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漂打着水擦了擦脸,他心里一直默数着,四月初九了,一个平凡的日子,山樱已剩,树火未燃,平凡得没有任何纪念意义。r
梨花开尽,她失约了。十一年,每个从梨花绽放到枯萎的季节,她一直没有再出现。r
昨夜燕错就走了,在他离开这里之前,去了绣庄,独自一人在院中呆了很多,然后又到了他的院子,沉默着坐了一个多时辰。r
他临别前还是去看了夏夏,他一直有跟他描绘夏夏的样子,个子很高挑,笑起来的梨涡还是那么深,模样很标致的,比少时多了妩媚,也多了世故,燕错一直听着,时而微笑,想像着她的样子。r
“海漂哥,好好照顾她。”r
“恩,时常回来看看。”r
燕错进入夜色,回到他的大千世界,做一方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回到这里,就还是那个坚忍偏执的少年,有着很多放不下的东西。r
他真的很想解开眼前的黑布,来看看这世事无常。他再也睡不着,眼睛深处有热血在燃烧,这两天一直没有消停。每一双眼一疼,那张白发妖异的脸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还有令那张绝望又无比坚定的脸——那时她就决定了,她已经决定了。r
他起身简单洗漱,今天的对院怎么这样安静?平时起最早的都是夏夏,看来,她的确累了。r
门口突然传来一股清梨的香味。r
“梨儿,怎么不说话?”他直起身对着门口笑了,那个开朗像其母、聪明如其父的孩子,总喜欢这样站在门口静静观察他。r
“怎么又被你发现了。我气都没多喘一下呢——叔叔,你说,你是不是能看见,偷偷看到我了?”门口的女孩走了进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叔父。r
“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这么早就你一个起了么?”r
“原来是这样啊。”上官梨瞪着眼睛点点头,帮着海漂倒了洗漱的水,道,“最近你们都怎么了?好像都不开心,怎么小舅舅回来你们不高兴么?”r
“怎么会。也许是怕离别,总有些伤感吧。”r
“叔叔,为什么大家都怪怪的?这几天我老是听娘在念着十一年,我掐指算了算,我也没到十一岁呢。这十一年到底是怎么了?”r
“没怎么。”海漂笑了笑,却再接不下这话。r
“叔叔,你又想起婶婶了么?他们都说,婶婶不会回来了,就像梨儿的外公一样。”r
“上官梨!”门口有人叫了一句,“你娘喊你回家吃饭,赶紧回去!”r
上官梨自知失言,马上吐了吐舌头道:“三叔叔又来吓唬我了。”说罢拉着海漂的手,一脸坏笑地看着进来的韩三笑。r
海漂笑了:“三哥别老吓唬孩子,当心给你吓野了。”r
“她还能给我吓野了啊。这娃可不得了,看起来那傻样像燕飞,骨子里可像上官那家伙,现在还有夏夏那刁钻的真传,一村子的人都爱听她的话,再长大一点还得了啊。”r
上官梨只是皱着鼻子笑:“他们爱听我的,是因为我说话有道理。”r
“才不是,他们听你的,是因为你的爹是县官老爷。”r
“才不是,我爹爹才不以权压人,他们听我的,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儿只有我治得了你这个无赖三叔叔,其实是他们都怕了你了拉。”r
韩三笑捂着胸口连退好几步,抖了抖嘴,摇着海漂的胳臂道:“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上官梨又欺负我这无依无靠的光棍叔叔,海漂叔叔你得为人家做主嘛。”r
上官梨被他逗得咯咯笑。r
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少年,倚在门口看着几人甜甜的笑。r
上官梨眼尖,马上抢先道:“哪里来的俏哥哥呀,好漂亮的眼睛呀。”说这话,一个小姑娘一点也不害臊。r
“几位叔叔姐姐好。”门口的小少年礼貌道。r
海漂笑道:“是你啊,昨天是你们与绣庄约好的么?似乎并未如约么。”r
小少年答道:“哎,大叔您还记得我的声音呢。哎,昨天的约定,是我与那位姐姐约好,但昨天母亲大人不知所踪,我到处也寻不到,就只能今天起个早来道歉——但仿佛绣庄还没有开门,只好来大叔这里先通个气了。”r
小少年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还十分深刻在理。r
海漂担忧道:“那你现在找到你娘了么?”r
小少年道:“谢大叔关心,昨儿半夜后来回来了的。”r
上官梨插嘴道:“原来,昨天夏小姨等的人就是你们啊。可害她苦等了一天呢。你这娘亲,怎么不交代一声,比三叔叔还不懂事呢。”r
小少年甜甜笑道:“这次我便在这等着,亲自向那姐姐道歉。”r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一直没说话的韩三笑很严肃地问道。r
