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你这是要仗势欺人啊?”阴阳师脸色难看了起来,“我知道你们墨家势力庞大。但你也不要忘了,现在你只有一个人……”他一边说话一边缓缓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个青铜铃铛。
他的弟子也悄悄举起了那只采集尸气的黑色瓷瓶。
孤独的墨者缓缓抬起头,盲眼中泛起死鱼一般的颜色。“引魂铃,积尸瓶……原来你们是阴阳教的幽者。难怪会出现在这里……”
“你能看见?”阴阳师一愣,心知眼前这个盲眼墨者绝非寻常人。墨家尤其憎恶阴阳教中操尸弄鬼的幽者,因为墨者虽然否认天命,却敬拜鬼神。阴阳师暗忖道,看来今日是难逃一战了,所幸对方只有一个人。
速战速决!阴阳师暗自一咬牙,摇动手中铜铃。
清脆的铜铃声一起,夜晚的雾气显得更浓了,更寒了。夜雾中乎隐乎现的多了几条人影。
苍白的脸,褴褛的衣衫,满身都是早已凝固的血液,唯有他们手中的剑,生前不肯弃剑,事后依然紧紧握着。
这是几个早已死在楚城中的剑士,在阴阳师秘法操控下缓缓而来。
阴阳师中的幽者是中州最强的操尸控鬼者,他们有着数种秘法可以控制尸体。只是这个阴阳师能耐有限,最多也就是四阶实力,只能勉强召出三具行尸。
“阿水助我!”阴阳师喝道,同时后撤一步,鬼魅般地闪身到三具行尸之后。
他那个弟子则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黑色瓷瓶抛向三具行尸。瓶子的封盖早已打开,瓶中淡青色的尸气汹涌而出。
三具行尸受到精纯的尸气催发,身躯几乎膨胀了一倍,早已失去弹性的皮肤寸寸绷裂,露出尸皮下恐怖的血肉。
阴阳师十指连动,眨眼间结成无数个手印,厉声喝道,“阴尸锁魂,供我驱使,诛杀!”
寒月当空,行尸仰头爆出几声刺耳的嘶叫,这三具行尸生前都是有品阶的剑师,实力不俗,又受到黑色瓷瓶的尸气激发,实力暴涨犹胜生前一筹。
三把长剑相互辉映,本已枯萎的魂器长剑变得鬼气森然,在行尸的操控下,犹如巨神的三岔戟,疾若闪电袭向那个盲人墨者。
墨者拄杖,不退反进,以一种最不可能的角度侧身,反冲进了三把长剑的缝隙之中。
阴阳师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盲眼墨者已经避开三具行尸,站在了他的身前。盲人黝黑的脸上依然沉静而平淡,轻描淡写地一伸手,从阴阳师手中夺过了那只青铜铃铛。
“嘣”一声轻响,青铜铃铛被他捏得粉碎。随手向身后一挥,青铜铃铛的碎片疾射而出。
“噗噗噗噗……”盲眼墨者身后的三具行尸的头犹如烂西瓜一样爆裂,连那个手持瓷瓶的阴阳教弟子也未能幸免。几片细碎的青铜铃铛碎片直接从他的前额贯入,只在前额留下几个小窟窿,但是碎片携带的巨大力量却直接轰碎了那个弟子的整个后颅。原本完整的头颅只剩下半个,阴阳教弟子缓缓栽倒在地。他甚至到死都没有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阴阳师回过神来,发现墨者无神的盲眼对着自己,白色的瞳孔令阴阳师心里一阵发寒,裤裆里却一阵温热。
作为一个操尸弄鬼的幽者,阴阳师见过无数离奇可怖的人和事,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个自己会被一个瘦弱的瞎子吓得尿了一裤子。
“每一个人,都生来平等。没有谁有资格控制他人,包括他人的尸体。钜子所倡导的兼爱,为什么你们永远不懂?”盲人淡淡地道,他的态度温和而平淡,像是良师益友的劝诫。
阴阳师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发抖,他的上下牙关在不住地磕碰,发出格格的声音。
直到盲眼的墨者从他身边走过,阴阳师才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拼尽全力吼道,“墨家的瞎子,你!原来是你!你是禽滑厘!”
