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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几夜东风昨夜霜


  婉初拉开衣橱,打开皮箱,往里头放了几件衣服。整个箱子是空空荡荡的,她现在是真正的身无外物了。

  这个房间她不敢再住下去,每个夜晚,她都觉得孤单。心里空了一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再也寻不回来了。

  睡到半夜,听到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孩子的哭声。她就会想,他怎么样了呢?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奶妈待他好不好,会不会生病……

  她跟自己说不能想、别去想,可还是忍不住。

  有时候肚子咕咚一下,她就觉得他好像还在那里。于是用手去抚摸,却是松松软软的皮肤,里头是空的。他是不在了,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被她拿去还债了。

  她记得他说过:“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愿才好。”这孩子是她补齐的货款,连着母亲欠下的债,一并还了。

  她如今真是无债一身轻的自由身了,可是居然也需要时间去适应这种轻松。

  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清楚明白。孩子满月的那天,荣逸泽开了一瓶红酒,也是什么都不说,给她添了薄薄一杯底。不需要什么语言,他体贴着她的心意。

  原来自己对孩子的想念是那样明显吗,人人都看得出来?

  那时候他放了一张报纸在她床头,她一眼瞥见了上头的标题,“江左督军喜添麟儿”。她慌得就盖上了,余光还是瞟见下头有一张照片,代齐抱着那个孩子。她只知道不能看,看一眼就要刻进脑子里头。

  她知道荣逸泽是想解她的苦,可是她只知道但凡伤口,只能靠时间慢慢地熬。代齐那样一个低调的人,愿意带着孩子上报纸,知道他看重他就够了。其他的,不是她该想的。

  她装作不知道,装作忘记了。也许不去想,真的有忘记的一天。她想。

  之前织的毛衣也不见了,她不问也知道是他给代齐了。天底下还有比他更体贴的人吗?也许没有了。可她不能贪恋更多,这样也就够了。她都看不清自己的心,这样遍体鳞伤地接受他的好意,于他、于己都算不得公平。所以,她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荣逸泽敲门进来叫她吃早饭,就看着她对着皮箱发呆。她这是要走了吗?

  “你这是?”明明知道的,还是要问。

  婉初转身看他:“三公子,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你看我都出了月子这么久了,也就不叨扰你了。”

  荣逸泽脸上的笑淡了淡:“何必说那样的客气话?你想住一辈子我都是求之不得的。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她是没有的。可是沈家小院子里头的东西,她必须取出来。至于以后,她还没想到那么远。

  “我要回京州。我双亲还有一些遗物,我想带着。”

  “那往后呢?”

  “往后?还没想好。也许会去读大学吧。”

  “你是要做女博士吗?”他试图说个笑话,可说出来才发现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好吧。你到京州住在哪里?”

  婉初摇摇头,她是不知道的。连怎么去把院子里的东西取出来,她的心里都没有一点的底气。再遇到沈仲凌会是什么样的状况?他还会把自己再抓起来吗?她心里都觉得茫然。

  荣逸泽笑了笑:“我在京州新置了一处别院,你若无处可去,就过去住。”说着递了钥匙和地址给他。纸上写着:胡桥胡同三十七号。

  两人落在胡桥胡同三十七号前,婉初愣了愣。这是她住过的院子。院子和沈府之间筑起了高高的火墙,又在另一边开了一个门。这个门就开在了胡桥胡同上。

  “你……”婉初一时间有点蒙。

  “这院子我买下了,快点开门进去吧。”荣逸泽笑道。

  婉初拿出钥匙开了门。她是一直隐隐疑心他有所图的,快步走进去。海棠树还在,她走到树下,地上是结实的土地,应该没有翻动过,心就放下了一半。院子里一丝打扫过的痕迹都没有,推开房门,也是落满了尘,没人清扫的样子。

  婉初便明白了他小心翼翼的体贴,可自己却还是小肚鸡肠一直疑心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

  荣逸泽却假装没看到,随意地说:“院子才到手,你看还没来得及打扫。回头叶迪会带人过来给你打扫。”

  婉初点头谢过他:“三公子有心了。”

  信步走过,一草一木仿佛都是当时的模样。但那一处回廊,截然被防火墙隔断,像是人生被切割的断口。最怕是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人去楼空的物是人非。

  “我就在这里住两夜,等把双亲的遗物都收拾妥当,就会走的。”她说。

  荣逸泽点点头:“不急,你就安心住下,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你要是长住也不妨事,如果需要丫头婆子,只管开口……”

  “三公子……”婉初打断他,“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若在原来遇上别的小姐这样说,他多半会调笑:“你若真不知道怎么谢,不如以身相许。”可现在却是怎么也轻浮不起来,只能走得近些,略带寂寥地笑了笑,“早说过这个‘谢’字就不用再说。”

  婉初被他看得心慌,转过头去看别处。这时候叶迪正好带了些丫头过来打扫,两人便出去吃了顿饭。等回来的时候,小院子已然焕然一新了。

  荣逸泽陪她说了些闲话,也没耽搁太久便离开了。

  闩上门,目光在庭院里一一扫过,有一种此生何幸有归期的感慨。有一种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的渺茫。

  处处都是安静的,花木零落也是一种安静。青石地,回廊四合剥落的朱漆,飞檐上偶尔的碎瓦,都是安静的。可又是物是人非的。这小院子安静地消磨了她四年的青春,又安静地继续消磨岁月。

  婉初在储物房里寻了一把铁锹,开始在树下挖。地是干涸的秋地,好像水分都被秋风给吸干了。树根盘结在一起,又让挖掘变得难一些。

  她才出了月子一阵子,虽然调养得还算得当,但毕竟是损了元气,挖了一会儿就累了。丢了铁锹休息了一会儿,又起身挖地。铁锹砸到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声,一直到深夜。

  高墙的这一边,梁莹莹正是孕期,反应比平常的孕妇都大。过了几个月了,害喜的现象不轻反而更重些。常常是这边刚吃了东西,那边就要吐出来。再平常的香味,入了鼻子都觉得难以忍受。园子里、房间里但凡有味道的东西一概都除了。

  白天吃得不多,晚上又常常被饿醒。吃了点东西接着没多久就要吐,可是不吃又饿得难受。只能像猫食一样吃一点、睡一会儿,觉也睡得不踏实。身子是倦怠不堪的,精神也是恹恹的。

