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去见一个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物,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人,那个叫作媚娘的女人,那个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哀怨女子,他不能再拖下去了。在对待感情这件事上,李治是个实在人。
当天唐高宗借祭奠之故路过感业寺,进去行香拜佛,目的是要见到武媚娘。二人相见,感慨了一番光阴流水,前程往事。先是女人武媚娘哭哭啼啼,然后男人李治也禁不住流下眼泪。孽缘不易!
哭完,诉完,李治舍不得走了。自己是皇帝,又不是方丈,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最后他还是为自己拍了一回板:媚娘,带上你的故事回宫吧。
唐高宗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武媚娘带回宫中,这一年武媚娘二十七岁,唐高宗李治二十三岁。当时的大臣都无可避免地会对高宗的做法私底下有些议论。看吧,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这是人家的私生活,还是少管闲事。其实那些朝中大臣都没有太当成一回事,不就带个大龄尼姑回来吗?不就是先帝身边的才人吗?不就是生活作风问题吗?矛盾由他们父子内部自己消化,大臣们没必要操过多的心。这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武则天的二次进宫,带来的却是大唐半个世纪的噩梦。
武则天是如何再次入宫的,旧史上已有不同说法。有指王皇后私下将武则天引入宫中的(《唐会要》),有指王皇后建议高宗召入的(《资治通鉴》),而“两唐书”的《武后本纪》则直指是高宗自行召入的(“大帝于寺见之,复召入宫”)。
根据大唐制度,皇后虽是六宫之主,大事仍需皇帝亲自下诏。“两唐书”《武后本纪》的说法还是比较靠谱的,武氏实为高宗自己召入的,放这么多烟幕弹,无非为了掩饰李治自己积极主动子纳父妾的事实罢了。
对于武则天来说,这又是一次命运的大转机,她终于结束了地下情人的身份,正式成为李治后宫中的一员。女人要的是什么,活的是什么——名分。
十四年前,她还只有十四岁,还拥有大把的青春和少女的憧憬。可如今她再也不会让任何机会从自己指尖溜走,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女人输不起的年龄。
武则天告别了一年的尼姑生涯,如果要研究武则天后来所走的道路,就不能跳过这一年。有很多职业,看起来没有前途,毫无价值,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其实不然,人的历练,最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
所以说,武媚娘这一年的感业寺生活,并不比一个人埋头读了四年大本收获的少。
武则天再次入宫,与她一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她以一副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姿态出现在后宫,就连王皇后也深为满意,忍不住为她说好话,一众宫女和宦官自然更是众口一词地赞誉有加。
对于初涉职场的女孩子们,武则天教给你们的第一个职场经验就是:做人远比做事来得重要,做人是学会做事的前提;光埋头做事,不琢磨做人,同事不会喜欢你,老板也不会重用你。
后宫是竞争压力最大的职场,尤其对于女人来说。那么多女人扎堆在一起,就业成本可谓巨大。进了宫能混出个样子来的就那么几个,而她们中间的大多数几十年没人管,就像宫中后花园里的那些花花草草,自生自灭。
她们的主子就一个——皇帝。有的人一辈子没有见过皇帝;有的人独占龙床,良宵恨短。
武则天这时候比谁都清楚,这时的皇宫,不属于她武媚,宫廷的主人是高宗与他的原配妻子王皇后,她只是一个卑微的侍女。武媚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哄主人开心。
她竭力讨好高宗,讨好皇后。即使在人人奉迎帝后的皇宫,武媚的乖顺程度也达到了其他人无法达到的程度,“两唐书”甚至以“屈身忍辱”“下辞降体”这样的词来形容武则天这时候的生存状态。
大唐的宫廷格局在悄无声息的改变中,武媚进宫不久就生了一个儿子,并被封为昭仪。
而她所居住的翠微宫也成了后宫的一个中心,高宗皇帝几乎每天都到那儿去。从朝堂下来,承旨与尚衣的内侍跟着皇帝就一路小跑来到翠微宫,把一叠奏章搁在案上,然后脱去冠袍。于是,两人就开始无话不谈。