盲眼的墨者没有说什么,缓步向前。他根本不屑再说,或者说,没有再多说的必要。
就在他走出几步之后,阴阳师的颈部才出现了一条血痕,随着血痕的逐渐明显,他的头颅滚落了下来,颈腔里的血喷出时发出的声音,就像荒漠的风声一般凄美。
根本没看到盲眼墨者的出手,但阴阳师就这样死了。没有华丽的战技斗气,甚至不落一丝痕迹。据说高阶的武者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因为他们已经突破了速度的极限。像这个盲眼墨者那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墨者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号,低声念了几句。这是墨者的一个习惯,表明他们对鬼神很尊敬。
然后,他才转向了楚恒,淡淡地道,“孩子,我知道你还醒着。楚城已灭,世上再无剑宗了。天下也再无你的容身之地。跟我走吧,我带你回黛眉山,回到墨者真正的家。”
楚恒心中暗惊,他刚才假装晕厥,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着一切。但这个神秘的盲者显然比大多数健康的人都更具有洞察力。
“去哪里?黛眉山又是什么地方?”楚恒迷惑地道,“我又是谁?”
“孩子,我知道你被吓的不轻。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是楚城剑宗的遗孤。中皇的大军围城,尽屠楚城剑士。你已经无处可去了。黛眉山墨家才是天下唯一可以收容你的地方。但在这之前,你必须放下一切,放弃名字,放弃亲人,甚至放弃你心中的仇恨。”盲眼的墨者淡淡地道。“真正的墨者心中不该有怨恨……”
楚恒茫然地看了看这个盲者,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但他已经逐渐明白了一件事,这里绝不是他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就连自己的身体也不是曾经那个身体。
楚城、中皇、剑宗,还有这个自称墨者的盲人……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这个小小的身体的主人又是谁?我怎么才能回去,还有可能回去么?楚恒用力的摇了摇头,他的脑子里有太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需要仔细整理。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楚恒什么都不知道。呆了半天才抬起头,道,“好的,我不管过去……我只知道现在。”
盲人的脸色稍稍一变,这个孩子如此成熟的回答让他有一些意外。但是最终他还是笑了,他喃喃地道“的确如此,人总是活在现在,而非过去。好孩子,你很聪明。你叫什么名字?”
“我?”楚恒有些迷茫道,“楚恒。”
“看看这个地方,这个战场,这么多死尸。”盲人微微一叹,“我想让你记住今天所看到的一切,这样你日后会更加明白墨家的所为。明白钜子为什么要教导天下非攻。走吧,楚恒。我们该离开了。”
盲人高瘦的身影和那个幼小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清冷的月色之中。只留下身后的一片废墟,和那些残破的尸体。
中州,皇城禁宫。几把残破的剑被放在黄色的丝绢上,铺开摆在了紫檀制成的桌上。有的锈迹斑斑,有的却几乎化为灰烬了,一共四把剑,都再也看不出曾经的绝世锋芒。因为这些剑是魂器。剑师魂灭,剑器不独生。一个中年人用手合上了黄色丝绢,他的手指甲修得平滑,手上还均匀地抹了很考究的润肤脂,看得出是个很懂保养的人。
他高高在上,似乎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而除他外的所有人都匍匐在地,在这个人面前,他们连呼吸都很小心。因为这个人是君,他们只是臣子。而这个人才是中州之主——中皇。
中皇盖上了几把残剑之后,缓缓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楚城所留下的一切了?你们确认没有留下活口?”
“启禀陛下,我等已彻底铲平楚城,并未留下一个活口。”跪伏在地的仆射应道。
中皇微微皱了一下眉,挥手道,“好了,卿等暂退……传大司空来见。”
众人躬身退下,殿外一个穿着黑白长袍的老者走了上来。他却没有跪,而是缓步走上了大殿。很普通的黑白长袍,却以金丝在衣袖和领口作刺绣。赫然是一位高阶的阴阳教修士。
中皇淡淡地道,“楚城已灭,大司空占星的结果如何?”
