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道:“衍儿说的婚约的事情,姑娘知道有多少呢?”
我摇头道:“大人未并细说,只说很遗憾未能与那样的姑娘共白头。总是觉得大人有许多忧心事,却放在心头不开口……”
夫人笑了笑,那笑中充满了自嘲与无奈:“以前在家中时,他尚会与礼儿说说,自分别后,他应也再无人可说了吧。”
我想着,这桩婚事因何倒掉不知道,只知道这两人心中,应该有都痴恋的怨吧,而这种怨在夫人看来,就是无声的责怪。
“十年了,也快十一年了,一件有意促成的好事,无心的变成了一种无法消退的伤害。那简直,就是一场浩劫……”
我皱起了眉,浩劫?
“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问自己,是要一个健康却不能在身边的能干的巡政使儿子,还是一个病弱在榻却能贴心家常的小儿子,但是没有答案,我不能自私地将孩子留在身边,但又无法控制偶尔发生的贪念,尤其看着别人孩儿承欢膝下,自己却只能凭鸿雁寄思一样。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甚至不知道,哪个衍儿会更加快乐。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却能拥有彼此……”
夫人满眶眼泪,温柔地抚着上官衍紧皱的眉头。
但是有时候,能拥有彼此,听起来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但事实上又是多么的奢侈,谁会愿意放弃一切人生际遇,与你一生形影不离呢?
我怔怔看着他们,想起郑珠宝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不是所有不快乐的人,都希望时光倒流,回到最令她念念不忘的那段时光呢?但是回去了是不是就真的会快乐起来呢?
那我呢?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我会想要抛弃现在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回去吗?
我看着他们不禁流泪了,我很羡慕上官衍,羡慕他有这样真实毫不掩饰的关怀,多少次我也昏睡不醒,多希望每次开眼能看到父亲担忧的皱眉和母亲心疼的眼泪,但是没有,我有的是夏夏哭肿的眼睛,和一声一声沙哑的“飞姐”,但是现在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人若贪心,就会失去更多。
“大人少时,身体不好么?”我咽下将要流出的泪水,扯开心事问道。
夫人点了点头,飞快地轻手弹去落下的泪:“只怪我怀他时害了病,衍儿才会一出生就孱弱多病,那寒疾每每病发,他就会全身冰冷彻骨,那种冷到骨头的痛楚为娘的一分一毫都无法为他分担,不管盖多少棉被都不能让他暖和一点,不论起多少暖炉都缓解不了他的发抖。大江南北,我们遍寻名医无果,衍儿长年卧床在房,不见天日,他曾经跟我说过,最想痛快地吹一吹似剪的春风,最想在风里快乐的迎风奔跑,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我无法满足……”
是啊,好多你习以为常不屑一顾的与生俱来,却是别人一直期望得到的奢侈念头。
“因为他一出生就这样,习惯安静温暖,所以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家中兄长也十分照顾,他也从未凄艾过什么,相反他很懂得为人着想,待人处事都很得体,尽量想要大家都开开心心,除了性子软弱了些,其他都很好。”
我飞快点头,没有人比我更能理解这些,我不也是自小体弱多病,性子才这样一软再软么?韩三笑总是嫌我是个软蛋,宋令箭肯定经常觉得我没药救,夏夏也总为我抱不平,说我太容易被人欺负,但是你若是经常卧病在床,有气生不出,有怒发不了,哪还会有那么多尖锐的脾气在呢?
“夫人,我能不能问一问,那桩婚事,为什么会倒了?”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知道。
夫人嘴角发颤,已在无声垂泪。
“有一年,我们为他寻得隐世名医,他的病果真有了起色。为了留住那高人为衍儿拔除病根,我们也尽已可能地为高人分忧解劳,为成两家之好,那高人家中有一适龄女儿,刚好与衍儿可成婚定。于是我们为两人定下婚约,待衍儿身体稳定时再成秦晋之好。”
我点着头,心里莫名有点酸:“这样的确好,那姑娘,一定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吧?”
夫人没有答话,接着说道:“这本是件喜事,原以为很快可以将婚期定下,没想到那姑娘却极力反对,她本是性格刚烈之人,与家中抗争无果,她竟自己千里迢迢地找到了我们,当着衍儿的面拒绝了这门婚事,回到家中还与家人割发断义,烧毁自住庄院,一去不返。”
我瞪大了眼睛。
我还一直以为,是那姑娘家中倒的婚,没想到竟然是她自己不愿嫁给上官衍,婚姻之事不是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姑娘也真是胆大,竟然割发断义离家出走也不愿承了这婚事——
我看着上官衍,眉目分明的样子即使病弱都很好看,遭人如此拒婚,该是多大的打击呢?
“那——那姑娘——为什么拒绝这婚事呢?”我开始为上官衍忿忿不平。
夫人抿着唇,忧伤地看着上官衍,善意道:“许是人有不同喜好,亦或许她已意有所属,婚姻大事虽说要父母之命,但两人能相互意属才能美满长久,那姑娘其实也无须离开以示反对,罢了也就罢了,我们不会强求。”
我点头,用力地点头,这姑娘行事真是偏激,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像宋令箭呢。
“所以衍儿身体好后,便自愿从政为民,四处清政,从不愿在一个地方多作停留——我知道,这件事情一直在他心上,他即从巡政,也是为了方便找寻那位姑娘,他一直没有放下过。”
“那大人——很喜欢那位姑娘么?”
