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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争奈归期未可期


  定州北地的冬天尤其的漫长,开春的时候路边的积雪还都没化完。

  婉初做了一枚傅云章的印信送给了傅仰琛以示自己的诚意,又在定北大学注册成了国际贸易科学生,摆出一副长久住下的姿态。她如今也没什么担心和顾虑,她倒要瞧瞧,这个亲哥哥怎么张口找她要东西,又怎么跟她交代母亲的事情。

  定北大学是定州最大的一所大学,只有文学院、法学院、商学院、农学院、医学院。女学生也不过百十个,农学院、商学院的女学生就更少。

  婉初国文方面并不算擅长,其他的专业怕读起来太吃力。国际贸易科要求修两门外语,法语她自是不在话下,英语也通一些。而她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兴趣,也不求什么学位,不过是打发过日子。

  婉初直接插班到三年级,插班是傅博尧出面的。校长碍着陆军总长的面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了。

  婉初从王府里头搬了出来,就住到大学的学生宿舍,也不常回去。她平常也没什么社交,闲暇时候躺在宿舍看书,或者打打绒线衣。同寝室的是个法学院的名叫金令仪的姑娘,性格跳脱活泼,有几分方岚的意思,极好相处。

  婉初从不打听她的家世,但见她经常汽车迎来送往,也知道是位家境富裕的小姐。金令仪的社交极多,活动也多,常常叫上婉初。婉初偶尔也跟着出去散散心,日子也不见得难熬。

  有时候金令仪看她织绒线衣,也会上去揶揄几句,问她是不是织给男朋友的。婉初只笑着说,没有男朋友。金令仪却指着屋子里的一盆风信子笑道:“没有男朋友,怎么会总有人送花过来?”

  婉初望着那盆风信子呆了呆。她在定州是没什么熟悉的朋友,男性朋友更是屈指可数,她是不知道谁会给自己送花的。可不管是谁,那花总是美的,她也爱那花的味道,并不舍得扔掉,便都留着,从不做他想。

  金令仪笑道:“送鲜花的倒是总见,送盆花的真是没见过。你真的不知道是谁吗?”

  婉初摇摇头:“真是不知道。”

  金令仪笑着说:“真是想见一见这一位暗恋者。下回碰到送花的,我把他逮住,好好拷问一遍。”

  婉初只是微微笑,也不介意她的揶揄打趣。

  东洋人修铁路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学生自然是第一个起来反对的。这些日子,婉初也跟着没好好上课,随着学生们一同上街游行、听演讲、发传单。家仇恩怨在国事面前,渐渐显出渺小来,她倒活出了几分热血青年的意思。

  这一天晚饭后,傅仰琛接过下人送来的报纸,刚看了几行,便把报纸往桌上一拍,喝了一声:“胡闹!”

  马瑞小心拿过来,看到学生游行的报道。那上面配了几张照片,婉初却正在其中一张相片的正中间。马瑞揣测了半天,不知道这“胡闹”两个字说的是傅婉初还是学生。看完了,把报纸叠好又放回去。

  “大爷,这东洋人越逼越紧了,不如跟格格交了底,探探她的口风。您看她如今在北地住下,周围都是咱们的人,也见了您的难处。她能留下,自然是有寻夫人的念头,您不如干脆把实情告诉格格。她毕竟是个姑娘,心思应该不深。我想,夫人不肯将东西交出来,多少是因为老爷曾经的交代。但是格格未必会坚持。”

  傅仰琛抽着烟斗,想了又想:“还不到最后的时候,再看看吧。”

  刚过了期中考试,难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婉初正闲靠在床头看书。金令仪气喘吁吁地进门,边叫着“渴死了!”边找杯子喝水。

  婉初倒是从没瞧见过她那失态的模样,因为比自己小几岁,婉初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看待,于是忙起身给她倒水:“怎么渴成这样?”

  金令仪咕嘟咕嘟几口水下肚,才缓过一口气:“大家都去机场那边看从法国回来的飞行员了。清一色漂亮小伙儿,看状况全城的女学生都跑去了。”她丰腴润泽的脸上闪着滟滟的红光。

  婉初也听傅博尧说过,原先倒是在国内培养过一批,可成绩总是不理想,这才又送了第二批三十位学员过去。一半的学员送到巴黎的毛兰纳航空学校学习,另一半去了法国西南克鲁德亚的高龙特航空学校学习。

  婉初也就是笑笑,金令仪看她神情淡淡,仿佛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便又凑到她身边,极力鼓动她:“明天我们还一同去阳东空军基地,你去不去?听说同飞行员一同回来的,还有十架法国飞机。难得基地开放,听说定军司令要做演讲,不知道陆军总长去不去。你不知道,我很有几个女朋友对这位总长大人心有爱慕,咱们一同去看看?”

  婉初看她目光淘气,笑道:“你们哪里是看飞机的,都是冲着漂亮的年轻人去的!”