  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自己既没有母亲、姐妹,又没有婆婆,连个可诉说解闷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想跟沈仲凌诉诉苦,希望得到他的宽慰,可他军中本是繁忙,回到家的时候也是一脸的疲惫,她的满腹委屈就更无处排解。

  这一天她难得害喜害得轻些,早早睡下。可沈仲凌却觉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宁,怎么都睡不着。

  他披着衣服轻轻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走着走着,又鬼使神差地走到后花园里来。可往常的那小路尽头的月牙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高的火墙。仿佛是记忆一下被什么封住了,新刷的白粉墙,亮晃晃的。

  月亮开始是一半掩在云里,这时候渐渐从云里头游出来。他的影子就印在了那火墙上,连影子都过不去了。什么时候砌的这道墙?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知道旧情没什么值得留恋,可也没有将它们斩草除根的魄力。

  他又转回去,见梁莹莹还睡着,便轻声叫她:“莹莹,后院的火墙是怎么回事?”

  梁莹莹白天因为反应,没吃下几口饭,恶心一阵接着一阵。这回好不容易睡下,却被他拍醒,心里就藏着一团火。人是醒了,却装作没听见。

  沈仲凌俯下身子,看她眼皮动着,知道她醒了却装睡,就笑着推了推她:“醒了也不理我?后院的火墙是什么时候砌的?”

  梁莹莹却是气极了,腾地坐起身:“你又去小院子了?我就不知道那院子里头到底有什么,这么勾着你的魂了?”她说这样的话多少是仗着曾经的作为、梁家的提携而来的骄傲的,也带着撒娇的意思。

  沈仲凌本也就是随便一问,可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想着她有身子,就不跟她吵,便不说什么。

  可梁莹莹看来,这就是默认了,这就是心虚。想着自己给他怀着孩子这样辛苦,可他心里头还是想着别的女人,便委屈得不行。

  这时候理智也没了,她便由着性子说话:“我知道你又想去见你的婉妹。既然喜欢她,你就把她娶进来做小好了,我不是没有能容人的量。”

  沈仲凌是听不得“做小”这样的话的,脑子里头又想起当初陶馆山,婉初狠绝地说:“还是凌少打定主意让我做小?沈仲凌,我跟你说,你休想!”

  休想,休想……

  他可不就是应该连想都不该去想她吗!本来那些已尘埃落定,却又被她的话吹起来,吹得漫天风尘,蒙沙蒙尘地磨砺着他刚生嫩肉的心。

  他懒懒地丢了一句:“我没那个意思。你睡吧。”

  可他一味地礼让,并不能止息梁莹莹的怒火。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怎么了,心情是难以名状的烦躁,有时候也会感伤一阵。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她自己,可情绪总是不受控制的。

  她索性坐起来,用枕头扔他:“还睡什么?我还能睡着吗?你不就想着你的婉妹吗。告诉你,她跟着荣三了,那院子就是荣三买了送给你的婉妹的!”

  沈仲凌的心,是还没有准备好同时听到这两个名字的。如今她却那样血淋淋地把这两个名字抛到他的面前。

  他心里早就是认定他们在一处的。他也猜想过,她肯定是活着的,并且很有可能偷偷跑去荣逸泽那里了。

  他虽然一直在寻着她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可有时候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他心惊胆战地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心:他宁可她当真是死了,也不愿意她是逃了跟了荣逸泽。

  他又会被自己这想法惊愕到,原来他这样恨她?

  原先的种种不过也只是猜想而已,他还带着侥幸,还能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一番。但如今,他的猜测就这样突兀地被梁莹莹证实了。

  原以为伤口都愈合了,他的心也平静了、坦然了、放开了、潇洒了。听到梁莹莹的话才明白,那伤口不是愈合了,不是不见了,而是在底下腐烂流脓了,而且是烂到了心。只是他从没有低头去看过,原来是疼得麻木了,以为就不疼了。

  梁莹莹的话却是一把蘸了盐水的刀,一片一片地凌迟他的心。那些旧日的温情是炭火里头最后一丝火星,曾经是奢望过复燃的,但迎来的却是一盆盐水。

  沈仲凌的脸冷到生雾,穿上衣服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莹莹更是委屈,从床上起来,顺手抓着一只插了红梅花的花瓶扔过去。花瓶撞裂在门上,又落在地上,哗啦啦地碎了一地。里头的花还是带着香、淬着水珠的,躺在碎玻璃上是耀眼刺目的红。

  郭书年被沈仲凌从床上叫起来,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头爬出来,陪着他坐到小馆子里喝酒。

  沈仲凌静着脸,虽然看着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郭书年这么些日子倒也了解他,这是他最生气的模样。

  从前只觉得他对人春风和煦,这些日子也越发冷鸷起来。郭书年心里也是一叹,人不在位上,自然是无官一身轻。可在其位,其中的冷暖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加之郭书年对傅婉初的事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也就颇能体恤。两人又在通州经历过生死,倒也有一番难兄难弟的情谊在里头。

  郭书年也不劝他,只跟着他慢慢地呷了一口酒。

  “最近荣三有什么动静?”沈仲凌问。

  “荣三前阵子去了老家,听说是荣家修祠堂,去了两三个月。这几天刚回京州……”

  沈仲凌目光犀利地扫了他一眼,郭书年忙说:“没看到他跟什么人一起,所以就没告诉你。”

  “我府里头那个小院子,被荣三买了……”沈仲凌喝了一口酒道。

  郭书年也是聪明人,忙说:“天亮我就去找人查查……”

  虽然看着沈仲凌的面色不善,但是他觉得作为朋友,心里的话还是应该说给他听的,于是鼓了勇气,才小心道:“凌少,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可消忧。你何必……”

  沈仲凌又缓缓喝了一口酒。难道旁人都瞧得出来,他这样是为了什么吗?

  喃喃念了念郭书年的话:“人间处处可消忧吗?”他有什么忧愁,他早就没心了,哪里来的什么忧愁!可是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忧愁,也都知道他为了什么。

  那么,傅婉初,你知不知道呢?还是你早就在别处宵宵同会碧纱橱、夜夜轻解香罗带了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得过分。

  郭书年见他笑了,便来了些胆子:“女人嘛,到处都是。咱们就不说那些个世家小姐了,一个个都是难伺候的主。我看书院里头的姑娘可是强过百倍,千娇百媚不说,就那一份善解人意,就是旁人比不去的。”

  沈仲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垂在酒杯里不语。

  “你看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喝什么干酒,不如去书院里头逛逛,找人一同喝酒来得热闹!”

