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
时知塔共有九千八百六十亿的藏书,每一本我都看过。
女孩光着洁白的脚丫,在楼梯上一转,轻虈盈如蝴蝶一般。
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和我说话的人呢……
我不是时知塔的妖怪。
只是……我出不去……
她背着双手,走到了窗前。伍卫红看到了塔下的亭台楼阁之中,高朋宴饮,丝竹管弦。华彩灯光透过窗棂,映着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地寂寞。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名字……
伍卫红不由得心头一动,然后缓缓说到:
今夜星河灿烂,雅乐合鸣……
不如叫你星雅吧。
女孩背影一颤,然后慢慢转身,黑色双瞳中泪光闪烁。
你给我……取了名字。
嗯。
伍卫红低头,从腰间佩剑上解开剑穗,深紫色璎珞下坠着一枚黑白相间的宝珠,两种不同颜色的气息在宝珠内缓缓流转。
拿去吧,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他将宝珠递给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她捧着宝珠,出神地看着他。
尚玄。
——————————
这不是我的记忆。
伍卫红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灰色虚空,没有方向,亦没有时间。黑色短发的女孩仍然站在他面前,低着头,手指捧着那枚宝珠。
“尚玄……”
不远处一左一右两个身影,同样也是她——那个赤发赤瞳的小魔女,恶狠狠地冲对面吼到:
“老虈子憋了整整十万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另外一个白色的完全是神族的做派——闭眼盘腿打坐,懒得瞎逼虈逼。
这丫头到底是咋回事?伍卫红彻底搞不明白——他知道有一种疾病叫精神分裂症,眼下这丫头,搞不好真的是这种情况。
呃……只不过一分为三,而且一人一神一魔,情况更复杂……
有人啪啪啪在打自己的脸。
感觉像是从高空坠落回地面,这回,伍卫红同志是真的醒了。他躺着,还依稀记得自己的右手被炸得粉碎,可抬手一看,自己的右手好好的没事,只不过随着手掌转动,隐隐散发出点点星光。
我的手……
大师姐的脸出现在他脑袋上方,还是一副不正经的老样子。
“虽然不及原版,但也还凑合吧?”
想到她之前剁自己手指的前科,伍卫红不由得一阵恶寒:“你把我的手怎么了?”
“天星玉髓,死皮赖脸从师尊那里蹭来的。”说罢,大师姐把伍卫红从床上拎了起来,“走,待会儿跟我去下面找人办事去。”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从房间出来,穿过长长的回廊,伍卫红跟着大师姐来到一个宽敞的庭院。亭台楼阁之中点缀着各种奇花异草,一池碧清见底的池水环绕,宛若江南园林。不远处的高台之上盛开着一树如烟如霞的繁花,大师姐领着他拾阶而上,树下站着一位白衣老道,手持拂尘,眉发皆白,头戴青色玉冠；又有一童子手捧紫檀木盘侍立在侧。
大师姐上前,郑重拱手行礼:
“师尊。”
伍卫红愣了一下,也有样学样。
“……见过……云中师尊……”
不料老道哈哈一笑,捻着胡须说道:
“自我派开创之初就将你这昆仑灵玉镇于井底,不曾想居然成了精!也好也好,就留下来当个吉祥物吧!”
吉祥物?伍卫红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想不到仙风道骨的老道说起话来竟如此平易近人。大师姐直起腰一拍他后背,大大咧咧地说:
“师尊,这次要是没了他,事情怎么收场都不知道呢!”
“好了好了,聊正事。”说罢,云中师尊手中拂尘轻轻一扫,面前凭空出现了玉虚宫的影像,“之前玉虚宫遭袭虈击,想必你已经猜的出是谁干的。”
看着那半透明的影像,伍卫红感觉异常地熟悉。
“也是枭干的?”大师姐啧了一声,“怪不得那时我就觉得奇怪,如果没有内应,那些个巨人怎么如此轻易就突破了玉虚宫的禁制?”
