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插嘴道:“你说的,那个井里的神秘声音,就是地藏菩萨!”
秦广不置可否,只是说:“刚才跟你讲了,我十二岁那年,菩萨看到人间的现实已使我堕入迷惘之中,于是让我归位。那时候,我跟他打的三个赌,其实已全输了。菩萨说我输了两个,是给我个台阶下。”
根据秦广的叙述,为了到人间“微服私访”,并保证不利用法力,秦广裸身在孟婆熬制“孟婆汤”的药房打坐七七四十九天,忘记自己的身份,不选择地点,随机出世。
结果,历史选择了玉嗣村。
秦广是体制外出世的,没有可替换的名额,也没有谁敢在轮回中取代他,于是菩萨用禽畜代替,更因为其身份特殊,所以玉嗣村在他出世后的三年,再也养活不了哪怕是一只麻雀。最后,地藏才让秦氏祖先送来一只鸭。而玉嗣村后来的瘟疫,更是上天对秦广打乱轮回的惩罚。
“所以,我一出世,就输了一条:天灾,有时候是跟天无关的。只是因为这是为了让我顺利做人才造成的,所以,菩萨说这不算。出世后,在那么贫穷的玉嗣村,我亲眼看到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凶神恶煞,是如何利用他们手中的微小法力,穷凶极恶地吃拿卡要压榨善良的老百姓的!这一条,我输得心服口服,这也是使我在阳寿18岁那年第二次归位后大力整饬神治的原因。
“接下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进了苏阳县城,成了郑建国的义子。这又使我对那场令人发指的武斗,有了全面的认识。郑建国杀了马卫东父子,当然是十恶不赦。可他杀人的时候,并不是为一己之私,或者说为了得到什么。他杀人,是为了一个虚幻的、壮烈的信念;对立的‘红造总’成员,杀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1976年底,在那次武斗中杀人的凶手,不少被毙或被关,郑建国也逃不了。但那个时候,所有的死者家属,更多的是感到悲哀,而不是快慰。在此之前,枉死城里那117个所谓的‘冤魂’,早已大彻大悟,进入轮回了。所以,还是菩萨说得对:在一场人祸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自甘作孽,有很多人,是身不由己的。”
“输了这两条,其实我已经大悟了,不用再在人间学习。但菩萨说,第三个赌,他还是要让我心服口服;再说,人间已经有我的位置,我不能就那样人间蒸发。所以,我再次进入孟婆的药房,把所有的记忆洗掉,然后回到人间,继续当那个少年秦广。”
“到什么时候?”
“到八年前,我在一场真正的天灾中,染病身亡。”
“2003年?那人间的你,都已经41岁了,那么长时间……”
“我知道你的疑问。其实在那二三十年中,每年菩萨都安排我回来一次,处理一些阴间事务。菩萨自有法力,他让我回来的时候,阴阳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我一到人间去,就只记得人间的事……好了,今天就跟你讲这么多,够你写很长时间了。我在人间的时候听说过,请你们来采访,是要给车马费的,但阴间没有这惯例,你看怎么办?”
给我个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跟阎王爷要红包。虽然我很想趁机问他,我可以活到几岁,但想想还是不敢问了——人,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好。
恋爱中的阎王
1976年底,郑建国被抓了起来。抓他的理由,是他在武斗中杀了三个人,其中包括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婴儿。
不久传来消息,郑建国在狱中“自绝于人民”。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电影放映员,死后才明白,人生如戏,善恶有报,哪怕他的养子是阎王爷,也一样要堕入轮回。
一下子,16岁的少年秦广成了一个家庭的主心骨。郑建国死后,他老婆龙玉娇由傻而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整天在大街上跟另一个疯子刘静红学跳舞,饿了,就跑回家对秦广说:“我要吃饭。”
秦广在澡堂里的微薄工资,已经养不了两个人。还是火柴厂一个领导看他可怜,贴火柴盒的技术又很娴熟,便把他招进了火柴厂,成了一名正式职工。
活着,原来是这样的不容易。
地藏不再在井里跟秦广沟通了,在他的安排下,秦广偶尔会回地狱一次,处理该他处理的阴务。每次下去,前尘往事便历历在目,而一回到人间,秦广又忘了阴间的一切,正正常常地做人。
秦广18岁那年,一个女孩渐渐地走进了他的生活。
因为家庭的原因,秦广在厂里总是沉默寡言地埋头干活,从不主动跟别人搭话。有一次,他把一车火柴梗推到包装车间,路上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孩,火柴梗也散了一地。
秦广慌了,连连说对不起,停下推车,就捡起地上的火柴梗来。
捡着捡着,他发现地上多了一双手,也在帮他捡火柴梗,抬头一看,是一张红通通的好看的脸。
女孩叫楚铃,比秦广还大一岁,是顶她父亲的职进了火柴厂的。两人在地上捡了快一个小时的火柴梗,捡完了,楚铃盯了秦广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秦广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像捡到了什么宝贝,却又触摸不到。