  沈仲凌本就在心事渺渺里,半推半就地,就被郭书年强拉着去了桐花巷。

  桐花巷是京州城秦楼楚馆林立的所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也是来过的。

  那时候不过是跟着几个公子哥过来看看,长长见识。人人都有相识的姑娘,就他没有。

  等到后来婉初回来后,他偶尔也会想起这档子事。想想自己当初怎么会去做那样荒唐的事情,那里头的姑娘哪一个比得上婉初呢?

  算得她们媚眼如丝善于承欢奉迎,可那只是看在钱的分上的曲意承欢。那笑不是心里头由爱生的笑,那哭也是假意惹人的哭。都是不如婉初的。

  可人生第二回走进这桐花巷,却是另一番心态了。

  婉初投了别人的怀抱,梁莹莹也是个性太强而不婉柔的。无论是婚姻还是爱情,在他的经历里总是没有好的回忆,这一回多少是有点放纵的意思。

  郭书年在桐花巷的红袖招曾经是有个相好的姑娘的,月银的一半基本就砸在这里头。本想着娶回来先做个偏房,无奈家里头不同意。这一年一年地拖下来,那姑娘自己反倒不乐意了。最后嫁了个厨子,到乡下结婚生子去了。

  郭书年也是有一两年没过来了,到了红袖招也是触景生情一番感慨。看他那副感慨莫名的模样,沈仲凌倒是笑起来。

  妈妈眼尖:“哟,这是郭公子吧?您这是多久没来了?今天早上就听喜鹊在树枝上叫,原来是贵客来临!”

  郭书年笑笑,让妈妈找了一间雅间。刚坐下,果子、茶点、香茗就摆了一桌子。也有小丫头上来接过两人的大衣挂好,那叫一个细心体贴。

  桌子上燃着熏香,房子里烧着暖气,仿佛是从冬天一下就到了春日里头。

  两人都没有相熟的姑娘,妈妈就如数家珍一样介绍起自己的姑娘。

  沈仲凌对女人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可这茶的味道却是不差。往常父亲在的时候,婉初也会去奉茶。她冲得一手好茶,据说是跟她母亲学的。

  婉初母亲是姑苏俞家的才女,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婉初曾笑道,母亲的好处大都没学到,可就学会冲茶。她说:“其他的东西都是虚的,也就是图个名;可若是冲得一杯好茶,上能取公婆欢心,下能得丈夫青睐,那才是顶经济实用的东西。”说着说着,便羞红了脸。

  沈仲凌脸上浮了一点的笑意,可很快,那笑意就冷了。她再不是那个婉初了,不是他沈仲凌的婉初了。

  郭书年随意点了一个姑娘,正准备问他,却发现他眉宇间浮着落寞,便问:“二爷要个什么样的姑娘?”

  沈仲凌一抬眼的工夫,一道娇倩的身影从门前闪过。那身影熟悉得让他心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起身跟过去,到眼里也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那是,婉初吗?可怎么会是婉初呢?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呢?

  妈妈跟着出来,顺着他目光瞧去,心里已明白三分,便笑道:“二爷且坐着,我去唤她过来伺候。”

  沈仲凌也没推托。等了好一阵子,才进来一个姑娘。

  晚香今天眼睛都哭肿了,她十六了。眼瞅着过了十六就要挂牌子开苞接客了。

  她父亲欠了五十银圆的赌债,利滚利的,最后到了二百。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孩子多。她有几分颜色,自然第一个被卖了去。那时候不过十二岁。她私心想着,她好好做工,等到了十六岁说不定就能存下二百大洋,把自己赎出去。

  可自己还是傻,只做丫头,做到死也存不下这么多钱。数数手上的三十五块钱,想想妈妈的话,她是绝望了。

  刚才妈妈过来同她说:“天大的好消息!给你寻了个好客,你若能抓住他的心,去做个姨太太,也不是不可能的。”

  晚香咬着指甲盖子,她自然是不信妈妈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的。可命运总不能再坏到哪里去,不如去看看。这才换了最好的衣衫,扭扭捏捏地过来。

  沈仲凌就看着娉娉婷婷的一个女孩子低着头进来,那身量是和婉初有七分像。头上绾着两个髻,下面垂着两条细辫子。胸前是微微隆着的,身上是暗绿色云香纱的旗袍,也是匀停有致的身段。厚厚的刘海盖着眼,只瞧得见尖尖的下巴。

  沈仲凌的手抖了一下,仿佛是十几岁头上婉初幽怨的模样。于是走过去,双指挑起她下巴。看到脸,他却有些失望,那脸是不像的。

  晚香被他抬起下巴,这才看清楚来人,心里瞬间填了巨大的欢喜,妈妈的话果然是不错的。面前的人青衫磊落,是那一种翩翩公子,温文里还带着一丝桀骜贵气。

  这些年她早已精通了察言观色,让她也忧心地捕捉到他眼睛里的一丝失落。

  沈仲凌索然无味地坐回去。

  妈妈在旁边推着晚香到他面前:“傻丫头,还不叫人!”

  晚香这才福了福身子,柔声道:“晚香见过二位爷。”那声音是南方女子强扭的白话,倒是有几分婉初的味道。

  沈仲凌却是被那个“晚”字拨动了心弦,问她:“婉香?是清扬婉兮的婉吗?”