大师姐的话将伍卫红的回忆瞬间带回到了那个夜晚——他从井中爬出,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还未搞清楚状况就被大师姐收进小黑屋；放他出来只是为了救小仙女,而这接下来的一路,就算大师姐他们没把自己当人看,甚至怀疑自己和巨人有关系,他也深深认同他们所做的一切。
云中师尊拂尘一扫收起虚影,长叹一声:
“本派出此逆徒也是老朽失职,自明日日起自罚闭关思过——垂云,接下来的一切就靠你了。”
大师姐再次郑重行礼:“弟子明白。”
云中师尊示意,身旁的小童子端着紫檀托盘上前,一枚小巧的黑色圆形玉佩置于托盘中央,上面雕琢着数条五爪盘龙,龙眼镶嵌着通透的红色宝石,显得格外威猛。
“此乃地界令牌,可通过天梯自虈由穿行于地界。”
大师姐抓过令牌撇撇嘴:“怎么就只给一块啊……”
“你这丫头,知足吧。”云中师尊呵呵一笑,“你又不是不清楚你那大师兄的混账脾气——他还嫌弃咱们占了他的宝贝园子呢!”
“这抠门儿的死腹黑……赶明儿我弄点儿香熏死他!”
眼看大师姐要告辞,伍卫红内心千头万绪,突然冒味地问了一句:
“师尊……献祭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云中师尊的眼中闪烁过一丝凝重。
“血魔女本来对一切皆有怨念,再加上有枭和魅魔的帮助,此事不成也得成。她所献祭的魔神自上一劫之后便被消灭,不曾想……”
说罢,他一甩拂尘转身,遥望远方白色的天梯。晨风微起,扫下花瓣若干,仿佛世间一切安然自若,一如既往。
“既然无法阻止,那么还是考虑接下来的对策要紧。”
大师姐狠狠敲了敲伍卫红的脑袋:“你呀,就别问那么多了。”
向师尊告辞之后,大师姐带着伍卫红上了一辆无人加速也无轮子的小车,沿着石子小路飘出花园后门,驶上宽阔的街道中央。伍卫红左顾右盼,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漂亮而繁华的城市,高楼大厦与参天巨树错落有致,更有各色花朵点缀,宛若花园,街道两旁行人如织商户林立,各族群众和睦共处,一派祥和安定的景象。
伸头再一看,还有数艘如宝船一般大的飞舟穿梭于天地,雕龙画凤,甚是好看。
见伍卫红看得有点呆,大师姐又敲敲他脑袋:
“看啥啊,天界比这儿更好看。”
“天界?”
“神仙住的地方呗。”大师姐一翘二郎腿,“不过不能随便去,得有师尊带着。”
“那么我们这次去的是——”
大师姐往脚下指了指:“地界。”
感情我所在的五洲界夹在中间啊。伍卫红想,然后又问:
“那我们去地界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关心献祭的事情么?”
伍卫红点点头:“当时我就在现场。”
“放心,五洲界玄门各派修道者众多,不会让魔神轻易得逞。”说罢,大师姐伸了个懒腰,“师尊让我查的还是那丫头——现在的情况是这丫头就是一麻烦源,人吃了一堆,还包括皇极派的几个人。”
“皇极派?”
“玄门第一大派,五洲界内的天梯就是他们代为管理的。”说到这里,大师姐似乎有些不快,“一会儿就要厚着脸皮和他们打交道……希望那丫头的事情他们暂时还不知道……”
梦中的画面瞬间闪现在眼前,伍卫红不由得心头一颤——
长长久久地被关于塔中,到底忍受了多少寂寞……
“她说……她叫星雅……”
大师姐顿时愣了:“你看到了她的记忆?”
“即是神,又是魔……还是人……”
“麻烦了麻烦了……”大师姐挠着头皮,连连咂嘴,“我可不知道这丫头背后到底有多少秘密,师尊让我们找她,我们就去找,不曾想——”
“大师姐,你知不知道尚玄这个人?”
伍卫红又多嘴问了一句,不料大师姐又是惊诈一声:
“我嘞个去你怎么知道他的?!”
见伍卫红愣呆呆的,她又连连摆手:
“得得得,说啥都没用——你呀,还是离那丫头远一点比较好!”
“给她珠子的人就是一个叫尚玄的人,我想,我们可以去找他。”伍卫红仍然倔强地说,“不去查个明白,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
听他这样说,大师姐先是一愣,然后又哈哈大笑:
“抱歉——”
“什么?”
“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一直以来把你当成石头……还怀疑你……”
见大师姐笑得喘不过来气,伍卫红无奈地耸耸肩:
“叫我玉人就不错。”
————————————
天梯,自从伍卫红来到这个世界,就多次听说过这个词,五洲界可以往来于天地之间的通道。
而如今亲眼见到,反倒更像是一棵矗立于天地之间硕大无朋的巨树,头顶,白色枝干直虈插天际,而地面,是根系盘根错节。天梯位于城市郊外的高台之上,周围环绕着高高的围墙,大师姐下车之后就一直在围墙外等着,一开始还有些不安,但一见到前来接应的金甲武士,顿时大松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天扬。”
金甲武士向大师姐拱手行礼:
“皇极派天扬见过玉虚派大师姐。”
大师姐同样还礼:“星君有礼了——怎么,你家掌门来了?”
