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抽除自我意识,舒缓警戒心,然后与忍野之间,培养出信任关系——我和羽川的时候,尽管和现在的做法完全不同,但这点同样是必备的条件。所谓侰者得永生,换言之,首先要让战场原产生认同——这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实际上,战场原自己也说过。
自己对于忍野,连一半的信任都没有。
然而——
那样是不行的
那样子,是不够的
因为——信任关系非常重要
忍野没办法救她,战场原只能自己救自己——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便在于此
我悄悄地睁开双眼
窥视四周
灯火
四方的灯火——随风摇曳
从窗户吹进的风
就算随时熄灭也不奇怪的——幽微的灯火
然而,那光亮又确实地存在着
“心情平静了吗?”
“——是的。”
“是吗——那么,试着回答问题吧。我问你答。小姐,妳的名字是?”
“战场原黑仪。”
“就读的学校是?”
“私立直江津高中。”
“生日是?”
“七月七日。”
乍听之下,与其说意义不明,更像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和回答,一直持续着。
淡然地
以不变的速度
战场原也始终闭着眼睛,垂下脸孔
维持低头俯首的姿势
房内寂静无声,就连呼吸声或心跳声也能够听到似的
“最喜欢的小说家是?”
“梦野久作。”
“可以聊聊小时候的糗事吗?”
“我不想说。”
“喜欢的古典音乐是?”
“我不是很喜欢音乐。”
“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什么感想?”
“觉得只是单纯地升上国中罢了。只是从公立小学升到公立中学,如此而已。”
“初恋的对象是个怎么样的男生?”
“我不想说。”
“你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当中——”
忍野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
“最痛苦的回忆是什么?”
战场原的回答——在这里,停顿住了
她没有回答「我不想说」,选择了沉默
于是,我才知道忍野只有这个问题,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怎么了?最痛苦的——回忆。我在问妳关于记忆的事情。”
“……母亲——”
这气氛让人无法保持沉默
也无法拒绝,回答不想说
这就是——情境
被塑造出来的,场景
事情会按照步骤——进行下去
“母亲她——”
“母亲她?”
“沉迷于恶质的宗教。”
沉迷于恶质的新兴宗教
战场原先前曾经提过
她的母亲把全部财产都拿去进贡,甚至背负高额债务,毁了整个家庭。即使是离婚后的现在,父亲为了偿还当时借的钱,仍持续过着不眠不休的忙碌生活。
这就是——她最痛苦的回忆吗?
比自己失去体重——更加痛苦吗?
这是当然的
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只有这样吗?”
“……什么意思?”
“只有这样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日本的法律当中,保障了信仰的自由。不,应该说,信仰的自由原本就是人类被公认的权利。小姐的母亲要信奉什么、祈求什么,只不过是方法不同而已。”
“………………”
“所以——不是只有这样。”
忍野他——强而有力地断定道。
“告诉我,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什么事……母、母亲她……为了我,沉迷在那种宗教……结果被骗——”
“母亲被恶质的宗教欺骗——然后呢?”
然后——
战场原紧咬下唇
“母亲她——把那个宗教团体的一名干部,带回家来。”
“一名干部。那个干部来到家里,做什么?”
“说是要净……净化。”
“净化?他说净化吗?说要净化……然后做了些什么?”
“说是做仪式……就对我——”
战场原夹杂着痛苦的声音说:
“对、对我,施暴。”
“施暴——那是指暴力层面的含意?还是……性方面的含意?”
“性方面的……含意。没错,那个男的——”
战场原彷佛忍耐着诸多痛苦,继续说下去:
“企图——侵犯我。”
“……是吗。”
忍野沉静地——点了点头。
战场原那种——
强烈到不自然的贞操观念和——
强烈的警戒心
以及高度的防卫意识与过度的攻击意识
似乎都有了解释
她对净衣装扮的忍野,会有过度反应也是一样
在战场原这个外行人眼中,神道的本质不变,也同样是一种宗教
“那个——”
“那是佛教的观点吧。甚至也有宗教会提倡杀死亲人,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你说企图侵犯——意思应该就是未遂吧?”
“我用身旁的钉鞋,打了那个人。”
“……真勇敢。”
“那人额头上流出血来……痛得在地上打滚。”
“所以,你获救了?”
“我得救了。”
“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母亲并没有来救我。”
她明明一直都在旁边看
战场原她——淡淡地
淡淡地,回答道
“非但如此——她还责怪我。”
“只有——这样吗?”
“不——因为我的缘故,让那名干部受了伤——结果母亲——”
“母亲为此,承担了处罚?”
