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令人窒息的闷热一天强过一天,夏日里的期待同样令人心焦。r
在这种望眼欲穿的企盼和无路可逃的落寞的交织里,梅琮佳就这样安静地过活,心不在焉地在自家小院的角落了喂鸡,心不在焉在田里劳作,心不在焉地上街买菜,心不在焉地洗衣烧饭,心不在焉地度过酷暑里漫长的每一天。r
除了吩咐她干这干那,奶奶很少和她说话。八年来她们总是这样,同在屋檐下,却彼此忽略着对方的存在,其实这样倒好,这种被世界遗忘了一般的感觉总比鄙夷的目光,和无休止的谩骂好受一些。r
那天中午,梅琮佳在堂屋里听到门外有刹车的声音,就连忙迎了出来。果然,是姑姑家那辆黄色的奇瑞QQ。r
梅琮佳的姑姑梅纪晴是这个镇上最早的大学生,现在在定海市教委工作,是祖母永远的骄傲。梅琮佳喜欢这位姑姑,姑姑也十分疼爱她,比起父亲和祖母,姑姑更像亲人。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不管姑姑怎么对她好,怎么悉心地照料她,给她买吃的穿的,她对这位至亲的姑姑,怎么也没有那种亲昵的感觉,有时候反倒很怕她。r
梅纪晴拎着大包小包进了院子,后面跟着儿子赵康和丈夫赵敬尧。梅纪晴展颜笑着看着迎出来侄女梅琮佳,问,佳佳,怎么你一个人在家？奶奶和爸爸呢？r
梅琮佳正要回答,梅奶奶也迎出屋门了,她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笑容可掬地向女儿女婿还有外孙招呼着,都在家,睡晌午觉哩,刚想睡着,听见你们刹车了!老太太这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两排老黄牙。r
赵康将一个手提袋放到外婆的手上,说,姥姥这是您的,快接着吧!r
啥玩意儿,这是？老太太接过手提袋,乐得合不拢嘴。r
我妈给你买的衣服,可好看了,您穿上得年轻十岁!r
梅纪晴眉飞色舞地抢白说,一条裙子。妈,一会儿你试试合适不？r
梅奶奶抓起来拿到窗前看了又看,撇着嘴说,瞧瞧,都老得啥模样了,还买什么裙子？!瞧瞧这花儿,多艳啊,我不穿!这要是穿出去,还不给人笑掉大牙!r
梅纪晴冲母亲笑着说,您瞧,又上别扭劲儿了不是？人家老太太都穿!没人笑话您!您先试试,一准好看!我们对门的王婶就穿了一条,谁也不跟您穿上好看呐!r
赵敬尧进屋,径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正要掏火机,看见梅纪伟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就把手中的烟递了过去!梅纪伟正要接那支烟的时候,赵敬尧又把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嘴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包当开封的烟递了过去,梅纪伟接了姐夫的烟,咧咧嘴冲他笑了笑,来啦？赵敬尧冲他点点头,没说话。r
小小的庭院,因为一下多出这一家三口,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而梅琮佳永远在别人的愉悦之外,她是孤独的,默默地注视着快乐的家人。她内心极度地排斥这种孤独感,可是无论做过多少努力,自己都不能走进他们的快乐当中去。所以,每当看到他们快乐的时候,她都想悄悄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或者突然间化作一只幽灵,可以在海上漂,可以在空中飞,不用有思想。r
孤独是什么？孤独是一种很深切的痛,这种痛就好像一团深不见底的烟雾,把梅琮佳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的。每当孤独上身的时候,在这团迷雾中就会建起高墙,把自己牢牢地困在里面,就像走进了一个自己设置的监狱里,阴暗晦涩,厚重封锁,凄楚悲凉。关于这个自设的监狱,梅琮佳自己有个很形象的比喻：心囚!r
赵敬尧抬眼看了看旁边这个发呆的小丫头,轻轻地叫了声,佳佳。r
梅琮佳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姑父,抿嘴笑着应了声,嗯？r
赵敬尧和颜悦色地说,放了这么长时间的假,闷坏了吧!怎么也不去姑姑家玩儿哩？你康哥也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台游戏机,整天在家鼓捣那玩意儿,你去了,他准让你,打小你康哥就疼你!r
梅琮佳知道姑父是好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就像好心的陌生人,对她再好,也亲不起来。r
梅纪晴把饭菜端上桌,梅琮佳拿来碗筷,就挨着姑姑和表哥坐下。r
梅奶奶白了孙女一眼,一个人嘀咕着,一个姑娘家,来了客人还上桌子,有脸了？真没规矩!纪晴,不兴惯她这毛病,给她弄点儿自各儿一边儿吃去!r
梅纪晴瞅了母亲一眼,拉一把身边的侄女,妈呀,什么年代了,还闺女小子的!再说,这不是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嘛!她冲梅琮佳一点头,命令似的说道,佳佳,别听你奶奶的,坐姑姑边儿上!r