  金令仪娇笑着摇她的胳膊:“又看飞机又看人,两不耽误!去吧去吧。明天叫我家的车送我们去,累不着你的!”

  婉初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同她一同去。

  第二天天气格外的好,万里无云,只看见湛蓝湛蓝的天。阳光直直地洒下来,烘得人浑身暖洋洋的。空军基地外头车水马龙,来看飞机的人三三两两聚集过来,还有背着相机、带着笔记本的各家报纸的记者,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婉初和金令仪夹在人群里,站在台下听一位军官介绍飞行员。过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傅仰琛现身出来演讲。

  听着他在台上冠冕堂皇慷慨陈词,婉初只觉得烦躁。她穿着蓝衣黑裙的学生装,挤在人群里很是不显眼。先是冷眼瞧着他,后来实在听他说烦了,就随意四下看看。

  在记者群那边,居然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那人戴着卡其色鸭舌帽,眼睛藏得很低。婉初看着他的侧脸,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不就是老猎户的儿子小林吗?

  婉初不想这人还真是记者,正想挤过去打个招呼,这边的演说却结束了。金令仪扯了她一把:“走,去停机坪看飞机去!”

  人群开始涌动,推着她们只好往停机坪去。婉初再回头去看小林,早就寻不到影子了。

  荣逸泽这时候走到窗户边,看着人潮的背影。他是觉得她在那里的,可是那么多的女学生,明明都像她,可又都不是她。

  傅博尧走到他边上,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慕老板不过去看看飞机吗?”

  荣逸泽笑了笑:“还不都一样,有什么好看。”

  “那两架可是慕老板二十几万大洋真金白银买的。”

  “都送给大侄子你了,就是你的了。”

  傅博尧像煞有介事地摇头笑叹道:“你跟姑姑的婚事都黄了,再叫‘侄子’可就不合适了。”

  荣逸泽扫了他一眼,歪头点了一支烟,成竹在胸一般:“早晚少不得总长大人还是得叫我一声‘姑爹’。”

  傅博尧耸肩一笑,望着外头,不再说话。

  “我听说唐浩成跟东洋人发了几笔横财,你可要知道,我跟他可是有不共戴天的仇的。你爹倒是跟他走得近,仔细着我的被服厂的订单,别给他抢了。”

  傅博尧笑了笑:“慕老板这还不放心吗?收了您的飞机,还有不给订单的道理?我不怕你,可还怕回头姑姑罚我。”

  荣逸泽笑容一滞,吸了一口烟,又扫了他一眼,心道,这姓傅的都是心肠狠,知道什么让他难受。

  “你要是想要他的命,跟我说一声就好。虽然他被东洋人护着,不过从东洋人手里弄出个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荣逸泽摇摇头:“本来是想要他的命的。不过,沈伯允开了价码,要他活着回京州。这杀妻夺子之恨,值了京州军三年被服订单。你说,我怎么舍得让他死得这么痛快?”

  回想那天唐绣文的尸首被人送回沈府的时候,他也在场。荣逸泽原只觉得他们挂名夫妻,能有多少情分?

  听了送尸身回来的人说,看见绣文跟个男人纠缠,那男人把她从窗户口推出去了。血肉模糊的身子,只那双眼睛还空洞地睁着。

  沈伯允静静地看了半晌,嘴角抽了抽,转着轮椅过去抬手合上她的眼睛。用下人递过来的帕子仔细给她擦净了脸上的血,那惯常深沉的眸子里也有一闪念的悲伤。

  沈伯允叫人把绣文抬下去,荣逸泽告别前,他突然说:“你叫姓唐的生时一无所有,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从来无情,也经不住生离死别。荣逸泽在心里感叹,人生无常,往往最不懂的就是自己的心。真是害怕,一旦错过,便只剩“重来回首已三生”的追悔莫及了。

  傅博尧斜睨他一眼:“慕老板真是一个子儿都舍不得少赚,你赚这么多钱,是打算花到下辈子去吗?”

  荣逸泽回过神不拘形迹地笑了笑:“不把同你姑姑下下辈子的花销给赚足了,我哪里敢收手?”

  他是不相信她的说辞的,他哪里有那么傻,说不爱就不爱吗?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赶走,独自留在定州。前前后后联想起来,那天温柔缱绻,可不就是要交代后事的模样!

  那天他真真正正是被她的话伤得不轻,浑浑噩噩回到家里也是忐忑没底地想,她是真的还爱着沈仲凌吗?可他就是不相信,爱一个人,怎么能假装得出来呢?