“哪里哪里。”天扬笑着回答,“在下只是奉师尊之命镇守此处。”
“那么,有劳了。”
大师姐摸出口袋里的令牌,天扬端起令牌辩识片刻,问:
“敢问大师姐此行是前往地界?”
大师姐点头:“我等也是奉师尊之命——话说,都是神族,你说的话怎么就比天河多呢?”
“大师姐有所不知,小神年岁比天河小多了。”说罢,天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大师姐,随我来吧。”
穿过守卫森严的大门,又穿过无数岗哨,伍卫红终于来到了天梯脚下。他本以为天梯是个结实的实体,没想到走近了看,组成天梯那粗大“根系”的居然是无数致密而又飞速流转的白光,有数位修士打扮的人进出其中,仿佛出入自虈由,稀松平常。和天扬告辞之后,大师姐拉着伍卫红走进白光之中,伍卫红只觉得脚底一沉,整个人在往下飞,但又异常地平稳。
环顾四周,白光流转,却悄然无声。
“我们去的是地界第二层。”大师姐说,“去地府,审个人。”
“谁?”
“血魔女啊。”
“啥?她没死?”伍卫红可是亲眼看见血魔女被天河一刀劈成两半。
大师姐耸耸肩:“枭是审不了——人都已经神魂俱灭,再问这些事儿也无济于事,要找当然去地府找魂还没有灭的那个了。”
伍卫红不由得在内心深处呐喊:搞半天您老人家是拉我下地狱啊!可是现在他已经置身于天梯之中,想逃根本逃不掉,只能由着天梯把自己带向未知的地方。
——————————————
传说中的地府,是一个始终是黄昏的世界——起码伍卫红是这么认为的。
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没有太阳,地面植物低矮,土地也是干巴巴的。人影也只在天梯周围见了几个,出了天梯往前走很久,也见不到什么人,直到来到了一道高大的青灰色砖石城墙前。守着老式大城门的是一队身穿皮甲的牛头人,一见大师姐大摇大摆地走来,连忙拱手行礼:
“敢问这位坤道是——”
大师姐亮出盘龙令牌:“前来拜访卢判官,之前已经事先递过文书了。”
“快请快请。”
在几个牛头人恭恭敬敬地护送下,伍卫红和大师姐来到了一个三进门的大宅院。宅院匾额和门帘上的文字伍卫红看不懂,可是建筑风格样式倒是和中式大宅差不多。主人卢判官就在堂屋里候着,长须长眉,一身古代文官的打扮。大师姐见了,反倒恭恭敬敬地先行礼:
“垂云拜见先祖。”
伍卫红也跟着行了一个拱手礼,卢判官略略回礼,然后笑着说:
“原来是云丫头啊!你家师尊进来可好?”
“师尊一切皆好,劳烦先祖挂念。”
“事情我都已经清楚,还请里面商量。”卢判官看了一眼伍卫红,“还请这位先生在外等候片刻。”
“你就等着吧。”
既然人家都已经这样说了,伍卫红只能点头同意。卢判官将大师姐请到侧室书房,阖上房门,随手布下一个结界。
“你们要查的人我已经查过”他说,“此女不在生死命薄之上。”
“这么说……她也只是看起来是个人……”大师姐托起腮帮,“我们大费周章带回来的,到底又是什么……”
“老朽已经尽力了,你们去天界打探一下也未尝不可。”
大师姐长叹一声:“天界只有师尊他们能自虈由往来,如今他老人家闭关,其他几位长老又分散在各界各处……说到底,也是玉虚派大不如前的缘故。”
“云丫头此言差矣——”
说到天界,大师姐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问:
“先祖,您老人家知不知道什么……神魔之契约?”
卢判官摇摇头:“老朽从未听说过此物,更不知神族与魔族有何契约。”
看来,只能去找血魔女了啊……想到这里,大师姐和先祖又聊了几句,然后拱手告辞。
伍卫红还老老实实地在外面等着,见大师姐出来了,连忙问:
“事情怎么样了?”