忍野抢先一步,替战场原把话说完。
这种场面,就算不是忍野也能预料到下一句台词是什么——但这招对战场原来说,似乎颇为奏效。
“是的。”
她老实地点头肯定。
“毕竟女儿弄伤了干部——这是当然的咯。”
“是的。所以——她交出全部财产,包括房子,跟土地——甚至还去借款——我的家庭,整个都毁了,完完全全毁了——明明都全毁了,明明已经这样了,崩坏却还是依然持续着。没有停止。”
“你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吧。”
“大概还在——继续她的信仰吧。”
“还在继续着吗。”
“既没有得到教训——也没有感到羞愧。”
“这也让妳感到痛苦吗?”
“是的——很痛苦。”
“为什么会痛苦?你们已经形同陌路了不是吗?”
“因为我会忍不住去想:假如当时我——没有抵抗的话,至少——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吧。”
家庭也许就不会崩坏了吧
也许就不会毁于一旦了吧
“你会这么想吗?”
“……真的这么想。”
“既然如此——小姐,那就是你的想法。”
忍野说道
“无论多么沉重,那都是妳必须背负的东西。丢给别人去承担——是不行的喔。”
“丢给……别人去承——”
“不要移动视线——张开眼睛,仔细看看吧。”
然后——
忍野睁开了眼睛
战场原也悄悄地——睁开双眼
四方灯火
光线正随风晃动
影子也是
三人的影子也正在——晃动着
轻轻缓缓地
轻轻地——缓缓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场原她——发出了尖叫
她勉强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但表情却充满了惊愕,身体不停颤抖,冷汗一口气冒了出来
她仓皇失措了
那个战场原,居然……
“你看到了——什么吗?”忍野问道。
“我看——看到了。跟那时候一样,跟那时候一样的巨大螃蟹,大螃蟹——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吗。我可是完全看不到喔。”
忍野这时候才回过头来,面向着我
“阿良良木老弟,你有看见什么吗?”
“没——看见。”
能看见的,只有——
摇晃的光线
及摇晃的影子
这跟什么都没看见,画上了等号
无法确认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想也是。”
忍野再度转向战场原。
“不、不对——我看得很清楚。我看得到。”
“不是错觉吗?”
“不是错觉——是真的。”
“是吗,既然如此——”
忍野顺着战场原的视线望去
彷佛前方,有着——某种存在
彷佛前方,有着——某种物体
“既然如此,妳应该有什么话要说吧?”
“有话——要说。”
这时候
也许她并没有特别的想法——
也没有任何念头——
然而,战场原她却——抬起了头来
她大概是无法忍受四周的情境——
以及这个场景吧
理由就这么简单吧
然而,理由如何,无关紧要
人类的理由如何,无关痛痒
同一瞬间——战场原向后弹飞
飞跃起来
宛如重量毫不存在似地,她的双脚连一次也没有碰过或踩过地板,便以惊人的速度,弹飞到与神桌相反方向、位于教室最后方的布告栏,整个人被用力砸了上去
被砸了上去——
就这样贴在墙壁上
没有掉下来
宛如被钉在布告栏上,停住不动
犹如遭受钉刑一样
“战、战场原——!”
“真是的,刚才不是有说过叫你要当肉盾吗,阿良良木老弟。你还是老样子,在紧要关头总是派不上用场啊。你的功能应该不是像墙壁一样站在那边发呆吧。”
忍野失望说道。他失望也没用,因为那根本不是肉眼能追上的速度,我也无可奈何。
战场原仿佛受到重力向量的作用牵引,被紧压在布告栏上。
身体——正逐渐陷入墙壁当中。
是因为墙壁龟裂,开始崩毁吗。
还是因为战场原的身体要被压碎呢?