梅奶奶听女儿这么一说,也就不再言语了。r
赵康趴在梅纪伟耳朵上说,老舅,佳佳的中考全县第三哩!r
赵敬尧轻轻拧了儿子的脸蛋一把,还好意思说,妹妹比你强多了!从小,我和你妈让你上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可中考你考多少啊？看看佳佳,也不脸红啊!r
梅琮佳有些飘飘然了,她心情一下变得晴朗起来,终于,漫长的期待终于有了着落!但是,突然看到了奶奶紧绷着的脸,她的心沉了!r
都别高兴的太早!梅奶奶果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梅纪伟,你给我听着,你有本事就掏出票子来供你闺女念书,上高中,上大学,就是以后供她出国留洋呢,你妈我也管不着,可你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有那能耐吗？!没钱……没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没钱就让你这宝贝闺女砸坷拉种地去!我可事先把话搁这儿,别指望我那点棺材本!r
梅奶奶喘着粗气,几乎已经达到愤怒的程度,在场的都是她的儿孙,可是这一刻她变得让他们不认识了,因为他们几乎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此时她的愤怒,大家惊慌地看看彼此,谁都没敢说话。老太太指着儿子的脸破口叫骂,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初你姐姐姐夫好心好意地替你带孩子,你不舍得!现在倒好,还想上大学,臭美什么,你有钱吗？她妈干啥去了,怎么不回来供她闺女上学啊？拍拍屁股就走人,算怎么一档子事儿啊!是你这个冤家领那么一个狐狸精进门,留下这么个赔钱货,你自己宝贝着吧!r
委屈的泪水,顺着梅琮佳洁白的面颊汹涌而下。梅纪晴看看旁边的小侄女,从衣袋里拿出纸巾,为孩子擦了泪水,她感觉自己的心,被这孩子的泪给烧得火辣辣地疼,她抬头看一眼忿忿的母亲,说道,妈,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孩子有这出息,是好事儿,你干嘛发这么大火啊？她顺手要拉母亲坐下。r
梅奶奶甩开女儿的手,你别管!人家觉得你这亲姑姑都不疼他这宝贝疙瘩,干嘛非拿热脸蛋儿去蹭人家的冷屁股!小康转眼就要上大学了,用钱的时候还在后面呢,死丫头片子要念书,你们一分也不能给他们!她突然看到了女婿赵敬尧那张铁青的脸,恍然知道自己失态了,虽说都二十多年老姑爷了,也应该保持最起码的风度,于是,口气稍稍舒缓下来,说,一个闺女家,认得自己就行了,念那么多书干啥？你们也不看看纪伟这德行,供得起大学生吗？人家都说,上一中,一开学就得交一头牛的钱,他往那弄去？r
梅纪伟一言不发,他紧紧攥着个酒盅。母亲的心思他明白,她是怕女儿升学会动用自己那点积蓄!他倒是想为女儿叫冤,可一句袒护的话刚出口,母亲就会有一车子的话等着。r
房间里一下没了声音。这骇人的寂静,让梅琮佳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她看看姑姑,姑姑一直都垂着头,再看看爸爸,爸爸一言不发,她明白在这个家里,或许出于孝顺,或许出于隐忍,奶奶一直就是最高的权威,所以短暂的愉悦最终会被聚拢而来的戾气所冲走,这就是她的宿命。r
赵敬尧看了看大家,见没有一个肯吭声,腾地站了起来,妈,站在这儿,我是一个外姓人,您可能觉得我没资格掺和你老梅家的这点儿事儿!可我这个当姑父的是看着佳佳一点点长起来的,佳佳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咱都看在眼里了,这孩子能考上咱县上最好的高中,是孩子有出息,您这当奶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您老怎么就能对孩子说出这种话呢!她是你的孙女,是你老梅家的根儿,当妈的不在跟前,您这当奶奶的应该护着……r
敬尧,你什么意思!你看见我不疼她？不护着她了？老太太的脸一下变得发青了。r
此时,赵敬尧也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儿还真跟老太太杠上了,他站在那里,两道横眉倒竖着,愤愤地说,疼不疼孩子,您老人家自己说了算!您是怎么个想法也不用我说,您自个儿心里最明白不过了!我就是想不通,那时侯那么穷,您能省吃俭用供梅纪晴上大学,现在日子好过了,轮到您孙女了,您又说姑娘读书没用了,这是什么理儿？!r
梅奶奶气得满脸通红,什么理,我梅家的理!赵敬尧,我辛辛苦苦把闺女拉扯大交给你,你倒是教训起丈母娘来了,行啊!我不讲理？你敢说我不讲理……好,那咱就数算数算,看看你老丈母娘怎么不讲理了……是,没了他爸,我一个人拼死拼活的把纪晴供出来了,可那时候我年轻,有的是力气,现在我老了,就不该享几年福？我一个寡妇家拉扯两孩子容易吗？老了老了,轮到你教训我了？你要是我儿子,我非煽你!r