“找血魔女,还得再下三层。”
“啥——”
“所以我才带你来啊。”说罢,大师姐敲敲伍卫红的脑袋,“阴阳五行,正邪两派,任何炁术功法被你吸收,都会转化为先天灵炁——之前你吸收了不少先天火炁又吸收了一大堆先天金炁,二者相克,而你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此次前往地界下层,越往下走阴气越重,我的灵力也越是耗费,不带着你怎么行呢!”
伍卫红顿时炸毛:“大姐!感情您老人家拿我当电池啊!”
“电池?那是啥东西?”
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伍卫红连忙改口:“那个——那个卢判官原来他是你家先祖?”
大师姐一跳修长的眉毛:“是又怎样,有认识的人好办事啊!”
说罢,她就拉着伍卫红离开了宅院,返回天梯。一路上听大师姐解释,地界第一层是各种灵族和灵体的居所,也包括五洲界所有生灵死后的灵魂；第二层是地界管理机关,一部分生前犯了事情的灵魂也关在这里；越往下走,犯的罪越重,如果没有天界特殊允许,灵魂想出来根本不可能。
而地界第五层,也可以说是传说中的……地狱……
出了天梯,伍卫红就缩在大师姐背后,根本连走路都不敢——天梯外只有一道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桥下是熔岩沸腾的深渊,无数凄惨的惨叫呐喊和熔岩泡泡一起往外冒；过了桥是一道黑铁的悬崖,悬崖底下又压着无数个脑袋……想自己生前是社会主义好青年,死后变成了石头,还跟着大师姐一起下了地狱,伍卫红顿时感觉还不如回娘胎里呆着。
守卫桥头的是几个青面獠牙的力士,一见大师姐来了,同样行礼:
“见过坤道。”
“见过见过……”显然,大师姐也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尴尬地笑着还礼,“想必之前卢判官大人已经通知过你们了。”
“是。坤道,请——”
跟着力士,两人走到了一片火湖的边上。两个力士一甩手中的大铁钩,从湖里勾出来一个全身冒火的人,一见那人影,伍卫红不由得吓得后退一步——
正是血魔女。
力士们用铁链把血魔女往湖边的石柱上一捆,然后知趣地避退告辞了,大师姐也不打什么客套,开门见山地说:
“那丫头到底是谁?带走她,又是谁的主意。”
血魔女虚弱地笑了两声。
“神族……统虈治五洲界够久的了……劫难将至,谁也阻挡不了……”
“到了这地方还嘴硬?回答我的问题。”大师姐啧了一声,“是谁让你带走了她?是枭?是魅魔,还是——”
听她这样说,血魔女顿时放声大笑:“堂堂玉虚派,居然什么也查不出来?”
大师姐二话不说,拔下发髻上的乌木发簪,一运气,发簪上点点真言闪烁,瞬间发出数道光芒,血魔女被光芒刺得嗷嗷直叫唤。
“说了,算你赎罪,能在下面少呆两年,不说,我就把你叉回去。”
“我说……我说……”血魔女秒怂。
“谁是幕后黑手?”
“是洛美……你们叫她魅魔……枭也是她联系的……”
“为什么从时知塔带走那个女孩?”
“也是洛美和枭的主意……”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
血魔女连连摇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么,神魔之契约,又是什么?”
“是……”
突然,伍卫红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不等他叫不好,就看到血魔女的身影轰隆一声爆炸。饶是大师姐反应快,乌木发簪嘭地一声变成一把伞,挡住了四散纷飞的火焰。青面獠牙的力士们听到动静纷纷赶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领头的不由得叫了一声:
“这人怎么突然就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死无对证……”
火焰散去,大师姐放下手中的伞,眼中满是阴霾。
——————————————
从地界返回五洲界,已经是下午。
天扬护送他们出了天梯,一路上大师姐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走出围墙大门,天河摩慧和羲婕在外面等着,看着天河那高大的身影,伍卫红依稀记得星雅对他说过什么,只可惜那时候自己很快就晕了过去,什么都记不清了。
那么,天河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师尊命你们去中洲皇都。”天河带着其他人走上前,面无表情地说,“带着女孩,还有羲婕。”
“你呢?”大师姐问。
“玉虚派高层内部还有叛徒,师尊命我和摩慧去查。”
听他这样说,大师姐不由得愣了半天,最后,她摇摇头,整个人显得无力又无奈。
“血魔女……魂飞魄散了……”
“我知道。”
“小心。”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