  他在婉初的小院子里呆坐了一夜,忽然就想明白了。

  翻出婉初说的那个檀木盒子,原以为婉初给他的钥匙是开这盒子的。不想这盒子没上锁,打开来里头躺着一张花旗银行的存票。

  他带着存票,很自然地在花旗银行的保险库里看到了那一箱子一箱子的东西。他坐在箱子上苦笑,她真是把祖上的金子当了嫁妆全都给他了。

  要说最初没想过这笔金子,那是假话。但后来他是真没再想过,他想的不过就是她的心。他宁可一无所有,只要她一个人。想想又觉得自己傻,一无所有的自己,怎么让她好好生活?到了此时,他心头酸涩难当,她给他的不是金子,是她全部的一颗心,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没保留的心。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必须离开自己,独自面对。他也不能逼她,知道这个女人被逼急了,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他只能躲在远处偷偷护着她。他不是沈仲凌,他知道这女人爱起人来有股子疯劲,为了别人,第一个放弃的人就是她自己。

  他又有些自恨起来,总该是自己不够强,护不住她,才让她这样舍了自己。他记得第一回在小院子里看她侍弄花草的时候,梨涡浅笑,恬静温仪。她看到他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那模样竟然是几分娇恼几分惧然。

  他记得从她头上拿下一根枯草时,扑鼻而来的香,好像是香水,又好像是她的体香。后来才想起来,是她脚下头那盆绊倒的风信子。

  什么都记得那样清楚,想忘都忘不掉。

  他觉得有什么不能等的,反正都已经孤孤单单这二十几年了。如果没有那一个人做伴,那他就这样独身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既然她需要他配合这场离别,他就按她想的做,让她心安。

  他不敢不去等,他怕只怕有一天她想回头的时候,他不在那里等他,她怎么办?于是害怕她不知道他在等她,又害怕她知道他在等她,让她躲得更远。

  婉初正跟着金令仪走着,忽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似的。猛地回头,只见白晃晃的阳光下,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从身边擦肩而过,远处是空军基地的大楼。什么都是平常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她分明觉得什么熟悉的东西就在不远的地方。

  金令仪拉了拉她,指着一架飞机笑道:“你看这飞机的名字多脂粉气,怎么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婉初这才转过身,抬头一看,机身上印着一个名字:Amandine。婉初却是心中一动,这是她的法文名字。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新装备的空军让定军上上下下极其振奋,这一批飞行员素质也非常优秀。

  傅仰琛叫人请了傅博尧进了办公室,什么都没说,只是指着北方作战地图给他看。在一处地方,手指虚圈了一圈:“西北的盛家,最近在这里频繁调兵,这场仗是在所难免。如果此时不战,那便要寻求其他的方法拖延开战的日子。”

  傅博尧自然明白“其他的方法”不过就是让他娶盛家的女儿,傅仰琛身边的几个老人早就吹过这个口风。但是他岂愿让人在婚姻上摆布?

  “拿下西北盛家,北地就完全在傅家掌控之中了。既然早晚一战,何必再废那个力气?盛家的女儿我是不愿娶的,也不想让哪个妹妹嫁过去。儿子去把西北给拿下来!”

  清明过后,战事更盛,报纸上传来的消息让人看了很是心惊肉跳。定州腹地,也眼见着不太平。

  这一日金令仪拿着报纸进来,面上满是不忿。婉初接过报纸一看,才知道有人将定军将要签署修筑铁路合同换取东洋人在西北一线战争支持的事情给捅出来了。

  那合同全文白纸黑字地印在报纸上,哪里是修几条铁路,分明是要北地整个沦落到东洋人的掌控里。报纸里头还提到前朝逊帝同东洋人私下达成协议,密谋复辟建国。

  这两个消息一同传出,街上的学潮是一阵紧似一阵。一些学生冲到了东洋人的租借地里头抗议,东洋人开枪打死了两个学生,又逮捕了十几个带头的学生,更是群情激愤。

  傅家的家眷们都不被允许出门,王府便派了车来接傅婉初。婉初笑道:“又没人知道我的身份,我怕什么?”坚决不肯回王府。

  定州的学潮引得全国的学生响应,到处都在游行、抗议。傅仰琛的车被学生堵在了去陆军部的大路上,动弹不得。金令仪和婉初也跟着同学一同在抗议的队伍里。军部有令不能朝学生开枪,也只能用枪身挡着汹涌而来的人潮。

  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傅仰琛只能现身安抚众人,并且登报声明,绝对不会私下与任何外邦签署任何有损国体、有伤民利的合同,这才使得民愤平息下来。

  西北一线战事却急转直下,据说在山区一带打得极其艰苦。不久又闹出消息,西北盛家私下里受了东洋人的军备支持,要把西北的几个大矿给出去。

  这下民情风向一转,前阵子还在指责抗议定军的,都转向支持定军。民间自发组织捐款,出钱出力,很有一种万众一心的场面。

  金令仪同婉初在红十字会做义工,放学的时候就去卷绷带、整理医疗用品和募捐来的物资。

  婉初早听荣逸泽说过,法国的庄园还在自己名下,就托人快速折价卖了法国的房产,连同瑞士银行里的一部分钱一同拿出来捐了出去。

  心里又难免愤愤不平:傅仰琛这样待她母女,她还要卖了房产去支持他打仗。可也明白私怨事小、国事为大的道理,不能看着一场战争让东洋人浑水摸鱼得了便宜。虽然生气,钱给出去的也算痛快。