从此,下班后秦广便经常能遇到楚铃。秦广走路,楚铃骑一辆漂亮的女庄凤凰单车,像一只蝴蝶穿梭于下班的灰色人流中,看得秦广目瞪口呆。
不知从哪一天起,楚铃开始邀请秦广坐她的车;
不知从哪一天起,楚铃开始教秦广骑单车……
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比如温暖、甜蜜、忧愁、酸楚、思念……开始像杂草一样在秦广的心里慢慢滋生。仿佛活了18年,秦广才明白,原来人是感情动物。
“原来,做人也并不是那么苦的……可是,我怎么可以那样呢?这会不会又害了一个人呢?”在地狱里,看到人间的秦广和楚铃,秦广王忧心忡忡。
地藏笑了笑:“既然让你做人,你就该有七情六欲。放心吧,这一次,她将不会像你身边的其他亲人一样遭到厄运的。你接着往下看吧……”
多年来疾病缠身,又疯又傻的龙玉娇终于在一个冬日的晚上撒手而去。弥留之际,龙玉娇的眼神突然十分的清澈起来,指着秦广失声尖叫说:“你!原来是你!”秦广面对着这个毫无感情的女人,默默无言,只是尽一个养子该尽的责任。
龙玉娇死后,城西的疯婆子刘静红也如同约好般相继而去。苏阳县城的很多人都说,刘静红是在疯狂地跳了两天两夜“忠字舞”之后,突然一口气咽不下而死的。死的时候,她还保持着“朵朵葵花向阳开”的舞姿,那向天张开的双手,又像把一个婴儿高高举起,献到祭坛上。
那是1985年,这两人的离去,也仿佛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24岁的秦广好像突然间又无依无靠,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从玉嗣村到苏阳县城一直困扰着他,使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幸好还有楚玲。尽管楚玲的家人多年来一直反对她与这个穷小子的来往,但这个火柴厂的女工却一直用她的倔强维持着对秦广的关爱。
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被盛怒的父母赶出家门的楚玲,来到了秦广破漏的家中。
两人相对着默默无言。
一道闪电划过,楚玲尖叫一声,扑向秦广怀里。秦广浑身一颤,一滴泪流了下来,一句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脱口而出:“楚铃,我不可以这样的……”
楚玲用手指捂住了他的嘴,说:“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秦广,我们离开这小县城,到南方的大城市去!现在很多人都涌到那边打工,那里应该也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像一部剪接错乱的电影,一生中所有的片段一鞭子一鞭子地抽了过来:童年魔幻般的玉嗣村,少年阴森森的古井,千枝婆颇俱玄机的话:“我看出来了,你这一辈子,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鬼……”
似幻似真。秦广看见楚玲的手,已把自己的衣服一件剥下……接着,她又把手伸向他……
秦广闭上眼睛。
一声炸雷,石破天惊……
望着那殷红的血迹,秦广脑里一片空白,他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楚玲娇羞地说:“你傻啊……”秦广摇摇头,说:“我是说,我以前很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你只要记得我,就行了,明天,我们就出发。”
在地狱里,秦广和地藏回看着这一幕……良久,秦广叹了一声说:“菩萨,这是可以避免的,是不是?”
“你别无选择,秦广,从你答应出世为人起,就注定了有这样的因缘。我们常说往生极乐,那就是人间的极乐天堂,你不历练一番,怎么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为此而下地狱?”
人有病,天知否
从16岁那年起,秦广每次回地狱,都会签署一两道对阴阳两界产生重大影响的法令。如《开放梦境以利阴阳沟通》、《禁止在非节日时间巧立名目索拿卡要》、《禁止向阳寿已尽者眷属收取买路钱》等。
19岁那年春天,秦广循例回地狱。这一次,等待他的,不是堆积如山的案卷,而是两条跪在殿前的动物灵魂。
正常情况下,动物死后,灵魂的轮回这些小问题,根本就不用秦广操心。有天大冤情,动物之魂才可以申请越级向阎王申诉——但这要付出降道轮回的代价。
“阎王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两魂齐声哭诉。
“是何冤情使你们自愿降道轮回的?一个一个说来。”秦广道。
动物甲:“阎王爷,我们既已生为畜牲,被人类猎杀果腹,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也是我们前生前世的因缘果报。可是,近几年来,人类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所用手段实在太令鬼发指!最近,他们想出一种补脑的新法:诱使我们进行交配,然后在我们交配的过程中,敲开我们天灵盖,吃我们的、吃我们的脑髓啊!他们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脑最为活跃,最补!可怜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哪……”
动物乙:“阎王爷,我们本来是没列在食谱上的动物。人类无所不吃也就罢了,他们竟然想出,把我们先活活闷死,再吃我们的肉,理由是这样我们的血就不会白白外流!”
