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鳞城附近的高空之中,一人伫立丛云之端,亮如辰星的深邃双眼透过云层,将下方的光景一览无余。
本应连绵的树林之中,突兀地露出方圆十几丈的光秃空地。空地之内,飞扬的尘土中,隐隐约约映出两道跃前纵后,激烈对峙的身影来。
忽然,一道人影狼狈地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空地边缘的一棵树干上,半卡在里面迟迟不得落地。再观那棵将近两人合抱粗的大树,树干部分寸寸龟裂,尚还青葱的树叶纷纷而落。
这人嘴角挂血,却不见一丝惧色,反而凶厉更甚,拔出手掌往后一拍,身后大树拦腰而断,他自己则借着这股力道重新破开烟尘冲入战圈。
金铁交击之声再起,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沙土随着劲风胡刮乱卷,吹得四野一片哗哗声。
咔啷——
战至不久,一道疑似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响起,应声而来的,是之前那人飙血倒飞的惨状。
撑着断剑挣扎着站起时,烟尘里对手已是急袭而来。生死关头,他只能把断剑一横,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取出一张符篆夹在指间。
对手剑器砍下,残剑再断。好在手中符篆及时激发,他的遁速暴增,堪堪避过那索命一剑。
战不过,撤!
此人倒也果断,然而与他敌对的那人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剑器脱手,仿佛开了灵智,主动避过拦路的树木,锐鸣着追击而去。
也就是一个回头的瞬间,利剑穿心而过。逃窜的那人无力栽落,贴着地面翻滚了十数圈才停。
仰面朝天,白衣染血,凄艳绝伦。
我竟然会死在这么一个小鬼的手上?脸上犹挂着不可置信之色,白衣人的意识渐渐模糊,终是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敌人殒命,胜利者将兵器招回,光滑如镜的剑身上,映照的分明是裘定海的脸庞!
不错,这人就是夺舍了裘定海的裘家前代大长老,而瘫倒在地生机全无的那人,则是他在回天鳞城的归途中,偶然遭遇的刘元锋。
战斗随着刘元锋的死亡而结束,云上那人见此,不再观望,脚步迈动间就没了影子。而几乎是在同时,“裘定海”两眼一花,骤然出现在视野中的一道人影惊得他浑身瞬间绷紧,不由自主地摆出个防守的姿态。
不,不能说是人。那是一道灵体!
辨出来人真身,“裘定海”习惯性地将神念探出,想要看出来人的境界,不过这只是徒劳。那人气息平凡不似修者,可越是这样,他越发觉得心惊。既然此人能神魂离体,单独作为灵体存在,那么他必定是修者。如此一来,自己看不出其境界,甚至连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到,就只能说明他的修为比自己高出太多太多,即便自己在吸收了那位存在的神魂之力后突破到了第五修境!
“不知这位朋……前辈找晚辈所为何事?”面对这么一位神秘强者,这位裘家的老人有些胆寒。
“我要你手中那把剑。”
听此,“裘定海”立马想到了关键之处,瞳孔骤缩。莫非这人是为了剑中之秘而来?难道那秘密并非只我一人知晓?
“前辈,此剑是晚辈的本命宝器,让不得的!”纵然心里疑神疑鬼,他也不敢有半点表露,只是给出听着最为合理的回复。
灵体轻轻点头,不明其意的“裘定海”也跟着上下攒动眼珠,极力想看懂他脸上的表情,看着看着就两眼一翻,诡异倒地。
“嗡”地一声清鸣,剑器飞至灵体眼前,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剑中浮现一团发光之物。定睛再看,这发光之物,竟是个四肢蜷缩,宛如婴儿的小人。
“怎么落魄至此?”
灵体轻叹一声,柔和地向小人送出一股氤氲之气,这是最为精纯的神魂之力。随着这股力量的注入,小人的四肢渐渐舒展,露出一副面带舒爽浅笑的脸庞。
竟是赫连绝!
自从降临海天星后就一直不见踪影的龙屠武帝赫连绝,没想到是附灵在了这把剑上!
看他的样子,虽然像是无事,其实情形不容乐观。神魂伤及本源,魂力无时不刻不在向外界流失,再加上附灵剑器的期间被裘家老祖一通胡乱抽取,此时赫连绝已是处在即将魂消身死的危险境地。
一番小心查探后,灵体将赫连绝的状态了解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必须立马进行疗治。然而这荒郊野外,着实不是个合适的地方,于是大袖一挥,带着赫连绝和地上裘定海的尸身扬长而去。
两人离去后良久,尘埃渐渐落定。就在一切好不容易重归平静之时,一道破空声由远及近,带来又一阵狂风暴雨。
遁光砸落在林中,挟开山之势一路向前,激起的恐怖气浪将附近一层地皮吹翻,拦路的大树俱是被连根冲起,飞射两侧。如果从上空鸟瞰,就会发现一道疾驰的身影卷着碎石乱土,蛮牛似的在一片绿色中犁出一条土黄色的疤痕。
疤痕一直延伸到不久前战斗发生的那处空地才停住,近看那原地呆立之人,正是刘元锋等人的师尊,那位天鳞城鼠道中的灰袍老道。这位平时睿智无比的老人,此时已然几近疯魔,充血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几十步开外那具白中带着殷红的尸体。
足足十几息后,老道才动了动,迈开步子走向刘元锋横尸之处,每靠近一步,就更加苍老一分。短短几十步的距离犹如天堑,似要耗尽余生才能将之跨越。
走近身旁蹲下,他颤抖地将手贴在刘元锋胸前,却感觉不到任何生机。最后的一丝侥幸破灭,他一下跌坐在地,闭目仰天。四野微风拂起,林木沙沙作响,似乎也被他的哀伤所感染。
五十多年心血,短短几日间葬送一空,换作是谁都没办法接受吧。
裘家!裘家!!待老夫取血之后,定要将你满门死尸卖与尸傀宗!