武则天的知识面很宽,这和她十四岁之前读过大量的课外读物有关,从当时来看,武则天应该算是高知女性。她本就能言善辩,有语言天赋。看似平淡之事,在她的叙述之下都极为动人。高宗皇帝沉迷于她的音容笑谈之中,有时会在翠微宫里,半为公事、半为私情地流连好几个时辰。
武则天的生育能力也是惊人的,她接连为皇家诞下两个皇子和一个公主,接着在第四年又诞生了一个公主。如果说李治和武则天在贞观时期的偷情还带着青春期少男对于成熟女性的朦胧的好奇,感业寺的相会还带着挑战禁忌的渎神的刺激,那么这个时候的李治完全可以为自己心爱的女人高歌一曲:“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
武则天以人生经验为底蕴的懂分寸、知进退的世故和智慧,显然是王皇后、萧淑妃这样一帆风顺的娇娇女所不具备的,这种成熟女性的魅力让多情而敏感的李治找到了久违的温柔和依靠。
武则天在文学、音乐和书法等各方面所表现出的才华,也让李治为之倾倒。要知道那时候,诗词唱和、琴瑟和鸣是高知男女的闺中游戏。看来平日里称孤道寡的皇帝不止需要美色,更需要心灵鸡汤抚慰。
武则天是个复合型人才,智慧与美貌并重,这就是水平。
从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到永徽三年(公元652年),长达六年相思累计起来的情感,让高宗李治对武则天的眷爱到了非卿不欢的程度。
幸运之神终于开始向她微笑,武媚很快就从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占尽唐高宗李治的宠爱,她怀孕了,她又怀孕了。深宫之中,很讲究母以子贵。每一个皇家龙种的诞生,都是加重武则天成功的一个砝码。
唐高宗大喜过望,自然不肯让她再委屈地做侍女,立即将她提升为昭仪,贵为九嫔之首。这样的升迁速度,已经不能用坐直升机来形容,简直是坐火箭了。
武则天的受宠,自然引来无数忌妒的眼神。每一个眼神都像一把刀子,恨不得从黑暗处捅上一刀。
已然失宠的萧淑妃更是忌妒得两眼放出绿光。自己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清白女子,居然抵不过一个先皇剩下的女人,一个山寨版的大龄尼姑。在萧淑妃的眼中只有两种情绪在闪动:失望及仇恨。
就连一向将武则天视为自己人的王皇后也不由得心惊,要知道没有孩子始终是王皇后心头难以摆脱的致命伤。她听从舅舅中书令柳奭之言,收养后宫宫人刘氏之子陈王李忠,同时外朝联络长孙无忌等人请立李忠为皇太子。这一年,李治也不过二十五岁,按说没有必要这么早立太子,可是为了给长孙无忌面子,更是为了报答皇后收留武媚的缘故,高宗皇帝还是同意了,并以德高望重的老臣于志宁为太子少师。
陈王李忠于永徽三年七月被立为皇太子,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底,武昭仪又诞下皇子,起名弘。
“李弘”在当时是道教的一个谶语,暗藏杀机。
魏晋南北朝以来,天下战乱频仍,瘟疫流行,老百姓渴望幸福安定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道教在全国流行开来。为了收揽人心,它到处宣传早晚有一天,太平盛世会降临的。而太平盛世的降临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太上老君降临凡世。而太上老君的化身,就叫作李弘。
谶语就是指一开始说的时候并不靠谱,可事后却得到应验的话。
太上老君降临可以救世,太上老君叫李弘。也就是说,什么时候李弘出生了,就意味着太上老君出世了。后来的好多次起义都是打着李弘的旗号发动的,因此李弘的政治意义在当时可以说是尽人皆知。
武则天从小熟读文史,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她和高宗皇帝给儿子取名李弘,显然有她的一份想法在里面。这个名字包含着她对孩子的无限期望。既然太上老君就是李弘,那么自己就是太上老君的亲娘。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念头,想一想梦里都会笑醒。
也就在这时候,感觉到危机的王皇后先下手为强地立了养子李忠为皇太子。这时候的武媚就是有再多的期望也只能蕴藏在心间,打好基础再说。
事实上在刚刚进宫前三年,武昭仪几乎什么事也没有做。她只是忙着讨好丈夫,讨好皇后,为高宗不停地生儿育女。作为商人女儿的武媚懂得营销,更懂得投资,她知道这些儿女就是她将来的本钱,就是她参与后宫斗争的利器。
继李弘之后,武昭仪又马不停蹄地生下长女安定公主和次子李贤。
经过三年时间的经营,这时候的武媚,已经不再是那个担心随时会被人踢出局的小侍女了。她不但成功地站住了脚跟,而且成为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天子宠妃,她所获得的宠爱和信任,后宫之中已再无一人可以与之比肩。身份的不同必然带来心境的转变,明慧如她,野心如她,又岂会甘心终老于妾室之位?