  两个月后,通辽传来了胜利的消息。北地三省终于战事平息,西北盛家同东洋人签的矿山租借合同全部作废。

  傅博尧治军严谨,对外态度雷厉果断,报纸一片称赞声。战事既平,当属百姓最为喜乐,各种庆祝活动此起彼伏地举行。在上京大戏院,北地的名伶大家自发地凑在一处演戏庆祝胜利。

  东洋人没能在这场战争里捞得半点好处,自然心有不满。傅仰琛一贯奉行太极外交,私下里特意将此时在定州出访的东洋外务大臣加藤和前朝逊帝一同请来看戏,以示亲密友好。

  金令仪得了两张票,邀婉初一同去看。婉初摇头:“我又不爱看那个,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金令仪嘴唇一弯,笑道:“你不知道这个包厢来得多难!是父亲给他的小姨太太订的,我本来也不想去,可就是看小姨太太不顺眼,于是就跟父亲撒娇,抢了她留给她姐姐的票。”

  “你不知道,她又想把她姐姐往我家里弄,还嫌我家不够乱的吗!这样一间包厢,我一个人坐着也是无趣,你去跟我凑个伴,回头给你瞧瞧我怎么跟那个同岁的小姨太太闹。就算不看台上的戏,光看我家这一台戏,也够你觉得有趣了!”

  金令仪有双笑眼,说话的时候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又黑又亮又专致。婉初被她逗得笑岔了气,挨不过她求,只好同意跟她去。

  到了包厢,却是空无一人。两个人挨着坐下,有金家的听差的过来跟金令仪回话,说小少爷病了,小姨太太索性在家陪儿子,其他的人也都不来了。

  金令仪看那听差的走了,才冲着婉初吐吐舌头:“瞧她那点儿出息!我不在家就作威作福的,一瞧见我要来,连脸都不敢露了!这下没戏让你瞧了,真是扫兴!”

  婉初真当她做妹妹一样,理了理她头发,笑道:“别把人家逼急了,仔细在你父亲耳边吹枕边风断了你的零用花销。”

  金令仪笑道:“她倒是敢!”

  金令仪爱听戏,婉初既然来了,就更不愿扫她的兴,索性按捺着性子陪她一同听戏。

  戏演到一半,突然整个戏院里头灯光大灭,然后耳边突起枪声,戏院里顿时一片大乱。

  枪声是从主包厢那边传过来的。金令仪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紧握住婉初的手。

  婉初虽然也害怕,但到底长她几岁,忙拉着她躲在桌子下头。婉初心想,如今在场的,都是权力的中心人物,应该不会伤及她们这样的旁人。

  待应急灯亮起,婉初从桌子下头猫着身子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有戎装军士从各个入口冲进来包围了戏院。枪声已然平息,只听到鼎沸的嘈乱和士兵呵斥整顿的人声。

  婉初看着外头似乎是太平了,这才把金令仪从桌子下头拉出来。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有一个人闪进来。婉初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到楼下,根本没注意到身后。

  等发觉动静刚一转身,还没看清那人长相,却发现那人已经将枪口抵在了金令仪的腰上。

  金令仪吓得脸色骤然发白,呆呆地对着婉初。

  “不许叫,不然我就开枪了。”那人压低了声音。

  金令仪机械地点点头。

  “你别伤她!”婉初忙说,可借着光看清了来人,讶然道,“是你?”

  那人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谁。这时候有军靴踏在地面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是越来越近。

  婉初低声道:“你把枪放下,我救你出去!”

  见他神色还有犹豫,婉初又急急低声说:“你父母救过我一命,我会害你吗?!”

  小林这才松了枪,收在腰后。在门帘掀起来的前一秒,婉初抢步上前挽上他的胳膊,半靠在他身上。

  带人进来的是傅家的近卫队,带队的小队长是在府里头出入过的。掀开门帘见是傅婉初,先愣了愣,然后恭敬地叫了一声:“格格也在这里听戏?”

  婉初扫了他一眼,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乱?这戏还演不演了?”

  小队长道:“格格受惊了,司令包厢里出了点事,现在正在到处搜刺客。”说话的时候,目光在小林身上警觉地扫来扫去。

  金令仪虽是怕得要命,不明白婉初为什么要去护着这个危险人物,但也本能地相信她,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强作镇定。

  婉初拍了拍胸口:“还没找到吗?吓死人了!你们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我等下还要回学校呢。”

  那人看婉初和小林影从亲密,知道这位格格是在外头上学的。耳边也有风闻这个格格男朋友不断,行径也比王府里头的那些格格大胆出格。看着这样的场合,两人竟然是半搂半抱的模样,自己倒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好多做停留,敬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那侍卫队刚要退出去,又路过一队士兵,却是田中领着一小队人在搜人。掀起的门帘正好让田中瞥见里头的傅婉初。他挥手让士兵停下,自己走了进来。