老道的拳头骤然捏紧,一改悲痛之色,戾气横生。风声似乎更大了。
唳——
一声清越的鸟鸣划破长空,还未等深陷于复仇幻想中的灰袍老道回过神来,一只翼展足有三十余丈的巨鸟便掠飞至其头顶。
扑面的狂风立即将老道惊得回神,巨鸟入眼,骇得他想也不想,扬掌就往头顶拍去。天地灵气汇聚成的大掌毫不客气地拍在鸟身之上,巨鸟一个踉跄,差点从空中栽落。
经此一击,老道立马就将此妖的等阶了然于胸。一只三阶妖兽他自问还是可以轻松对付的,不过令他奇怪的是,在这妖原之外的地域,竟然会出现这种高阶妖兽。上一次,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就在他作这般想时,巨鸟在空中一个折身,去向一变,竟没有反击的意思,歪歪斜斜就要绕道飞离。老道一奇,但一颗三阶妖丹市价奇高,再加上本就心有怒气,哪肯放它离去?当即五指大张,对着远方树林一吸,片片树叶无风而起,聚成一簇绿色的旋云,向巨鸟袭去。
但听一阵“叮叮”之声,似是金铁相击。那些在灵力加持下利如刀锋的树叶击在妖禽身上,只擦出了些火星,连根羽毛都没斩落。但老道将之稍阻的意图已是达到,此时他人已是飞渡而至,手中一柄长刀煞气腾腾。
刀名“碎云”,乃是一件灵宝,品阶还在那玄宝飞电宝针之上。以老道遁空境的修为,拥有它并不奇怪。
唰——
长刀凌空劈斩,浩大的罡风怒扫而过,切豆腐似的将那铜皮铁骨的妖禽一分为二。漫天血雨中,两片妖尸无力落下,而老道的手中,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一颗珠圆玉润的晶丸。
没心情去甄别这颗妖丹的品质,将它收入须弥戒中后,老道回转至徒弟的尸身旁,唰唰十几刀下去,几颗大树就被削成了一具简易棺椁。
就在老道再一声长叹,蹲下身欲将刘元锋入殓之时,冷不丁自上空探下一只巨爪。也算他眼疾手快,抢着一把拉起尸身就往后狂退,将将躲过这惊人一爪。
错过目标,巨爪立即收回。老道胡乱将刘元锋尸身收入戒中,跟着看去,只见尽头一人凌空而立,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自己。妖气漫天,似乎连天空都阴沉了下来。
“化形大妖?”老道心里暗叫不好,不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碎云刀。妖族至少要在进阶了四阶之后才能化形,也就是说,上面那位妖族,修为境界很可能与自己相当,甚至在自己之上。
一念至此,他就不愿轻举妄动了,严防死守的同时,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然而大妖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食指弹动,一抹流光电射而去,转瞬间便与老道抬起的长刀相碰,洞穿了刀身卡在其内,却是一根羽毛。
老道大骇,这大妖,肯定有五阶的实力!这种存在到底是怎么穿过妖原的?
惊骇之中,老者全身真元毫无保留地运转,右手举着半是残品的碎云刀唰唰唰三道刀罡砍出,身形暴退的同时,左手取出一张符篆,却和刘源锋之前所用那张同属一类,均是地绝门秘制的疾风符,只不过品阶要高出了许多。
符篆一经激发,他的周身就卷起一团灵风,遁逃之速也跟着暴增。
刀罡接连袭来,空中之人面不改色,抬手将之抓灭,接着三指连弹,三道飞羽激射而去。
三根飞羽瞄准的,分别是老道丹田和双腿处。这一招着实毒辣,他算准了老道必然会优先防住丹田之处,而如此一来,双腿就会暴露在攻击之下,一旦中招,就会沦为砧板上的肉,任其宰割了。
果不其然!老道长刀挥舞间,也只来得及将袭向丹田处的那根飞羽挡开,双腿却是无物可防,口能任由其余两者从膝盖处洞穿而过,血肉模糊。一击之下,老道顿时失去行动力,栽倒在地,滑动着缓缓停下。
大妖凌空一抓,将老道摄来,放在面前端详了一番:“你不错,有资格作吾血食。”
老道一听“血食”二字,便知生机无望,惨然一笑。
想我严某人纵横西洲多年,最后却要落得个葬身妖腹的下场。罢,罢,罢!你虽是绝强,但想让老夫死,自己也别想好过!