在武昭仪平静而温柔的微笑里,一场即将震动整个后宫乃至朝廷的风暴,正在不动声色地酝酿当中。
不知不觉中武媚回宫已有三年,这时候的大唐后宫已然风云变幻,曾是天子宠妃的萧淑妃随着武媚的二度入宫,已经完全失宠。
萧淑妃也试图和昔日情敌王皇后携手共同对付武昭仪,但丝毫没有撼动高宗对武媚的专宠。武媚已经在精神和肉体上,全面俘获高宗的心。
透过史料,我们找不到萧淑妃怎样获罪遭贬的记录,武昭仪是如何说服皇帝对这位昔日宠爱备至、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由冷落而厌弃,打入冷宫最后处死的,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团。
现实是,萧淑妃已经给打倒了,现在武昭仪只需要对付王皇后一个人了。
这倒不是因为王皇后分薄了皇帝的宠爱,事实上虽然这个可怜的皇后一向形象良好,连李世民也承认她和李治是“佳儿佳妇”,但奇怪的是这个李世民钦点的儿媳,却从未得到过自己丈夫的青睐。
王皇后凭着家世和傲人的背景,仍然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而她的能力和地位,至少在武昭仪看来,是并不匹配的。在做王皇后的侍女期间,武媚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位皇后,其待人处世的能力跟自己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难道说仅仅凭着与生俱来的血统,就可以成为大唐最尊贵的女人么?
李治虽然对武媚万般宠爱,却并没有废后的意思,他得罪不起王皇后背后的宰相集团。
作为权力顶端的君王,皇后是他唯一的嫡妻,立后不仅意味着两大家族、两股势力的联合,也意味着政治利益的分配,其间牵涉的非爱情因素太多太多。
在初唐仍为世所重的士族高第,以五姓七望为第一等,即“清河崔、范阳卢、赵郡李、荥阳郑、太原王”五姓,也是太宗、高宗专门下诏禁止彼此通婚以高门第的主要针对对象。王皇后即出生于太原王氏,其父母两家都与李唐皇室有姻缘关系,她与李治的婚姻,就是从祖母唐高祖之妹同安大长公主牵的红线。据说太宗皇帝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临死前曾对褚遂良说过:“佳儿佳妇,悉托付汝!”她也因此有了一重护身符。
王皇后的舅舅柳奭当时在朝内任中书令,按照唐代三省尚书执行,中书决策,门下封驳的制度,作为中书省行政长官的中书令,实际上是宰相级别的高官。柳奭跟太尉长孙无忌交情很好,权势颇盛。另外,宰相之中的老臣于志宁是现太子李忠的老师,另外一位宰相韩瑗又与长孙无忌是姻亲。
也就是说,这时候朝中的宰辅重臣几乎是一面倒地支持王皇后,当然这种支持并不仅是因为王皇后本人,而是她所代表的“士族高第,美貌守礼”,也就是说王皇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一个社会主流阶层——贵族阶层在战斗。
所谓贵族,无非就是“官N代”,大部分靠的都是祖上攒下来的阴德。
就算高宗李治对王皇后并没有多少爱的成分,但多年的夫妻最起码有一份尊重在里面。这份尊重,实际上是对一手安排这场婚姻的先皇的尊敬,是对自己的舅父长孙无忌的尊重。那美好的旧时代的荣光,却成了李治内心深处渴望摆脱的阴影。
对于一个登基未久又缺乏自信的年轻君主,李治就算是心有余也是力不足。他对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们的屈服,实际上是君权对于相权的一种屈服。
武则天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这时候的李治还没有强大到一个皇帝应该达到的程度,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宰相集团才是真正的权力“大咖”。
对付“大咖”的办法,不是与这些“大咖”们死磕,而是与他们结盟。在人的世界最怕两个字:结盟。武则天的结盟只有一个目的:拉拢忠臣,废后立武。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上嘴唇碰下嘴唇,可做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我们来分析一下现役皇后和预备役皇后之间,谁的胜算更大一点。
首先是王皇后,一出生就是人人艳羡的名门闺秀,出阁则是太子妃,然后又升为皇后。一切看上去很美,她的人生没有最红只有更红。
而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其实已经暗流涌动。
和重门第的上层人物不同,下层的宫女和宦官对于王皇后和武昭仪的评价也是完全不同的。宫女和宦官认为,王皇后虽然不坏,但也说不上哪里好,与他们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别人无法给出准确评价的人,就是一个模糊的人。之所以模糊,是因为她对身边人的漠然,这种漠然让别人无法走近,无法走近也就无法知晓其内心的喜怒哀乐和所思所想。
武媚就不同了,她原本做的五品才人便是半宫妃半侍女的角色,之后更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侍女,起点低,每一个台阶都是向上走。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良好的人缘为她后来夺位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