  晚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窘迫着红着脸低声道:“是晚上的晚……晚香没念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字。”脸是红透了。

  他记得小时候初见婉初,他问她的名字,她说叫“婉初”。他就问:“是清扬婉兮的婉吗?”婉初那会儿还没好好读过什么书,眼珠子一转,道:“反正不是大碗茶的碗。”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婉初也红了脸又急又臊的。

  后来见傅云章写了她的名字“傅婉初”。

  “婉”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婉”;是“半落梅花婉娩香”的“婉”;也是“两年婉婉席上,甘苦每同之”的“婉”;却最终是“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的“婉”。

  沈仲凌心下萧然,缓缓道:“不妨事,以后有空我教你。”

  妈妈一听,这是有戏了,忙把晚香按在他身边。晚香纵然没有七窍玲珑,却也懂得察言观色。看他神色,怕是在自己身上寻着什么人的影子。于是不敢造次,便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在一边给他奉茶。

  他又随意问问她的身世来历,听到她是姑苏人氏的时候,眉梢挑了挑。晚香更是觉得自己估摸对了。这样的恩客,是一辈子也难求的,于是越发小心伺候。话说得不多不少,藏了脾气。小心捉摸,他若爱的模样,便不着痕迹地再做几回。他若微微皱了眉,那就马上转了方向。

  几个人只是喝茶、吃茶果、听听曲,便到了天快放亮。

  郭书年心里是有点惧怕沈家二奶奶的。本也就是来散心,不想沈仲凌在这里遇上这么个人儿,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其间如厕的时候,妈妈耳语:“这是个没开过苞的。”

  郭书年给了她十块钱:“这个晚香,你仔细留着。”妈妈会意,笑眯眯地收了钱。

  等鸡鸣几道,两人便要离开。晚香绞着衣角,低头送他们到门口。

  屋子里暖,她身上穿得单薄。可已然是入了冬,外头是冷的,风一吹,她嘴唇倒先紫了,却执拗着性子非要送到门口。

  沈仲凌塞了一卷钱到她手里:“让妈妈给你做几件冬衣,仔细冻坏了身子。”声音里头是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的。

  晚香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说这样贴心话的人,眼眶子一热,眼泪就开始打转。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是婉初的影子在晃。他不忍再看,坐了车走了。

  妈妈提着大袄给她披上:“小姑奶奶哟,你可得注意着身子!这一位看来是看上你了,妈妈看你的好日子那是不远了!”

  晚香把衣服揽紧了,又望了望绝尘而去的汽车,眼神是又带着希望又带着渺茫似的失落。

  沈仲凌的车在婉初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此时街上开始有零星的人路过。门是新刷的朱红的漆,门环是锃亮的黄铜环。

  这条街曾经一半是傅家老王爷的府邸,后来家散了,房子都卖了出去,有的重建了,有的成了别人家独立的园子,都改头换面了。

  风是严冬里头刀子似的冷风,仿佛是在脸上割一样。

  婉初这时候也冻得不轻,在屋子里烤着火。那炭本是静静地燃着,突然就爆了一下。她仿佛被什么牵动一样,走到大门去,轻轻拉开一条缝。

  外头是安静的街道,空气里好像有汽油燃烧后留下的一丝气味。她又把门合上。只是她不知道,拉开门的前一秒,沈仲凌的车刚刚离开。

  有许多的人和事就是这样不断地相逢、错过,然后在春花秋月里各自舔舐着隐痛,从今后,人事苍茫两两无关。

  婉初挖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地似乎都没有深多少。她很是有些气馁,不知道地底下到底埋的是什么。万一真是成箱的金子,那么她说什么也没法自己带出去。

  第二日,叶迪提着食篮给她送饭。婉初怕他看到挖掘的痕迹,便没放他进来。谢过他,接过食篮就又把门闩上。

  篮子是乌黑的提篮,上下三层。一层是精致的糕点,一层是三明治,一层放着玻璃瓶子装的牛乳和果子酱,都是热气腾腾的。

  婉初累得肚子也饿了,几乎都吃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饭烫的,心和身都渐渐觉得暖了。

  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力气也归了来。天光大亮了,也能看得仔细,她接着在海棠树底下挖。

  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从地底下挖出个油纸包来。

  层层叠叠的油纸裹了七八层,才有一个檀木匣子现出来。这个匣子她是有印象的,这是母亲从姑苏老家带来的东西。

  盒身四周刻着吉祥纹,面上雕着和合二仙。一个捧荷花、一个捧圆盒,取的是婚姻美满和谐之意。

  婉初有时候会遥想当年那个姑苏俞家的二小姐,带着一只手提箱和些许爱物,千里奔波到父亲那里的时候,她脸上合该闪着光,跳动着喜悦,为着自己的爱情,为着自己的勇敢。

  母亲自小饱读诗书,又怎么会不懂“聘则为妻奔是妾”?那首诗句句可不都写的是她?“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只不过是不信命,又太信自己,觉得自己终究不同于别人,觉得那人终能止步在自己这里。可到头来她换来的不过是一生负气,远走天涯四海茫茫。

  婉初叹了一口气,抱着盒子进了屋子。

  盒子没有锁。打开来,绛红色的绒布里头包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和傅云章的印信,下头还有一张花旗银行的存票,存票上只有一千块钱。那么钥匙是开什么锁的呢?

  她想了想,这钥匙定然跟存票有关系,怕是父亲的提示。

  婉初转出去把挖出来的坑都填了回去,又在上头踩了踩,移了几尊花盆到那处。横看竖看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可惜她也没精力管这么多,于是用扫把胡乱地扫了扫,总算是看着不那么突兀了。

  收拾好这些,她换了衣衫带着钥匙和存票去了银行。接待她的是个洋人经理,她只取了几百块钱出来,然后把钥匙给他看。

  那洋人笑了笑,用着蹩脚的中文问她:“小姐您是要取保险柜里的东西吗?”

  婉初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那经理同她对了印信,便引着她去了保管箱金库。水泥墙体内,有厚厚一层铜板。洋人经理见婉初目光里有讶色,便热情地介绍说,这门是十余吨的纯钢库门,二十把锁闩,都是美利坚进口的。

  经理开了一层一层的锁,门内又有栅栏门,更里头才是大大小小的保管箱、保管房。

  两人到了一间独立的屋子,经理让婉初拿出钥匙。原来这把锁,从外头要和经理的钥匙一同启用才能开启。门开了后,经理就出去了。

  婉初独自进了这间屋子,屋子不算大,打开灯就看见里面堆着数十个铁梨花木箱子。婉初思量着这里倒是比埋在地下方便,存取周密还便宜。掀开箱子,跃进眼中的就是金灿灿的一片,博尔济吉特家世代的珍宝就在眼前了。

  婉初一时间有些感慨,手里拿出一根金条,沉甸甸地在手里,心却是虚着的。想到未来,更是觉得渺茫。多少人忙忙碌碌地营生,不就为了这么些个东西吗?她有这么多,可能用来做什么?买青春吗?买亲情吗?买爱情吗?买后悔药吗?她想要的东西,却是用什么都买不到。