“呜……呜,呜呜——”
因为她很痛苦
尽管如此——我却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在我看来,她是一个人钉在墙壁上。然而,话虽如此——战场原自己看得见吧
螃蟹
巨大的——螃蟹
重蟹
“唉呀呀,真没办法,好急性子的神明啊,我连祝词都还没念诵呢。实在是个脾气温和的家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喂、喂,忍野——”
“我知道啦。逼不得已,计划改变了。没差,就见机行事吧,反正对我来说打从一开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忍野夹杂着叹息如此说完,便毫不犹豫地以坚定的步伐,朝被钉在墙上的战场原走近。
若无其事地走近
接着,他迅速伸出手
在战场原脸部稍前一点的位置,伸手一抓
轻松地——将某样东西扯开。
“喝啊——”
接着以类似柔道摔技的方——将手中抓住的某样东西,猛一用力——狠狠地摔到地板上。既未发出声音也没扬起尘埃,但这重摔,力道就如同战场原聊才所承受的一样,甚至更为强劲。紧接着,忍野又以呼吸都来不及的飞快速度,将摔在地上的东西,一脚踩住。
将神灵踩在脚下
举止极度粗暴
他毫无敬意或信仰,态度桀骜不驯
和平主义者,亵渎了神灵
“………………”
这一幕,在我眼中看来,只像是忍野一个人在演哑剧——而且技巧相当精湛。就连此刻在我眼中,他看起来只是手脚灵巧、平衡感极佳地在施展金鸡独立而已。然而这一切,在能够清楚看见那东西的战场原眼中——
似乎是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光景。
似乎是如此
但那也不过才一瞬间,或许是失去支撑力的关系,原本紧贴在墙壁上的战场原,啪搭一声,虚脱无力地坠落在地板上。由于位置没有很高,加上战场原又没有体重,所以坠落的冲击本身应该没有太大,话虽如此,因为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坠落,她来不及采取防护动作,双脚似乎受到很强烈的撞击。
“不要紧吗?”
细长的双眼,彷佛在衡量东西的价值一般。
“螃蟹这玩意儿,无论有多大,应该说体积越大越明显,一旦被翻过来,就会像这样子。无论何种生物,只要是扁平的身体,不管横看竖看都是用来让人踩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用途——好了,阿良良木老弟,你有何看法?”
他冷不防向我问道。
“要从头再来过一遍,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太花时间啦。对我来说,就这样啪滋一声直接把它踩烂,是最省事的了。”
“什么最省事——还什么啪滋一声,用那么逼真的状声词……刚才战场原只是稍微抬起头来而已吧。就因为那点小事——”
“那可不是小事喔。光是那点程度就够了吧。毕竟这种事情是心理状态的问题——如果没办法祈求,只能动手铲除危险思想咯。就像对付吸血鬼跟猫的时候一样,假如言语无法沟通就只能靠武力解决——这道理就和政治一样呢。当然,直接踩烂它,小姐的烦恼可以得到形式上的解决,仅止于形式上,根源还残留着,属于治标不治本的姑息疗法,有种斩草不除根的感觉,我个人不是很想这么做,不过眼前先将就一下吧——”
“什、什么叫先将就一下——”
“而且,阿良良木老弟。”
忍野用讨人厌的表情,歪起脸笑道:
“我对螃蟹——可是讨厌到了极点。”
因为吃起来很麻烦
忍野如此说完——
如此说完,便动了脚
对脚下——施力
“慢着——”
从忍野背后传出声音
不用说也知道——是战场原
她一边轻揉擦破皮的膝盖,一边站超身来
“慢着——请等一下,忍野先生。”
“叫我等一下?——”
忍野的视线从我这里切换到战场原身上
带着坏心眼的笑容
“叫我等一下,是要等什么呢,小姐。”
“我刚才——只不过是吓了一跳而已。”上战场原说:“我会做好的。我可以自己来。”
“……哦—”
忍野没有收脚。仍踩住不放
但他也没有一脚踩烂螃蟹
“那好,你来试试看吧。”
他对战场原说
战场原听到之后——
做出了一件从我眼中看来,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她双脚跪坐,端正的姿势——双手贴在地板上,对着忍野脚下的某样东西,缓缓地——恭谨地,低下头去。
这是下跪的动作
战场原黑仪——自己主动下跪了
没有人要求她,她却主动这么做
“——对不起。”
首先是道歉的话语。
“然后——谢谢你。”
接着是,感谢的话语。
“不过——已经够了。那些都是——我的心情,我的思念——是属于我的记忆,所以我要自己背负。我不能失去它们。”
而最后——
“在此有一个请求。求求你,请将我的体重,还给我。”
最后是,犹如祈愿般的恳求话语。
“求求你——请将我的母亲还给我。”
砰——
忍野的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当然,不是他真的把螃蟹给踩烂
而是对方消失了
它只是单纯地,仿佛本来就是这样——变回了仿佛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又仿佛理所当然不存在的状态
它已经离去了
“——啊啊。”
忍野咩咩身体动也没动,不发一语。
而战场原黑仪虽然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却还是维持磕头的姿势,抽抽搭搭地开始放声大哭。而我,阿良良木历则是从稍远的位置,眺望着他们两人。
啊啊,搞不好战场原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傲娇女。我茫然地如此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