秦广叹了口气:“唉,本来,食物链也是一种肉身的轮回。你们在山林坟冢间采食花果,那些花果,一部分还不是人类死后肉骨沤化滋养所成?人类如此虐杀动物,天有眼,果报终不可违。”
动物甲:“阎王爷,我们申请,让人类立即停止虐吃我们。同时,那些犯此恶业的人,要被猛兽噬咬而死,死后永堕三恶道,不得超生!”
秦广皱了皱眉,说道:“停止虐吃动物,还有赖于人类自己的良知。因为人出世后,很多行为,就不是神鬼所能控制的了。至于那些犯了恶业的人,该有怎样的果报,阴阳自有法理在,我不能听任你们的以暴易暴,否则会出现恶性循环的。你们安心进入轮回罢。”
两魂急了,齐齐说道:“阎王爷,你若不为我们做主,我们即使永世不得超生,也要自行复仇!他们让我们交配而死、窒息而死,我们也要以此道还治于人!”
秦广心头一凛,翻看鬼簿,动物甲是猴,动物乙,是果子狸……
第二年,1981年,阳间的秦广20岁。这一年,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和纽约市医院,发现5例男性同性恋病人免疫功能极度衰竭,用多种药物治疗均告无效,最后以死亡告终。
后来,人间的专家有充分的证据怀疑,艾滋病毒,最初是从猴身上传向人类的。
22年后,果子狸幽灵再现。
阴阳忧思录(完结篇)
“我一直在看你写的东西。”
第二次接受我的独家专访,秦广第一句话就这么说。我受宠若惊,同时又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
“我在阳间活到2003年,所以我很清楚,哪怕是战争、追捕杀人犯等,在现代人眼里,都可以看成是一个娱乐事件。阴间地狱对你们毕竟是一个比遥远的星球更加难以感知的世界,然而它又是近在咫尺,阴阳两界是平行并存的,所以,你更有理由妄加猜测,并把它编出来以娱乐大众。这事无可厚非,但你要记住,大方向要把握好。”
我发现,我的阴汗都流下来了。
“从1985到2003,我在滨海市‘活’了18年。这18年,我基本是以一个普通人的面貌,混在庸庸众生中,体会城市打工仔的酸甜苦辣。虽然定期回地狱办公,但在阳间,我甚至都跟其他人一样贪生怕死。所以,这18年的生活,不像在玉嗣村、苏阳县城那样,有那么多的传奇可以告诉你。
“最大的遗憾,就是我在86年跟楚铃结婚后,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开头几年,我们因为打工辛苦,不敢要。等到1991年,我们生活稍微安定一些,年龄也差不多了,努力了几年,却依然怀不上孩子。在人间的我很苦恼,到医院检查,却把医生吓了一跳:我的精子成活率为零!
“人间的我对此事绝望了,但回到地狱的我,却暗自庆幸:我到人间只是走一遭而已,要是有了后代那还得了!再说,地狱里,谁敢投胎为我的后代啊!我是第一个到人间体验生活的高层,始作俑者,宁无后乎……”
我飞快地打字,不敢正眼看秦广,但听他的口气,要说一丁点遗憾的成分都没有,打死我也不信。
“只是苦了楚铃了,一个女人,当不上母亲终是人生最大的憾事。后来我在地狱里翻看生死籍,原来她的前世是一位猎人,打猎的时候太过凶残,大小通杀,连不满月的兔恙子都不放过,合该有此报啊……”
“那她现在……”我打断阎王的话。
“2003年我染上非典‘死’后两年,她孤独地生活了8年,两个月前,51岁的她无疾而终,也下地狱来了。就因为她不在人间了,我才无所顾忌地把这一切告诉你。”
“那你们……”
“哈哈,”秦广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很八卦的,这可是阎王爷的八卦新闻,更能卖钱是不是?”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她这辈子积的都是善,应该有善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