小少年有礼道:“回大叔的话,我,我还没有名字。”r
“没有名字?你几岁了,长这么大没名字?”韩三笑挺惊讶。r
小少年道:“母亲说,名字只是代号而已,叫什么都是一样。其实我明白,她要留着名字,让爹爹来帮我起。”r
“那你爹呢?他该不会不识字,还没憋出你的名字来吧?”r
小少年如实道:“我自小没有父亲。”r
上官梨瞪了韩三笑一眼,安慰似地问小少年道:“因为没有父亲,你才没有名字么?”r
小少年点了点头。r
“那你是在等你父亲给你起名?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父亲么?”r
小少年一点也不失落,反而安慰上官梨道:“对呀,我感觉到,父亲已经离我很近了,很快,我也会有自己的名字了。”r
“你们从哪里来?”韩三笑问。r
“很远的地方。”小少年官腔地打着太极。r
“很远是有多远?山之巅?海之角?”r
小少年弯着眼睛笑:“也只不过平凡人家,就像你们这处,只不过你们这儿多火叶,我家多梨花。”r
韩三笑瞪大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想。r
上官梨笑道:“梨花?我娘也可喜欢梨花了。”r
“所以你身上才有这么好闻的梨香味,是么?”小少年侧头道。r
“恩。娘说梨花开时是个团圆的好时节,我就是在梨花开得最旺的时候出生的,所以呀,就给我取了个名字也叫梨。”r
“我应长你几岁,那我叫你梨妹。”r
“好呀好呀,现在你还没有名字,那我暂且先叫你哥。”r
两个孩子都笑了。r
韩三笑始终不敢确定,但他可以确定,这孩子来此处找爹,一定与海漂有关,只是不确定,他的母亲是谁,只好压着一腔郁闷道:“还没找着爹,就开始乱认亲了。对了,那你那位真知卓见的母亲大人现在在哪里?”r
“母亲大人——”小少年转头看了看,奇怪道,“方才明明还在后面,又不知道去了哪里。”r
韩三笑喘了口气,抬头看着院上天,好像在感知着什么一样,突然一个抬脚就跑了出去:“我去找她。”r
小少年却一把拉住了他,他小小年纪,只是那样轻轻一拉,却将一个奔跑的成年男人拉停在身侧。r
他友好地看着韩三笑,那对暗绿的双眼越发碧翠,迷离深邃:“大叔叔,母亲大人若是要来,自然会来。若是她不愿出现,纵使您找也是徒劳。您如此紧张,莫非您认识我母亲大人么,她叫连城。”r
“连城?”韩三笑无神的双眼突然精锐无比,顿时所有的感观伸张,四面八方的一股锐气势不可挡,“你娘真的叫连城?”r
小少年点点头,笑道:“看来大叔识得我娘。那大叔知道不知道,这里有个男人,也有一对像我这样的眼睛,他是我爹。”r
海漂转头“看”着门口的小少年。r
韩三笑盯着海漂,嘴不张唇不开,声音却一字不落传到他耳里:“难怪我一直没明白,为何那日浪白发如此愤怒,还大骂你们猪狗不如,你们——你们——”r
海漂一声不吭,只是“茫然地盯着”他。r
韩三笑心中有点失落,也不知为何,一看小少年竟然也在微笑地盯着他,好像他能听见他的密耳传音一样。r
“盯我干嘛?”韩三笑有点气不打一出的感觉,看这小少年也不如先前讨喜。r
小少年道:“叔叔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我们小辈知道的事情要商量?若是不便,我可以先回避。”r
韩三笑道:“无事不可对人言,就是你那母亲大人一堆的糟事。”r
海漂眼前的黑布慢慢湿润了,十一年,十一年,他的眼睛除了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确瞎了十一年,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他们的心碎,看不见他们的期望,看不见他们的悲伤,这时却有了生命的流动。r
——这时,他突然听到院子里的摇椅在动,绝不是风吹轻拽的动,仿佛是谁在用自己的身体将它摇动。r
上官梨紧紧拉着他的手,小声道:“哪里来的风啊?”r
海漂伸手解下了眼前的黑布,他的脸如此苍白,双眼轻闭,蝶翼般的睫毛湿润颤抖。r
“叔叔——”上官梨好奇地看着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男人摘去眼布的模样。r
韩三笑看着海漂如此举动,竟也忘记了恼怒,泪湿了眼。r
“我说过,她会回来的。”海漂对着日光始终未能睁开双眼,只是不适应地轻皱眉头,脸上却有一股无言的喜悦。r
韩三笑突然大声笑了,他笑得很放肆,也很透彻,像是要将压抑了十一年的情感痛快一次性笑完,他对着院外道:“宋令箭,你祖宗奶奶的你玩够没有,赶紧给我滚出来,否则我烧了你房子,拆了你椅子,再掐死你这小儿子!”r
小少年却一点都不怕,也跟着一起笑了,还笑得十分开心。r
巷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很慢,像风扫落叶,它消失了许多年,却一直在所有人的心里,无比熟悉。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