  田中好一阵子没遇到傅婉初了,瞥见她盛装而立,忍不住过来同她打招呼。

  婉初穿着粉荷色的晚礼裙,高跟鞋上头露出一截莹润的小腿。头发刚刚到肩,烫过的发尾微微卷曲,越发显得妩媚典雅。

  她看到田中时,脸上又是凉森森不愿周旋的模样。田中心中觉得无趣,又不好贸然退回去。她身边的人倒是更让他起了兴味,这样一位小姐的男朋友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田中礼貌道:“原来格格也在这里,没吓到您吧?……这位是?”目光很是犀利地探寻地扫了小林一眼,在心里快速地琢磨这人的来历背景。

  小林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很是油光整齐。神色倒是安定,是个英俊沉着的年轻人。同时下的年轻人,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婉初隐隐觉得她手下有些黏腻的潮湿。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难道他受伤了?可并不敢低头去看,只能又贴近小林一些,将自己挡在前头。

  婉初很怕田中这人在这里缠住,便半是娇半是恼地说:“田中先生搜到刺客了吗?真是吓死我了。”然后转向小林,“亲爱的,你看我手都吓凉了。”说着把手盖在小林的手上。

  小林倒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笑了笑。

  田中看着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模样,倒有些尴尬,客套了两句便离开了。等到脚步声远了,婉初这才松了手,低头一看,果然是红的。

  这时候似乎戏院里头已经搜查完毕了,各个包厢的人物都开始退场了。婉初又强压着乱跳的心,挽着小林和金令仪一起混在人群里出去。外头的汽车挤得水泄不通,眼见士兵往来盘问可疑的人物。

  婉初偷声问他:“你可有地方去?这会儿要全城戒严的。你怕是跑不掉。”

  金令仪提着一颗心,轻轻拉了拉婉初,低声说:“我有一个地方,应该安全。”

  小林此时也不得不相信婉初,三人不再坐汽车,叫了两辆黄包车去了一处别墅林立的胡同。到了地方,金令仪叫开门,引着两人进去。

  金令仪边走边说:“这是我大哥外室住过的地方。后来两个人分手了,这地方就空出来了。这院子里头有一棵枣子树,果子特别甜。大哥那会儿要卖院子,我舍不得那枣子,就求他把这院子送给我,反正他也不缺这几个钱。看家的是个哑婆子,不会说话。这里也没什么人来的。”

  金令仪语速极快,其实实在是心里又害怕又紧张又兴奋。同学里头也有激进的,像这样面对面地同一个传说中的“危险分子”在一起,还是头一回。她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得不说些什么,才能让心头压着的那口气喘出去。

  三个人进了楼上的卧房,小林很从容地边脱外套,边往窗边走。金令仪一直在偷眼打量他,看到他露出来的手臂,金令仪几乎要叫出来,又下意识地忙捂住了嘴。

  小林这才想起来,转过身去把伤臂往后藏了藏,抱歉地说:“刚才被子弹蹭了一下。真是抱歉,吓着你们了。”

  婉初也没见过这么血淋淋的场面,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可念着从前老夫妻俩的救命之恩,她是说什么都得帮他这个忙的。

  婉初看见金令仪脸上发白呆愣在一边,又想看、又怕看的模样,走过去拉着金令仪让她去找些纱布白酒过来。

  婉初看她出去,这才低声问他:“你是要杀谁?”

  小林扶着肩膀走到窗户边,挑起一条缝隙,鹰隼凌厉的眼神在外头扫了一圈,确定还比较安全才放下心。“你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我就待一夜,明天就走。”

  “你……是革命党?你明天怎么走?”

  小林却是不说什么了,坐了下来,喘了喘气,他自己也实在不知道明天怎么走。一同行动的四个人,一个中弹了,其他的人都走散了,是不是被抓住他也不知道。报馆更是不能再回去了。

  金令仪又进来,拿了纱布和白酒给他。小林看了看两人,侧过身去避开她们。脱下一半的衬衫,自己处理伤口给自己包扎。

  金令仪从没有跟这样的人物接触过。自己有个年纪相仿的弟弟,手割了一下,那也要大呼小叫地号上半天的。可这人都伤成这样了,却也只是眉头轻蹙了一下。看他眉色很浓,目光坚毅,也不过比自己大几岁的模样,不由得看呆了。

  等到缠好纱布,小林却没法打结。

  金令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咬了咬唇,凑到他面前道:“让我来吧!”说着径直从他手里接过纱布头,给他系上。可心里又怕弄着他伤口,不敢系得太紧,反而显得拖沓。

  “小姐,你就当系鞋带一样,就行了。”小林和声道。

  金令仪向来自夸手巧,这时候却手笨得厉害。被他一说,又是窘迫又是急切,脸上红红的,额头上的头发也是被汗腻在了一处。

  小林看她娇楚发急的模样,也不再忍心说什么,把头扭到一边由着她去弄。

  婉初和金令仪怕晚上不回宿舍又没做备录,容易让旁人疑心,于是留小林一个人在房里,结伴一同回学校。路上果然设了很多关卡,往来盘查得很是严格。

  大约是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让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婉初见到小林,就想起和荣逸泽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想起同他的日日夜夜,想起他留着胡子的模样,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分分秒秒都记得那样清楚。