  婉初在那箱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些人事、往事、情事都反反复复地压过来,搅过去,像一团浑水一样浑沌不堪的。

  从银行出来,冬日难得的暖阳和煦地照在身上,大街上的一切都清晰入目。叫卖声、车马铃笛、人声嘈杂起伏的声音声声入了耳,她方才缓过神来。她是活着的,父亲交代的东西她总是好好地握在手里了。不管从前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金子不是她赖以生存的保障,却是她的责任。她需给它们寻一处好出路,总不能世世代代这样见不得光地藏在银行里。

  有了这样的责任和念头,她方才觉得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心里居然生出一种轻松来。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肚子也有些饿了,便随意寻了一个馆子点了一份西餐。

  饭店的雅间里,沈仲凌和唐浩成各举了一个杯子,轻轻地碰在一处。

  唐浩成南边一半的生意都被正兴兄弟行给抢了,那一车烟土让他亏空不少。定州北地需要的期货今年根本就凑不齐,东洋人逼压得越发厉害。他断定沈伯允掌权的日子不会太久,于是他合作的对象就对准了沈仲凌。他要绕过正兴兄弟行的绑缚,自己开一条线,还要借着军队的力量大肆收购那兑不齐的货。

  可跟沈仲凌随意聊了聊,发现这个二爷也不是省油的灯,面上的虚与委蛇、话里的真假难辨,一个都不少。

  不过,人人都是有软肋的。唐浩成心里得意,他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唐浩成浅浅喝了一口:“最近生意是越发难做了,家里头开销又大。这不,我那个不成器的三舅子,又强支走了两万五的大洋,说是在外头置了一处房产。”

  沈仲凌正切着牛排,那刀“吱”的一下就滑在盘子上,刺得人心跟着一阵难受。他眼睛却没抬起来,仍旧纠缠在那块肉上,轻蔑地说:“三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子,这可不是新鲜事了。反正荣家家底丰厚,他一个人,能挥霍多少呢?”

  唐浩成却是笑了:“明人就不说暗话了。荣家的家底,早就空了。这些年要不是我撑着,光是吃穿用度早捉襟见肘了。那样的人,总是命好,咱们也是羡慕不来的。总想着该让他长长心,可惜不管怎么说总是我的三舅子,有些事情总是不方便……”话是半明不明地说了一半,填了一口肉,慢慢地容他咀嚼消化。

  沈仲凌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唐浩成又道:“最近‘名屋企业’有意收购荣家的股票,荣三手里可是有两成的股份,也许能卖个好价格……唉,最近总是找不到他的人,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女人那里瞎混着……”

  沈仲凌仍然不语,餐巾擦了擦唇:“你是要他消失一阵,还是彻底消失?”

  沈仲凌怎么会不知道唐浩成想办一个人,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如此这样巴巴地跑来,不过就是表明一个态度,把自己拉到他的船上。荣逸泽,那是他早就看不过眼的人。顺水推舟地卖他个人情,自己也出出气,也不是什么坏事。

  唐浩成却笑了笑:“这还不是看你高兴?”

  酒杯又碰在了一处,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两人吃完了饭从雅间出来,一前一后地走出去。有一位太太正好要出门,沈仲凌便往前走了两步给她支着门。正要关门,一抹刻在心上的倩影却是落进了眼里。

  暗绿色的格子旗袍,短发整齐地别在耳后,只能看到些许的侧面。有几缕头发掉下来,把粉脸遮得若隐若现。正好有一束阳光落在她腮边,那被阳光罩着的部分,边上就散着迷蒙细小的光。

  沈仲凌的心头猛地就是一动。

  他随即又暗自嘲笑了自己,怎么会是她呢,她怎么会舍得剪了头发?想了想红袖招的事情,怕又是另一个“晚香”而已。于是松了门,离开了。

  婉初吃完东西,闲逛了一个下午才回家。刚到门口,就看到一位身穿赭色长衫、头戴礼帽的中年男人立在门前,仿佛是要寻人的样子。

  婉初迟疑地走过去:“请问您找谁?”

  来人见了她,先是怔了怔,随即笑问道:“敢问,小姐可是姓傅?”

  婉初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警然地打量对方。

  那人忙从手提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块玉牌子,双手捧着递到她手里。那牌子通体翠绿,上头刻着一个“兰”字。

  俞若兰,那是婉初母亲的名字。这个牌子本来是一对,另一个牌子上刻的是一个“若”字,她送给了沈仲凌。

  婉初疑惑地又瞧了瞧他。那人笑道:“这是夫人嫁过来的时候,送给大爷的见面礼。”

  婉初听他说起“大爷”,这是家里头对大哥的称呼,更是疑惑,便问道:“请问您是?”

  “鄙人马瑞,当年大爷出去读书的时候,我就跟着了。婉格格长得跟夫人真是像,刚才远远看您从车上下来,跟当年的夫人真是一个模样。”

  婉初被他勾出伤心事,脸上也是一片凄然神色。马瑞又说了些往事,婉初这才放下小心,随着他在附近寻了一处饭馆坐下。

  酒菜上齐,马瑞缓缓说:“大爷本想亲自来接格格,无奈事务繁忙。大爷也是辗转才知道格格回了国,这么久才寻过来,让格格在外头受苦了。”

  婉初摇摇头,还是猜不透他的来意。

  马瑞又言辞恳切地说:“现如今大爷的大女儿、您的嫡亲侄女都要嫁人了,您看,日子过得多么快。这一位姑奶奶,那是大爷的嫡长女,也是嫡福晋唯一的女儿。大爷说大格格出嫁的时候,您这个姑姑一定要在场。这次来就是请格格去定州参加婚礼。顺便问问您的意思,不知道格格愿不愿意去定州北地生活?您金枝玉叶一个人漂泊在外头,大爷总是不放心。”

  婉初正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如今亲生哥哥寻了自己来,心想着倒不如过去看看。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金子也存放妥当了。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也好,躲着养伤也好,走得远一些,倒是可以细细考虑一下未来。于是便同意同他一同去定州。

  马瑞自是高兴非常,两人就一同说说从前的故人旧事和父母从前的事情,说到开心处也喝了几杯酒。婉初心里的重担都卸了去,一身的轻松。她自恃酒量不浅,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这顿饭吃到了掌灯,马瑞送婉初回到小院子前,留了自己下榻的旅店,说先自回去禀报大爷,让大爷也开心开心。

