，便把花给了他。可我走了几步，转身一看，就跟你刚才看到的一样，他跳进花里，就不见了。”
“什么？爸，你怎么知道我看到了？”区健目瞪口呆。
“我当然看到。你妈也是看不到的，所以她不知道。回家后，在新年到来的时候，我跟你妈……就有了你。你的生日是11月13日，你出生那天，我奇怪地发现，你的屁股上，有一块胎记，形状很奇怪——细看之下，就跟五代同堂的花瓣一样！更奇怪的是，你五岁那年的春节，奶奶在北京路给你买了一个棉袄，穿上后，我们带你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照片出来后，我大吃一惊：照片上的你，穿着打扮、长相神情，都跟我在花街上遇到的那个男孩一模一样！”
周琦紧紧抓着区健的手，区健全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爸，那张照片，我上大学前被我弄丢了。难怪、难怪我刚才见那个男孩，竟是似曾相识，这么说，他是、他是……”
父亲站了起来，走进了他的卧室。一会儿，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已拿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阿健，丢了照片不要紧，别把自己弄丢了就是了。”
区健接过照片一看，照片上，5岁的自己，真的跟刚才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爸？”
“我也很迷惑。后来我遇到一个高僧，他对我说了一番很深奥的话，大意是，每个人的佛性，都会回到过去和未来，看看自己曾经的样子和将来的样子。只不过，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的，只有极个别跟自己有缘者，才会洞悉这一切。”
“跟自己有缘？”
“是的，高僧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事发生在我们家，是我们的福分，要好好珍惜。”
“怎么个珍惜法？”
“高僧没说。我的理解，做事的时候，不仅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更要举头三尺有自己。你将是一个公务员了，今年是你的门坎年，你将来也许还会当官，时刻自省，是最重要的。”
“爸，我明白了，谢谢你。”
“谢我什么。要谢，就谢天谢地谢自己。”
“爸，差点忘了，祝你新年快乐！”
“伯父，新年快乐！”
“呵呵，你们快乐，我就快乐！时候不早了，我去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说着，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区健一眼，看得他脸红了起来。
父亲进了他的卧室，把门关上。客厅里，区健和周琦两人紧紧拥抱起来……
良久，区健在周琦耳边悄悄地说：“宝贝，今晚你就别回去了……”
周琦不回答，只是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区健把周琦整个人横抱起来，走进了他自己的卧室，又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周琦两颊绯红，看着就要扑上来的区健，突然说：“慢点，我要看五代同堂。”
区健愣了一下，笑着说：“别逗了宝贝，现在还看什么花啊，让我看看你的花吧……”
“你坏！人家要看……你后面的‘五代同堂’嘛，快，让我看看……”
区健恍然大悟，扭捏起来：“那……有啥好看啊，女孩子家家的，看人家屁屁，不害羞吗？不如看‘五代同堂’前传吧……”
“流氓！”周琦嘻笑着，手一伸，利索地把区健的腰带解开，不容分说，便把他的内外裤都脱了下来。
“别耍流氓，转过身去！”
区健趴在床上，像一个要挨护士阿姨一针的小孩，乖乖地等着。
“天哪，还真像！”周琦惊呼一声，伸出纤纤十指，在区健的“五代同堂”上一瓣一瓣温柔地触摸起来……在她的魔指下，区健不停地扭动，呼吸急促……蓦地，他一个翻身，把周琦压在了下面。
“健，今天……不安全……”
“宝贝，要的就是……不安全，安全了，就没有五代同堂了……”
无人的客厅里，一阵风吹来，那张区健5岁时的照片随风而起，飘飘摇摇，出了窗口，在新年的钟声中，和无数照片汇在一起，像一群轻灵的彩蝶，朝远方翩翩而去。
团圆
杨震下班的时候从银河城走过，一个女孩将一张小卡片塞到他手里：“看看吧先生，这可不是一般的广告。”
反正还要等车，闲着无聊，杨震便看看那卡片。上面写的，的确与众不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值此中秋佳节到来之际，月圆人圆。本灵媒公司特为市民推出‘阴阳一线牵’超值服务。凡有亲人在阴间的市民，若想在中秋之夜与亲人团聚，可拨打本公司服务热线……本服务实行三包，计时收费，包夜有优惠，若联线不成功，可退回全部费用……”
杨震心里一动。他将手伸进包里，那里面有公司刚发的一千元节日慰问金。