  她知道他那时候晚上睡不着,有时候也听到他口里小声地念着经文,那时候就觉得好笑。她问过自己的心,若那时候他越过雷池一步,她也不会拒绝,是心甘情愿地同他在一处的。

  她从前听故事,听着女人往往以身相许去报答男人的恩情,她原不能理解。她以为同他的亲密多少也是这么个意思。到两人分开来,才知道,原来那不是对他宠爱的报答,那是彻底的交付、彻底的爱。

  因为爱他,总怕不够,恨不得里里外外全都是他。也是因为爱,她宁愿他恨自己,也想让他活着。因为不管他的心走没走,她都是捧着他的爱的。

  她也放纵自己想念他,把他的好从头到尾念上千遍万遍,把他的不好都忘记,所以她带着他的好也能过下去。而不像她母亲一样,似水流年流走的都是父亲的好,她带着父亲的那一点不好,过着一辈子。

  母亲,母亲,你还活着吗?每每想到母亲,她都恨不得骂自己蠢,恨自己没用。也突然想起荣逸泽说的:“你自己能做什么?”是的,到如今才知道,自己除了跟傅仰琛这样干耗着,她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怎么能把一切都推给他?北地几省那都是傅仰琛的天下,荣逸泽不过就是一个生意人,他怎么跟这种手握重兵的人斗?

  荣逸泽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就算现在不知道那钥匙和印信的作用,早晚是会知道的。等他发现了,他就会知道她的心了。她这样对待他,虽有不公,却没有怠慢他的感情。就算他移情别恋,她也不怨他。

  只是一想到他同别人在一处,心头仍然难过地一滞,然后是泛起的绵延不断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心里多少希望有一天,当她再遇到他的时候,他依然等着自己。这样的想法,她自己都觉得自私。可感情的事情,不自私的,不是无情就是圣人。她自己不过就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个小女人,装不了伟大,也装不成豁达。

  金令仪听到婉初呼吸有些乱,便小声问她:“婉初,你睡了吗?”

  婉初听她叫自己,也不想装睡,便回答她:“我没睡着。”

  金令仪听她还醒着,便从床上下来,光着脚一路小跑到她床上,掀了被子躺进去。

  黑暗里闪着光亮的眸子看着婉初:“你说他是干什么的?”

  婉初愣了一下,才想起她问的是谁:“我也不知道。”其实彼此的心里隐隐都是有个答案的。

  金令仪又压低了声音说:“你说,他是不是革命党?”停了停又笃定地说,“我看他就像。”

  婉初看出来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话,便不说什么,等她说。

  果然她又接着说:“你看他是要刺杀谁呢?好像包厢里还有东洋人。你说他会不会是要杀皇帝的?要不就是杀东洋人?反正应该不是定帅。万一定帅一死,这北地可就乱了。好不容易太平几天,老百姓多苦。虽然也是个军阀,好歹也给百姓做了些实事。修路、建学校、开矿……外交虽然失于暧昧软弱,但他治理定州确实有政绩。听说他的接班人也不错,当初学校十年校庆还是这位总长代替定帅去演讲的。你不知道,当时迷倒多少女学生。”

  婉初在定州住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傅仰琛虽然有愧于她,在当地的风评却是不差。虽是如此,听金令仪这样称赞他,心里也有多少不屑。

  金令仪絮絮叨叨的没个重点,绕了一圈,又绕了回来:“你说他受了伤,路上查得这样厉害,可怎么出去?”

  婉初听她天南地北地说个没完,语气中尽是担忧,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用担心。他们这样的人,自然有自己的门路。风声这样紧,你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

  金令仪想起包厢里那侍卫官对她的态度,又叫她一声“格格”,知道北地旗人多,家里的姑娘都是叫作“格格”的。

  “婉初,我从不问你的家里事,可也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若你能帮他逃出去,你一定要帮。可惜我家不过是做生意的,有几个臭钱罢了。这时候钱也不如权力有用。”

  婉初心里也是有些乱的,不需要她说,她也在想怎么样才能把小林送出去。

  金令仪又想起小林的伤臂,喃喃道:“我明天想办法去弄些消炎药去!万一伤口感染了,可就不好了。”

  婉初忙拦着她:“这风头上,你有什么法子弄这样敏感的药?我家里是有些门路,我明天去弄药,你去别墅那里给他送吃的。我们在那里碰头,看看怎么办好。这件事情风险大,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了。”

  金令仪觉得好像是电影里头的冒险女郎,揣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也睡得不踏实。早早地就起了床,两个人今天索性逃了课,分头去活动。

  婉初叫了车回了府里,才发现气氛很是紧张,岗哨也加了好几道。刚迈进府里,正遇上要出门的傅博尧。

  傅博尧给她请了安,见她穿着蓝衣黑裙子的学生装,问道:“姑姑今天没有课吗?”