夫人垂下双眼,也不知作何深思:“衍儿与那姑娘,也不过一面之缘,难说钟情有意,但是或许,他只是想让那姑娘知道,凡事凡人都是可以改变的吧,我的衍儿,定然撑得辛苦极了……”她轻轻为上官衍掩着已经非常整齐的被角,生怕寒风会渗入肩膀,冻伤她的仍在病中的孩子。
我盯着上官衍,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情绪,是吧,或许他这么执着地想要找到那位拒婚的姑娘,只是想让她看看这么多年之后自己的努力和改变,当年卧病软弱的少年已经褪变成一个有作为的男人,他已能担起很多人的福祉赞颂,他已是个不平凡的人物了。
上官衍,做这些所有的事情,是真正出自你的志向所在,还是要铁着心肠去证明什么呢?
很累吧?
“那这月光卵玉……”
“是那姑娘离开前留下的,兴许是只当作悔婚的赔偿吧。但衍儿缺失的信心,哪是用一块石头就能补回来的。”
这月光卵玉,原来是这样么来的。
这时上官衍皱紧了眉头,猛地打了个寒战。
夫人马上站了起来,用力再扯过一条棉被盖在他身上:“衍儿,还冷吗?芙叶,你再去取个暖炉来,怕是还冷。”
外面响起开门声,应是芙叶出去了,蓉叶跑了进来,小心地掀起帘角问道:“少爷醒了么?”
夫人皱眉摇头,担忧地为上官衍擦着脸。
我本希望夫人能再说点关于上官衍的事情,现在也不好意思再问,大家都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来照顾上官衍,倒是我一个人手足无措看着特别碍事,我不自然地站了起来道:“不打扰大人休息了,我——我先回去了。”
夫人抱歉地看着我道:“抱歉不能好生招待飞儿,蓉叶你陪姑娘回去,等休息饱了明早一起用茶。”
我点了点头,欠了个身作别,蓉叶扶着我走出里屋,桌上放着一个小炉,小炉上面温着个煲碗,蓉叶取下煲碗道:“这是夫人吩咐芙叶去厨房拿来给姑娘暖身用的热粥,我端着给姑娘回房吃。”
“谢谢蓉姨。”
蓉叶笑了笑,但笑容已经远没有方才那么爽亮开怀。
到了房间,蓉叶将粥放在桌上,小心掀了碗盖,轻轻用盖为我扇凉热粥,如此周到细致,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我拿了盖子盖回去,笑道:“蓉姨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喝这粥了。这么晚了,您回去休息吧,等粥凉一会儿我就喝,喝完了就睡觉,不用陪着我。”
蓉叶道:“夫人吩咐我候着,我就得候着,姑娘若是睡着了,我也得在边上候着的。没事,我都习惯了。”她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不在自。
“蓉姨,我脸上有东西吗?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蓉叶笑了笑,道:“没,我就瞎看看。我们夫人,好像挺喜欢你,不仅这样,这镇上的大家伙儿好像都特别喜欢姑娘你,所以我就好奇呀,想瞧瞧到底是什么鼻子什么眼睛的,才这么招人喜欢。”
我红了脸,笑了,道:“镇上人喜欢我是因为我打小这里长大,乡里乡亲的都像亲人,当然不会说不好,至于夫人嘛——她人这么好,应该谁都喜欢吧。”
蓉叶道:“那倒也是,不过夫人可从来不与别人说少爷的这些往事,这次可能是实在憋在心中难受吧。你要知道我们府里三个少爷,夫人是个温性子,其实特别想要有个贴心的女儿陪在身边,好不容易大少爷成亲了,大少奶奶又是个寡言的人,也不时常回家,夫人平时也就只能跟我们这些妈子人念念,念多了也腻了。她虽然等我们客客气气像一家人,但怎么说我们都是下人,有些事情,不好说。”
我点点头道:“看得出来,夫人很疼上官大人。”
“谁说不是呢,小时候少爷跟夫人可亲了,两母子总有说不完的话,为此老爷都不知道酸过多少回,自从那姑娘来闹过一场,少爷就变了,再也不笑了,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人,甚至还有了轻生的念头,夫人都不知道担忧未眠过多少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夜半惊醒,差我们去看看少爷怎么样了,生怕一觉醒来少爷就没了。”
“那姑娘对上官大人,一定很重要,不然只是倒婚,也不必如此。”我喃声道。
蓉叶愤愤地叹了口气,道:“重要?刚才夫人说的时候,我在外听着就忍不住想插嘴了,夫人太善良了,尽把人往好处说、往好处想,半句都不想说别人的不是。你知道那姑娘有多牙尖嘴利么,嚣张跋扈的样子我现在都没忘记——”说到这,她走到门边关严实了门,回到桌前,压着一腔愤怒道,“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少爷骂他是病夫,说他无力自主自己的婚事,是个浪费汤药的废人,是民之耻辱。这些话落在我们这些旁人心里都刺得发痛,你说少爷听着会是什么感受,他一直都被夫人保护得日晒不到风吹不得,怎能承下这样的说辞!”
我张大嘴巴,那姑娘,为什么要这样说?
“当时真是吓坏了我们,少爷被说得哑口无言,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惨白,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老爷气得已经拔剑出腰,差点就斩了那丫头,她是不知道我们老爷的脾性才敢那样放肆说话,要不是夫人拦着,她早就命丧当场了。不过斩不斩都不重要了,话已出口,再不可能收回去了。”蓉叶心疼地厥着嘴道。
我瞪大眼睛,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上官衍一直不能忘怀,也难怪他昏倒是要那样说,那句“民之耻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上,时时翻搅出来灼伤他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