云早早便将丰盛的饭菜做好，月饼也摆上了桌子，就等着丈夫回来开封了。女儿小羊囡在阳台上翘首远望，云喊了她几声，她都说，我在等爸爸回来呢！
月上柳梢头了。可丈夫仍迟迟不见回来。云忍不住拨打他的手机，却被告知关机了。
她的心沉了下来。
这是云的第二次婚姻。前夫王寒三年前得了绝症离她而去，苦熬了两年后，在同事撮合下，云带着小羊囡与现任丈夫结婚了……莫非半路夫妻真的靠不住？在这万家团圆的中秋之夜，他会到哪里去？云疑云顿生，想到伤心处，趴在桌上，泪不禁滴了下来。
一只宽厚的大手拍上了云的肩膀。云心里一阵温暖——毕竟还是回来了。她连忙擦干眼泪，转过身来……
天，眼前站着的，竟然是王寒！云捂住自己的嘴巴，把一声大叫硬生生咽了回去。
“寒，真的是你吗？我这是在梦里吗？”
王寒强压着眼泪，挤出一个笑脸：“云，不管是梦是真，今夜是中秋，我回来看你和小羊囡了……”
云猛地扑到他身上，止不住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她想像以前一样咬住他臂上的老鼠肌，可不管她怎么咬，都是牙与牙的磕磕碰碰……
良久，王寒说：“云，别哭了，杨震待你和小羊囡都很不错，我放心了。”
云抽泣着说：“平时真的是不错，可是、可是今夜中秋，连你都回来了，他却失踪了，连手机都关机。”
王寒摇摇头：“云，你错怪他了。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能来吗？是他，花一千元向灵媒公司买来了我在阳间的一个小时，我才能来看你们啊！”
云心里如闻雷震，她抬起盈盈泪眼：“寒，这是真的么？”
“不信你来看。”
两人走到窗边，只见融融月色下，杨震正在家门口徘徊，烟头一闪一闪的。
“云，我该回去了，占用你们的半个小时，我就够了，今夜的良辰美景应该是属于他的。若有缘，来世咱们再团圆吧……”话刚说完，云忽觉怀里一空，王寒已消失无踪。
愣了片刻，云将泪擦干，打开门，向另一个可以相伴终生的男人扑过去。
四面佛
“阿妈，这是开过光的，戴上它，你就会一辈子平安。”
“老婆，这是开过光的，戴上它，你就会一辈子平安。”
“宝贝，这是开过光的，戴上它，你就会一辈子平安。”
“甜心，这是开过光的，戴上它，你就会一辈子平安。”
从泰国回来，他买了四尊四面佛，送给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四个女人：母亲、妻子、女儿和情人。同一句话，他要说四次。
中年男人就一个字：累。
“甜心”情人接过四面佛，不经意地问了句：“真玉的？A货？”
“笑话，不是玉的能配得上你吗？”
他走后，“甜心”把四面佛送去给一个行家鉴定。行家瞟了一眼说：“甭看了，塑料的。”“甜心”一转手就把四面佛扔掉。
老婆接过四面佛，不经意地问了句：“买了几个？”
“仨，阿妈一个、你和宝贝女儿一人一个。”
他走后，妻子把他的旅行箱翻了个底朝天。“我就不信，他肯定给那狐狸精买了更贵重的！我才不要这贱东西呢！”随手一扔，四面佛被抛弃在抽屉深处。
宝贝女儿接过四面佛，很失望地说：“这么老土啊！也不给我买点时尚的东西。”
“你不知道吗宝贝？Twins、容祖儿、谢霆锋等明星，都戴这种开光四面佛啊！”他讪笑着说。
他走后，女儿随手把四面佛给了正在拍拖的同学。“我爸说，这是谢霆锋戴过的。”“你爸秀逗啊！蒙谁呢！你省省吧，扔了算了，丢人。”
母亲接过四面佛，手有点颤：“你怎么可以这么破费？有这份心就够了，四面佛会保佑我的。”
“阿妈你放心，这是塑料的，值不了几块钱，你不会嫌弃它吧？”
“傻小子。”
“我走了阿妈，出差刚回来，公司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他走后，母亲找来一根红丝线，系上四面佛，让它紧紧贴在自己的心窝上。
第二天，跟他一同去泰国出差的公司副经理来到他家，未说话眼睛先红——原来，他在曼谷的街头被车撞死了，遗体运不回来，副经理回来带他的家属到泰国料理后事。
“王八蛋！你们合伙起来骗我！”他老婆大吵大闹，“他昨天才回来，肯定是收拾东西，跟那狐狸精私奔了！”
“嫂子，你冷静一点。他昨天怎么可能回来？这是曼谷医院的死亡证明，还有照片。节哀顺变吧。”
他母亲一听，当场就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悠悠醒转，忽然想起他送的四面佛，觉得像做了一场梦。她探手入怀，一把将四面佛掏了出来——原来是他的魂，给母亲送来了四面佛！
恍恍惚惚中，四面佛“说话”了，带着哭腔：“阿妈，我在四面佛前许了愿，谁愿意戴这玉佛，我的魂就永远跟她在一起。现在看来，我很幸运，我的魂不用一分为四了。阿妈，我愿意永远呆在你温暖的怀里……”
死神的等待
半夜里，秋秋起来小便。
蹒跚着穿过客厅的时候，借着朦胧的月光，揉揉朦胧的睡眼，秋秋看到阳台上有一双脚。
没错，是一双很大的、没穿鞋子的脚，藏在一堆晾着的衣服后面。秋秋想开灯看个清楚，可他太小，够不着灯的开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