  婉初见到他,心里一动,便说:“昨天上体育课,不小心摔了一跤。破了皮流了血,校医那里开不出消炎药,所以回来问问家里有没有。”

  傅博尧眉头蹙了蹙,目光一暗,又拿捏出一分得体的关怀,柔声道:“姑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给您叫车。”

  婉初虚拦了一下,笑容散淡:“不要不要,没那么娇气。吃点消炎药就好。”

  傅博尧也不再劝,请她在家里等着,让侍从去取药。

  婉初看他行色匆匆,眉目间隐约沉重,便知道是为了昨天刺杀的事件。有心多问两句,可又不愿意太露痕迹,到了嘴边的话便忍了回去,耐心地坐在府里头等着。

  等了一阵子,傅博尧的随从官捧着一只盒子进来了。婉初打开盒子,正中她下怀,里头东西却很齐全。消炎药、止疼药,处理伤口的药水、纱布一应俱全。

  那随从官道:“格格要不要叫医官过来看看?总长吩咐了,要是格格伤得重,还是需要去找医生处理一下,仔细别留下什么疤痕。”

  婉初收了东西谢过他,却装作随意地问:“昨天戏院的那个刺客还没抓住吗?今天看着街上到处都是关卡,到哪里去都不方便。”

  侍从官是个活泼的年轻人,见她问了,便道:“昨天格格也去看戏了吗?打死了两个刺客,跑了两个。不过应该是受了伤,跑不远的。格格要是害怕,还是待在府里头吧。”

  “真是吓人……他们是谁?昨天他们是要杀谁?”婉初问。

  那侍从官看她一身女学生样子,脸上一派纯然,又是傅家的老格格,口风也就松了松。

  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咱们估计着是南方政府的人……格格不知道吗?昨天可真是惊险万分,万荣洋行的万老板被打死了,皇上差点受伤,要不是司令护着……”

  婉初眉角一挑,极是讶异:“怎么,司令受伤了?”

  侍从官点点头:“可不是?据说伤得还不轻。你不知道那人拿着一挺‘花机关’进了包厢就是一阵乱扫。这些个卫戍队的,也是吃白饭的,那样一挺机枪愣没搜出来!”

  婉初的脸色有些苍白,咬着唇想,傅仰琛要是死了,她更不能问出母亲的下落。他若是没死、伤得重了,总要在死前从自己这里弄到金子的下落,那么自己的境况……

  侍从官只当自己说得太逼真,吓着她了,便闭了口:“瞧我多嘴了,吓着格格了。”

  婉初摇摇头:“不是,就是觉得司令这一伤,那定州岂不是要乱了。”

  “是啊,总长这是连夜里从通辽回来的。”

  婉初心里乱着,送走了这侍从官,匆匆出门往金令仪那边去。

  到了地方,金令仪开了门,婉初闪了进去。

  “你去了这么久?我还怕你弄不到药,正准备自己去医院试试运气呢。”

  婉初同她边走边说:“外头风声紧,士兵在医院里到处检查可疑的人。”进了屋子,见小林气色不算太好。婉初体念金令仪年纪小,不想让这样危险的事情牵扯到她,于是支了她去烧热水。

  看她走了,才低声说:“我在外头打听的消息,有两个人昨天在戏院里被打死了。”

  小林嘴角抽动了几下,行动之前虽然早就预料到生死难料,但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绞痛了一阵。

  婉初把药给了小林。小林问她:“报纸上可说什么了?”

  婉初摇摇头,未几又抬头问他:“你的目标到底是谁?”

  “包厢里头坐着的人,不管是谁死,都对我们有利。”

  “你们?……我打听到万荣洋行的万老板死了,他是谁?”

  “他死了?哼,也该他死。他是北地的一个东洋人买办,跟着东洋人后头干了不知道多少坏事。我倒是没想到他在里头。有东洋人死吗?定军司令呢?”

  “应该没有……”

  婉初看他拆了纱布,里头的伤口依然血肉模糊,也是看不下去,把头扭到一边。突然想起他的话,不管谁死了,对他们都有利。

  “若昨天是东洋人死了,你们就散出消息说是定军杀的东洋人;若是定帅一死,你们就说是东洋人杀的。这样定军同东洋人总归要决裂……你们是这样想的吗?你们又得什么利?”

  小林冷眼看了看傅婉初,却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金令仪捧着热水走进来,两个人便不再说下去。婉初还记挂着傅仰琛的伤势,坐了一小会儿就匆匆离开。这一回却是径直回了傅府。

  婉初极力想见傅仰琛一面,想以他的伤势来判断自己现在的境况。可无论怎么样,都被马瑞委婉地拒绝了。

  最后只能在傅博尧身上动主意,可在王府等了一整天,也没看见他的人影。

  第二天回了学校,却见金令仪有些恍惚地坐在桌前,望着她桌子上两盆风信子花发呆。上回送来的那盆,花束上的小铃铛一样的花都枯萎了,只剩几根葱郁的长茎。另一盆却是开得正旺。

  婉初叫了她一声,金令仪回过神,说:“你回来了?哦,刚才又有人送来一盆紫色的风信子。”

  金令仪凑到花上闻了闻:“你说给你送花的这人多奇怪,总送不一样的颜色,估摸着世面上的颜色都送了一个遍了。这花太香了,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我原来也是喜欢玫瑰来着,现在这花看多了,倒觉得比玫瑰看着还美些。”

  婉初听她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语气里却反常地带着些伤怀幽郁,便问:“小林怎么样了?”