  婉初跟他告别后,掏了钥匙去开门。

  路灯高照在门边,那光洒下来,檐下却是一片漆黑。婉初举着钥匙插了几回都没插进去,就有些恼了,退到灯下头去看钥匙上有什么机关。

  这时候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手上,原来是下雪了。

  一片一片、纷纷洒洒,路灯所能见的光里,都迷蒙着星星点点。傅婉初伸出手,那些雪就落在她手里,久久不化。她又抬起头,那雪轻轻柔柔地落在脸上,因为酒劲发烫的脸,被这清凉冰得说不出的舒服。

  “又要过年了……”婉初喃喃自语。仰着脸静静感受雪的清凉,情不自禁地就眯上眼睛。

  荣逸泽早就在这里等她大半天了,到了傍晚时分,终是饿得受不住了,才去附近的西餐厅里吃了饭、喝了杯咖啡。这一个离身的工夫,婉初是来了又去。

  他吃完饭坐在车里头一直等着,直到看到有辆车开过来,他又迟疑了。会是沈仲凌吗?却看见婉初同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下了车,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就分手了。

  荣逸泽怕她多心疑惑自己跟踪偷窥她,于是决定在一旁再等等。可看着她傻乎乎地开不了门,先是笑了笑。又看她呆呆地望天的模样,心头就是一片柔软。

  她穿着卡其色的花呢大衣,脖子堆着一圈狐狸围领,短发是贴着脖子的。刚生了孩子,身段也还带着一点少妇的丰腴,双颊还有些没消去的肉。盈盈楚楚堆雪似的一个人。

  荣逸泽望着雪里的人,眼前明明是傅婉初,可又分明不是去年初遇的那个人儿了。一时间,恍如隔世。

  婉初觉得有些异样,睁开眼睛,荣逸泽的脸就罩在她的上方。她脸上有些饮酒后的胭脂红,眸子里一片盈盈潋滟。她只是不惊不讶地仰着头望他。

  荣逸泽被她看得心头荡漾,轻轻俯下去,却在她的唇边停留住,目光在她眼睛和双唇间流连。

  婉初心里藏着轻松和高兴,仿佛也是没处诉说。借着酒劲儿,她踮着脚迎上去,轻轻在他脸颊上点过一个吻,然后调皮地笑道:“今天是腊月初八呢!可惜没喝腊八粥。”这笑难得笑得随意,没了心思意念的支配,只是从心底里散出来的开心,荣逸泽却是在那宛然娇慵的笑里束手就擒了。

  这就是他的腊八粥了。他甚至忘记了去年的腊八粥是甜的还是咸的了。虽然她或许是在酒精的刺激下的失态,也可能是西人惯有的没有意义的吻面礼,可他心里是无限的欢喜。

  这世间那样多的女子,或是美或是娇或是艳,每一种都自有每一种的好处。可绮罗场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故作潇洒,不是真的潇洒,而只是为着没遇着那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一点一点撕开了作茧自缚的心,又不紧不慢地抽动那茧上的丝线,一圈一圈没个断的。最后那茧破了,她就挤进心里头了。等他发现的时候,满心满怀都是她了。

  他有点怨,怎么没早些年遇上,那么她定然不会经历那些风雨。又有些思量,怎么不再晚些遇着她,等到所有的仇怨都尘埃落定,那么就能许她一世平安。又有些庆幸,幸好是这时候遇着她,若没那些经历,他又怎么知道想要的是哪一个人,她又怎么会如今日这般同他在一起。

  一辈子那样长,也许遇到很多能让他心动的人,可只有一个是真心想要厮守的。

  她是有些醉了的模样,他却是在她醉眼里一同醉了。

  沈仲凌的手牢牢地抓着树身,身体隐在树影里。那干枯的没有生命的干树皮磨砺着他的手,都是不平、都是刺。他的眼睛瞪出了火,傅婉初,你到底是跟了他!

  他同唐浩成分手后,回了家又走到那后花园里,遥望着婉初的小院子。今天餐馆里的人,让他怎么都觉得熟悉。会是她吗,她会回来吗?难道,她真的就住在原来的那个院子里吗?

  于是他走过来,想去拍门看看。可看着荣逸泽从阴影里的车子里头出来,看着他们满目柔情的轻吻,他心头的火,把整个人都烧着了。

  假的,都是假的!从前的浓情蜜意、从前的缱绻缠绵,都是假的!那些妒忌、耻辱、不甘、愤怒都齐齐地从心底冒出来,瞬间填满了五脏六腑,心里头除了恨还是恨。

  他为了他们的感情这样忧愁寡欢,她却和他风流快活!荣逸泽,这个夺妻之恨,他岂会轻易放过!

  沈仲凌藏着怒气开着车,满腹恨恨,连家都不想回了,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一阵,等车子停下,却发现到了红袖招。

  妈妈正送客出来,一眼就望着他,忙回身叫人去喊晚香。

  晚香听说他来了,衣服也没顾着披上,趿拉着鞋子匆匆忙忙出来迎他。雪这会儿下得正大,晚香呵着手,到他车前,弯着身子笑问:“雪这样大,二爷怎么来了?”

  沈仲凌走下车,看她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另有一番妩媚姿态,还带着少女的活泼。几分初涉人世的狡黠后头,又有一份懵懂的单纯。他心底的那些烦躁便去了些。

  妈妈本要腾个雅间出来,沈仲凌却拦住她,让晚香领他去看她的屋子。晚香还是个丫头,屋子陈设简单,但也算干净整洁。

  晚香引着他进屋,自己忙又出去找妈妈要茶点果子。

  沈仲凌看到桌子上摊着一张素笺,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没料到他不过随口一提,她就上了心。那字是歪歪得不成体面,有几分孩童的幼稚,想她不过十六岁,他当初真正爱上傅婉初的时候,她也差不多就是这个青春好年岁。

  婉初,婉初。他是恨着自己的,为什么她的心都不在了,他还这样?桩桩件件、分分秒秒,捕风捉影的都能念起她!