如此想着,老道把心一横,抬手猛地拍向心脉,一口精血喷出,就在大妖的注目下,印法狂变,嘶声道:
“生生不灭,绝地通天;碧落黄泉,不死不休!”
地绝门秘法,绝地通天之术,以施术者性命为祭,在对手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真元印迹。凡是地绝门门下,只要遇到带有这种印记的人,都会立马将之辨认出来,并视其为仇敌。换言之,沾染上这种印迹,就会面临地绝门的无尽追杀。
印迹入体,大妖不以为意,嘴唇张动间化作一张巨大鸟喙,一口将老者囫囵吞下……
……
这是哪儿……
赫连绝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依稀只能辨出一团朦胧的微光。凭着感觉,他只能分辨出自己像是躺在了什么上面,不时还能感到些许晃动。
“醒了?”
“嗯。”根本没搞清楚谁在问话,他轻哼一声,下意识地给出了回复。
“能动么?”又是那个声音。
这问的算什么?
迷惑间,赫连绝把头向声音的源头偏过去,然而视野依旧模糊一片,只能勉强看清一个人形的轮廓。
这家伙是谁啊?
“看得见我么?”
“看不清。”
“看不清?”人影动了动,紧接着赫连绝就感到两根手指贴在了他的眼睑上,“这样呢?”
眼睛要害被人接触,这还得了?出于修者本能,赫连绝浑身肌肉绷紧,当即就要动手把那东西拨开。
“别乱动。”
这一声好似禁令,言出法随。赫连绝刚要动,立马感到一股巨力将他的行动完全束缚住,任他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
究竟是谁?竟然能如此简单地封住本座的行动!
感受着自眼睑传入双目直至脑部识海的丝丝柔和清爽的气息,赫连绝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觉震撼。
“还记得自己是谁么?”声音的主人手上活计不停,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又是谁?”这一句,却是赫连绝的反问。
“看来能正常说话啊,不错。”也不知那人到底把赫连绝看成了什么,居然会当他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把本座当傻子么?”
“本座?嗯……看来记忆也没问题。”
又是这种态度!赫连绝愠怒不已,但没过多久,怒色消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疑惑: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思索间,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最终回复了正常。似乎对赫连绝的状态了如指掌,封住他行动的巨力也在同一时间撤去,时机拿捏得十分精准。
眼前的手指移开,不再遮挡那道人形轮廓的真正面目。熟悉的面容落入眼中,赫连绝瞬间呆愕。
离虹!!!
“怎么是你?”赫连绝失声,心里一些疑惑尽都解开。怪不得声音怎么熟悉!怪不得一个照面就能压制住他!
“呵呵,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啊。”
“你怎么……我在哪里?”面对老友,赫连绝不再自称“本座”,语气平和了许多。
“马车里。”也许是觉得这个回答太过滑稽了,以离虹之尊,也是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是我把你带来的。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以前的事?
记忆如潮水袭来,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间闪过:星海一战……五灵神将……月神……空间乱流……引爆镇神珠……
这么说来,本座如今就只剩神魂了么?但这实实在在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现实与记忆间出现了差错,赫连绝眼神飘忽不定,一脸不解。
“怎么样?这具新身体,还行吧?”看出了他的疑惑所在,离虹间接地给出了答案。
“新、新身体?”
“嗯,是我帮你夺舍的。以当时的情况,要救你唯有这一种办法。”
“夺舍?”赫连绝一惊,猛然把手放到了眼前。
的确,这不是他的手!
不!变化还不仅如此!
“我的修为……”
“这也算是,重获新生的代价之一吧……”离虹嘴唇翕动了几下,言语间不乏无奈之感。除此之外,再是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语。
两人俱是无言,马车里,一阵沉默。
“算了。”良久,赫连绝叹惋一声,打破了沉默,“至少还是男儿身。”
其实修为丧失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地不可接受。引爆镇神珠时,他就预想过这种情况,并做好了觉悟。只不过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一时间还是难以适应的。
“你能想通就好。”闻听此言,离虹欣慰一笑,心里也是一松。他还真怕这位老友就此一蹶不振呢。“我已经把‘他’的相貌彻底改掉了,这个身份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多谢!”赫连绝偏头感激道。目光再度落在离虹身上,这时他才惊觉异常。眼前之“人”,竟然是一道神魂形成的灵体!“你这又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现在还不是时候。”说着一点灵光弹向赫连绝,没入了前额中,后者脑中凭空多出了大量信息,“等你实力恢复得足够了,就去剑神宫找我。”
赫连绝此刻正沉浸在这些信息中恍惚不已,也不晓得听没听见后面那半句话。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回神。
原来,这颗星辰,名叫“海天星”啊。
再看四周,早已无人,倒是手边多出了一张对折的纸片,上面还静静放着一只指环。
伸手拿过那只指环在指尖把玩了几下,心里有些唏嘘。须弥戒么……有多少年没用过了?
把指环套在了手指上,他又拿起了那张纸片。将之打开,其上无字。正奇怪间,脑中突然想起了离虹的声音:
“妖兽将至,做好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