  金令仪淡淡笑了一下:“他走了。”

  “走了?这样的状况,他怎么走得了?”

  “昨天夜里有人过来带他走的。好像听他叫了一声‘慕老板’。”

  婉初本在倒水,听到这三个字,手一抖,热水就浇到手上。手上一疼,杯子就落了地。

  金令仪忙过来看,还好这水是昨天冲的,并不太烫,她手上只是烫红了一片。

  金令仪又手忙脚乱地给她找药膏,嘴里唠叨着:“你也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婉初这份心还被那三个字击打得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睛,有无数的问题和疑惑都在口中含苞待放了,可最终还是暴雨后的梨花,萎靡落了心头一地,怎么都问不出来。

  一整天,婉初都是漫不经心的,到了下课也没想起来刚才那堂课上的是什么。

  到了下午,府里头突然来车接她,说是有舞会,请她回去参加舞会。婉初心里纳闷,傅仰琛不是受伤了吗?这个关头怎么开起舞会来了?

  于是问那听差的:“司令也参加舞会吗?”

  听差的回她:“回格格,司令举办的舞会,自然是要参加的。”

  婉初更是觉得纳闷,难道他受伤是假的?那这舞会是开给谁看的?这样一想,倒是非去不可了。

  国际饭店的水晶灯下一片流光溢彩,婉初看着穿梭交际的衣香鬓影,只觉得那耀目的熠熠生辉下头是无尽虚幻的繁华。在他们的脸上什么都寻不到,民生多艰,山河零落及至阽危,豆分瓜剖的剩水残山也不能妨碍这些权奢豪贵的挥霍奢侈。

  舞会开场的时候傅仰琛确实露了脸,同东洋的那个外务大臣携手在台上谈笑风生了几句堂皇的官话。

  婉初看他虽然瘦了几分,精神头却是极好的,怎么都不像个中弹受伤的样子。想想小林他们想让傅仰琛同东洋人决裂的计划,算是落了空。那死掉的两个人,也真是白白送了性命。

  傅仰琛今日仍然穿着规整的戎装,军帽下头的目光依然沉毅矍铄。婉初不由得不承认,这人天生就有这样的睥睨江山的气派。父亲当年也不该那样反对,若得父亲的支持,何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场面?

  傅仰琛在台上说完了,那边白俄人的乐队就奏开第一支舞曲。婉初没料到傅仰琛携着三姨太的手,下场跳了这一支开场舞。待到一小节结束,众人才三三两两滑进舞池。

  人影一乱,婉初过了一会儿便寻不到傅仰琛的身影了。婉初心中纳闷,目光在舞池里逡巡,突然有人过来,带着笑意道:“婉格格是在找舞伴吗?”

  婉初敛了目光,侧首看见田中一身东洋军装,笔挺地站在身边颇有兴致地望着自己。婉初腹诽了一句,这人真讨厌!敷衍地笑了笑,也不回答,继续在人群里张望。

  田中并没有被这个软钉子给扎走,反而越发客气地笑道:“就算成不了男朋友,总还能做做朋友。婉格格一支舞的面子都不赏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婉初到底不愿闹得难看便把手轻飘飘地搭在他手里。这人虽然讨厌,在她面前却一直规矩,也就云淡风轻地握着。

  婉初的目光从他肩膀越过去,总是没焦点地落在别处。田中似有所指地笑道:“格格这么心不在焉,是在找自己的男朋友吗?怎么,这么热闹的舞会,他怎么不来陪您?”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心头赫然一悸,却做着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随意道:“他不喜欢热闹。”

  “哦,不喜欢热闹的人也愿意陪格格听京戏,可见是非常热爱格格了。不知道格格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婉初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分明是怀疑小林了。可她更不能躲闪,索性把目光转过来,直直地望着田中,怡然微笑道:“田中先生到底是对我感兴趣,还是对我男朋友感兴趣?”

  说完,略转过头去,霎时却是在人群里看到一个人。

  田中见她身形一僵硬,脚下的舞步也乱了,脸上惶然绯色乍起。这时候一个回旋转过来,田中朝那方向看去。

  只见一人华灯摇曳下缓缓走过来。他眼前的人似乎都是透明的,目光只落在一个地方。这人潮起伏的大厅里,顿时化成一望无际的渺无人烟。他好像从孤城落日里独身前来,眼睛里带着荒凉和不可一世的清傲。

  田中心里喟然叹道,这人好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