  晚香进来看他看着自己的字发呆,脸上一热,忙扯过去,把茶点摆好。娇糯地低声道:“乱写的,二爷见笑了。”

  连那声音落在他耳里,都好像有几分婉初的意思。

  他更厌弃自己,世上的女人那样多,她就那么好?!难道就非她不可?!

  晚香把茶端到他面前,双眸殷殷地等他接过去。可他却一把拂掉那茶,在她惊呼里把她横抱到了床上。

  香炉里燃着稠丽的暖香,熏得人鼻子脑子都是醉的。那身下的人,是娇小生涩的,是全然没有抗拒的十成十的迎合,落红点点更是昭然若揭的贞洁。这才是温柔乡的好处!

  他的脑子里头,最美好的婉初便是这个年纪,他固执地把那些美好留在脑子里头。

  这身下的绵软无力的青春少女,便仿佛是对自己已经逝去爱情的祭奠献上的羔羊一般。怎样纵情肆意都可以,怎样索要无度都有理由。不需要疼惜,不需要思考,只是由着自己纵横驰骋。

  听着她呻吟,或是疼,或是身体自然的反应,他都不需要在意。又有谁在意过他的感受?他何必那样怜惜?

  晚香初涉人事,被他弄得疼得汗涔涔,忍不住叫了一句:“二爷,求你轻些。”

  他却像没听见一样,顺手扯过一方丝巾盖在她脸上,身子却是冲撞得更狠了些:“你若是疼,就叫出来。”

  晚香没料到那样温情和煦的一个人会有这样暴烈的行为,这时候也不能逃,也不想逃。早晚有这么一天,别人也不见得能好过他。她更带着满心的甘愿,既然他愿意听,叫出来又何妨?好叫他知道她的疼,期盼着他几分怜惜。

  是娇喘,也是嗔呼,又是低泣,又是呜咽哀号。

  他总是恨个没够,那声音怎么都是刺激。只觉得还不够狠,刺得不够深,撞得不够重。

  身下娇弱的人儿恍然间就成了傅婉初,那声音也是她,那身子也是她。是她,是她,都是她!越是恨,越是去想;越是想,越恨得厉害。她还不是一样在别的男人那里这番鬓乱钗横,这样红绫被翻波滚浪、鸳鸯枕上痴癫狂!

  沈仲凌连着两天两夜没回过家,梁莹莹有些慌了神,一面怪自己那天是无理取闹,一面倔强地不愿意先低头。这怪脾气本也怨不得自己,医生都说了,孕妇脾气是大些。他怎么就不能担待一些呢?她生的孩子不是姓梁的,是姓沈的呀。

  她的心只敢想到这里,更深处的,她不敢想。

  她记得去刘升谋家吊唁的时候,他太太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看你们姓梁的能风光到几时!兵没了,枪没了,钱没了,你看他还当你是个宝!”

  她不是不忐忑的,可她不能忐忑,这一条路是自己选的,这个夫君是自己挑的。挑挑拣拣的时候就知道他多少是图了什么的。可她以为一夜夫妻百日恩,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疑,相处久了,总该有情分的。

  虽然母亲死得早,后头进来几位姨太太,可每年母亲的生辰、忌日父亲都是要一个人过的。他是个粗人,不会那些阳春白雪的说辞,只是拉着她的手道:“结发老婆在男人的心里头,那都是最重的、最敬爱的。姨太太,是养来宠着玩儿的,是人生的调剂品。只有妻子,那才是真正经历过苦难堆积起来的爱。”

  梁莹莹知道自己是因为身子有些失了脾气,现在平静下来便有心去主动和好。于是挂了电话给沈仲凌,方秘书却说督办不在。她估摸着他是生自己的气了,每次她拿小性儿的时候都是他主动认错和好,这一回她先低个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于是亲自往军部走去。

  到了军部果然是没瞧见人,她心里便提了疑惑,可她是没往女人那方面想过的。

  她算着,傅婉初已经跟了荣逸泽,她和沈仲凌那是没有回头的可能了。沈仲凌对婉初的感情,她知道那是深。她虽然羡慕,却并不嫉妒。人生的先来后到,总是有个秩序的。她不过晚来了几年,后头那么多年可以补回来呢。

  郭书年大清早被沈仲凌叫去送衣服,极是为难。偷偷摸摸地去了沈府,刚好梁莹莹不在,他才安下心。不然被她抓住一番盘问,真是想想就冒虚汗。

  他是没料到沈仲凌居然在红袖招就过了夜的,衣服送过去后,也没敢多耽搁,带着他换下来的衣服就直接去了军部。

  刚进大门迎头就碰上梁莹莹,客气地端着笑跟她打招呼。他心里藏了事情,面色便端着小心,可越发显得有事情。

  梁莹莹本没有疑心他什么,可她自从有了身子,鼻子那是超常的敏感。郭书年从身边过去的时候,她停下来,笑道:“沈副官这是打从哪里来,熏得这身女儿香?”

  郭书年本就心虚,被她这一说更是心虚。“有吗?”低头闻了闻袖子,他尴尬地笑道:“哪里来的什么香?……夫人这是来找督办吗?”

  梁莹莹点点头,瞥见他提着一包东西,闲笑道:“怎么上衙门还要提着礼?”

  郭书年把那包东西换到另一只手上,仿佛要藏似的:“都是些废旧文书,拿过来让机要科的秘书再审一遍,好送去销毁。”

  可梁莹莹眼尖,早看到那里头哪里是文书,分明就是一堆衣服。又疑心他的这副模样,走出了几步,她突然回身道:“这大清早的,你要把凌少的衣服送到哪里去?”

  郭书年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也没料到她不过是用言语诈他,心虚得就慌了些,更是欲盖弥彰的有事的模样。

  梁莹莹越发心疑,走过去拉那包衣服。郭书年看她挺着肚子,也不敢跟她拉扯。这包衣服就被梁莹莹拉过去,散了一地。衣服里头裹着的香散出来,一阵一阵地刺激着她的头,熏得她差点站不住。

  梁莹莹坐定室中,手边桌上放着一支小巧的手枪,那是梁世荣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出门的时候手袋里头总放着一把,虽然里头向来没有子弹,只为壮胆。但今天她是恨不得上满膛亲手毙了那个小贱人才痛快。

  她喝了一口茶,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郭书年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看着桌上的枪,心里也是惴惴不安。

  这个梁小姐,他是见识过的。听董复城说过,刘升谋可是她亲自做掉的。如今要是知道自己把他的丈夫带进了窑子,回头不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呢。

  “私下里,你总是叫我一声嫂子,嫂子也不难为你。”她用脚踢了踢香气袭人的衣服,眼睛却是死死盯着郭书年,毫不掩饰自己厌恶的神情,“这是怎么回事?”