“陛下,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大司空缓缓伸出枯瘦修长的双手,轻轻在虚空中一拂。一片幻境出现,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顿时成为一片黑暗,黑暗中繁星点点。这个大司空竟然举手之间幻化出了整片星空。
“虽然铲平楚城,原本那颗耀若明月的魔星却未曾坠落,只是晦暗了点,而且中州帝星依然不明。这让个星相,老臣实在是费解……”大司空皱着灰白的长眉苦笑道。“如非是我亲自在观星台,亲自观星绘图,我实在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寡人花了十万虎贲的代价扫平楚城,却依然没能除去你所说的那颗魔星?”中皇的声音谦和平缓。
“陛下恕罪……”
“大司空,寡人知道你是阴阳家的长老之一。纵观天下,你若解不出这魔星之秘,天下将再无人可以了。那个传说难道是真的?十年之后真的会是诸圣并起,天下大乱的局面么?”中皇看着年迈的大司空道。
“这……陛下请看,按此星的天道运行。整个星空,皆受这颗魔星的影响。大多数星体都在改变规律。照此天象发展下去,陛下说的那种局面将是定局。”大司空忧虑地道。“魔星传说传自上古,失落较多。我教也只存些残破的典籍,隐晦的提及此事。”
中皇起身拂袖,笼罩四周的星空图如同烟云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哼,帝王之上有圣贤?寡人九岁习武,十二岁直破武道七阶,壮年晋阶武道宗师,直至七十岁才达到武皇境界,一统中州。到如今就连帝阶的门槛都没摸到,更别说圣阶。但就这个修行进度,已是惊世骇俗,人间少有。你说十年之后诸圣并起?你确定么?”
“陛下,我阴阳一脉擅长的便是观星相,明地理。借万物之阴阳为己所用。人或许会说谎,但星辰运转不会。人间世事都在这星空之中得以表述。”大司空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却很明白。
中皇沉吟了一会儿道,“先前大司空既然能以卜断之术断定魔星身处楚城,可否再次施展你的无上神算,告诉寡人魔星现在身处何地?”
大司空苦笑道,“陛下别忘了,我之前也曾说过。断定魔星所在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错过了,即便是请我师傅老人家出山也无济于事。可叹老臣竟然一语成谶。”
中皇沉默了一阵,蓦然大笑。
“陛下为何发笑?”
“因为寡人发现了一个道理,人越是担心太多,反而越是限制住自己的思维。帝王之上有圣贤,诸圣并起?哈哈,即便真的诸圣并起,谁又能肯定我在这十年内不能成圣阶的存在?至少我已是中州唯一的皇,最接近传说之中圣阶的人。”中皇微微一笑。
“陛下英明。可是陛下,老臣尚有一事未明……”大司空犹豫道。
“说。”
“陛下既然要杜绝再有强者临世,为什么在湮灭百家之后,却允许儒、墨、道、法、名,和阴阳六家独存呢?”大司空疑惑地道。
“哼,道家讲出世,所以即使出现强大的圣者,也未必会介入世间纷争。而儒墨两家,影响极大,你认为我们控制得了么?名家皆是豪门士族,根深蒂固,你认为限制得住么?至于法家和你们阴阳家,却是我平衡各方的筹码。”中皇微微一笑,“这事其实很简单,若是无法消灭的,便加以控制。我明里同意他们广招门徒,暗中却加以观察和限制。你以为这六家有什么风吹草动能逃得了我的眼睛么?想出圣阶修者,而不被我察觉,哼!谈何容易。”
大司空的内心一惊,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赞叹道,“陛下圣明。”
“寡人倦了,大司空也请回吧。”中皇微微一笑道。
“老臣告退。”大司空躬身退出大殿。
走在外面白玉广场上,大司空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毕竟入秋了,寒意颇袭人……”他那件阴阳教宽大的长袍,背心里却已经被冷汗完全湿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