敬尧,你少说两句,看把妈气的!梅纪晴一个劲儿拉丈夫的衣角,妈,您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说话没个分寸!r
行,你们一个个都是老好人,就我一个坏人!赵敬尧甩开妻子的手,两眼瞪着岳母,恨恨地说,我不气您,我这就走!他站起来,拿着酒杯的手直哆嗦,但是,佳佳的事儿我先给您把话撂这儿,我包吃包住包学费,只要她有能耐,我还供她上大学呢!纪伟,你也听着,闺女是你生的,但我不看你的面子,也不看你姐姐的面子,更不看老太太的面子,我就看孩子自己身上,我就看她有出息!所以,你们老梅家谁都不用搭我这个情!r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出了堂屋,又出了院子,留下一屋子瞠目结舌的寂静。r
从一个骄傲的,任性的姑娘,成长为一个多情而美丽的女人,一个善良而温情的母亲,应该是一种幸福的蜕变,许茗芝曾经也是这样为爱情疯狂,为新生命而欣喜。她出生在民办教师家庭,从骨子里是个保守的女人,但她一辈子做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是不顾父母的反对和梅纪伟结婚,二是不顾父母的反对和梅纪伟离婚!r
当走出那个让她不寒而栗的家,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解放与重生。她不再为明天有没有米下锅而忧愁,也在为那个冤家回不回家而烦恼,也不用担心他在外面有没有寻花问柳,不用操心北屋里老太太中不中意今天的伙食……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但是,有一种思念纵然远隔千山也无法消融,但是血浓于水的亲情。r
在深圳再婚以后,幸福的源头不断将鲜活的希望注入她的生命。可是,留给前夫的女儿,却时时刻刻成为她的牵挂,冷不丁地将她的心扎得生疼。孩子要上高中了,做为母亲,她有义务分担一点什么,而实际上,与其说是尽义务,不如说为了弥补多年的遗憾,为了心底的那无限的母爱,为了减轻输在女儿身上的罪孽。r
八年来,许茗芝没有见过她唯一的女儿梅琮佳,确切地说是她没让梅琮佳见着她。许茗芝知道,女儿对她的积怨应该很深了,也料定女儿会像她一样傲骨,是不会接受她任何的资助。她知道梅纪晴和赵敬尧夫妇都是通情达理好人,这事也只有找他们。r
许茗芝拨通了梅纪晴家电话的时候,赵敬尧刚刚从岳母家回来。一听是许茗芝的声音,先是一愣,连忙向她问候,茗芝,最近还好吗？r
许茗芝一听是赵敬尧,忙叫了声姐夫。r
曾经,一个是梅家的儿媳,一个是梅家的女婿,这两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男人和女人,因为梅家姐弟竟有了近十年的亲属缘分。她像她的前夫那样亲切地喊他姐夫,他像他的妻子那样亲切地唤她的名字。在许茗芝看来,赵敬尧是那种极品的好男人,文雅而淳厚；在赵敬尧看来,许茗芝也是那种绝对的好女人,美丽而善良。他们都属于那种内敛的人,所以在那过去近十年的岁月中,他们的接触并不多,谈话的机会更是极少,而在许茗芝离婚之后,他们更是没了往来,然而确实那么默契地彼此欣赏着。r
赵敬尧说,茗芝,佳佳很有出息,放心吧!r
你和姐多费心了!要不是有你们,把佳佳留给梅纪伟,我真不知道怎么是好……说着说着,许茗芝不禁声音艰涩起来。r
赵敬尧说,茗芝,别说那些见外的话!佳佳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比什么都强!这么多年了,不管和老梅家扯不扯上关系,像佳佳这样有出息的好孩子,我们到什么时候也不会看着不管!r
姐夫……许茗芝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接着说,我不跟您见外,佳佳就要升高中了,我想梅纪伟那德行也供不起孩子上学,我这边有一点小积蓄,希望能给孩子派上用场……可就怕她奶奶那边不好说,还有就是佳佳这孩子拧得很,也不能接受……所以……r
佳佳的事我和你姐早就商量过了,我和你姐还能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你一个女人,出门在外的不容易……r
姐夫,我是想尽一个当妈的义务,我和梅纪伟离婚,在孩子身上本来就有亏欠……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我怎么能全让你和我姐操持呢!再说,我现在真不缺钱……r
你就是不缺钱,现在也不能动你的钱!茗芝,说句不重听的话,你和你先生结婚没几年,你忙活点钱老用在佳佳身上,人家会怎么想？走出这一步不容易,别在这些小事儿上闹什么误会!以后吧,你要疼孩子,日子还长着呢!好了,就这样吧!赵敬尧啪地就把电话挂了。r
许茗芝听着电话的忙音,怅然许久,她对赵敬尧的那种感激与尊重远远地超过了梅纪晴,毕竟梅纪晴是孩子的亲姑姑,而对于赵敬尧来说,把这样一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孩子收容在心里,无疑是出于好人的那种不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