  郭书年为难地叫了声:“夫人……”

  “我今天不是督办夫人,今天就是你的嫂子。一个女人,就是想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哪里过夜而已。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去闹。如果是个温柔可人身家清白的,就是接进府里头姐妹相称,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总不能骗我吧?你看,我梁家费心费力地为着京州军南征北战,总得给我一个交代是不是?今天,要么你说实话;要么圆一个假话糊弄我。若你能糊弄过去,倒也罢了,可哪一天,要是让我知道了实情……你说说,我怎么罚你?”

  她的声音是冷冷的,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盯着他看,手下时不时地抚摸一下肚子。

  郭书年一咬牙,这事情看来横竖是瞒不过去的。看凌少那意思,对晚香倒有几分真,早晚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如就交个底。于是他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说,复又补充了一句:“是新认识的,并没有到什么地步。”

  没到什么地步?连着两个晚上不回家,还叫没到什么地步?!

  她总以为沈仲凌那是跟旁人不同的,可现在才发现她爹的话才是话糙理不糙。他早就说,男人,是难免去拈花惹草有点风流债的。不过是有人风流在外头,有人风流在里头,旁人没瞧去过。你当了人的妻,当有容人的量。要知道男人是越得不到的越是想得厉害,到了手,也就是三天新鲜。

  梁莹莹胸中的火是噌噌地往上蹿,委屈、难过、不甘像是吐着信子的蛇一口接一口地咬着她的心。要是败给傅婉初倒也认了,可对方是个才认识的窑姐。她觉得受到的侮辱比被背叛还要伤她。

  郭书年也不知道怎么劝解,看着她眼眶子红着,胸口上下起伏,也知道自己是做坏了事。虽然私心里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也没什么,但她毕竟是有了身孕,万一气坏了也是不好。

  于是他一边觑着她脸色,一边缓缓道:“那晚香虽然是个窑姐,不过还是个雏,身子还是清白的。我想,凌少也就是逢场作戏。嫂子,您别太往心上去……”

  心?梁莹莹冷笑了一声,书上写的原都是真的,尔能负心于彼,于我必无情。

  于我必无情!她一直不肯想的这句话,这时候全是字字现在脑子里。她不是不懂,原来只是装作不知道。这时候却是连装的机会都不给她了。由不得你不去想,由不得你再装。

  梁莹莹等着心头那阵绞痛渐渐平息,长嘘了一口气:“好,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告诉凌少了,我也当作不知道。这是我的家事,我不希望旁人插手。”

  郭书年听她那样说,也就把心放了回去。女人嘛,开始的时候总是这个反应的。到后来还不是要认命?她自己的爹就有几个姨太太,就算自己的丈夫再娶一个,也不是那么难接受吧。

  梁莹莹出了军部就觉得头晕得厉害,肚子也跟着疼。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心的疼带动了肚子疼,还是肚子的疼加重了心的疼。她只能扶着一棵树站定。

  今天的太阳出奇的好,刚下过的雪,反射了太阳的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她闭了闭眼睛,把因疼痛而生的潮水狠狠压了下去。稍顿了顿,她叫了车去医院。

  一路上她抚着肚子:“孩子,你不能有事。你要是不在了,我让他们通通给你陪葬!”

  一轮检查下来,所幸只不过是假宫缩。听到医生说孩子很好,她的心便放了回去。她在医院的长廊里坐下,来往的大腹便便的孕妇身边多有丈夫殷勤陪同。有时候听到新生命诞生的啼哭和人们的喜极而泣,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凄苦,望着外头的光景就有些失神。

  忽然听到有人轻声细语地唤自己:“莹莹。”

  梁莹莹转过头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冲着自己微笑。她也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幼萱,好久不见。”

  两人是中学的同学,荣幼萱中学没毕业早早就嫁了人。在中学的时候,她们也算挺要好的女朋友。

  幼萱笑着在她身边坐下,瞥见她隆起的肚子,讶然道:“你都有身子了!你看我都不知道,也没去好好道喜。这是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你,怎么来医院了,哪里不舒服吗?”

  幼萱面上红了红,脸色颓然下来,摇摇头:“我月事过了一阵子了,我以为……谁知道又是诈和。”

  说完她自嘲地笑了笑:“不说我了,好久没瞧见你了。看见你真高兴。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大姐过生辰,你看这都一年过去了,你都当妈妈了。你要是没事情,咱们下午约吴玉芬和赵琴她们一同打牌热闹热闹怎么样?”

  梁莹莹本因为沈仲凌的事情烦着,正不想回家对着那空院子,听到有去处便应了她。

  幼萱将电话打给了另两个相好的女朋友,等了一会儿,吴玉芬和赵琴陆续坐着车过来。四个人坐下很快就垒了四圈。说说笑笑里,那些不快倒是都忘到脑后。

  打到了八圈的时候,丫头明月端了一碗药过来:“四小姐,喝药了。”

  幼萱这才停下手,皱着眉头把药吞了下去。吴玉芬笑道:“这是什么药,看着苦口,你却吞得这么利索。”

  幼萱用明月递来的帕子沾了沾嘴角:“还不是我三哥给我寻来的,补身子的药。浩成也找大夫开了补药,每天光喝这两位的药都喝饱了,都喝了好多年了,也没瞧见补出什么来。”

  赵琴笑道:“你从小身子就弱,病西施一样的人物,是要多补补的。你还年轻着呢,慢慢就补回来了。”

  幼萱知道她安慰自己,便报以一个欣慰的笑。

  梁莹莹笑道:“这两位开出的方子那自是好方子,回头抄一份给我。我有个要好的女朋友,也是身子弱,我拿回去让她试试。”

  幼萱笑道:“找方子可不容易,这两位爷可都是不好遇上的。不如你直接拿一包回去,找个药铺一配就出来了。”于是招呼明月去拿药。

  明月去了厨房转了一圈回来,却说药都煎完了,下回药补过来的时候,她再给梁小姐送过去。

  这事情本不急,梁莹莹就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