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茗芝生在一个被唤作许沟子的村子里,距离梅琮佳所在的楚桥湾大约有二十里地的路程。父亲许延申是村子里的民办教师,兼管着村里的红白喜事的仪式,所以在村里的威望颇高,母亲普通的农妇,虽然目不识丁但为人和善。她有两个姐姐,大姐许茗苇和二姐许茗蕾都结婚了,嫁得都不是很远,平时都短不了回家。还有两个哥哥,大哥许茗昕和二哥许茗皓,大哥在省外工作,二哥在家和父母一起过活。r
那个年代,因为家里的“成分”不好,许茗芝的哥哥姐姐们都被无情地剥夺了考大学的机会。而许茗芝却恰恰赶上了“好时候”——国家终于恢复高考了!许茗芝很聪明,也用功,从小学到初中年年都是班里的尖子,家里挂满了她的奖状。r
当梅纪伟出现在许茗芝的视野之内,一切都发出了质的变化。一张明朗的脸,一颗热情的心,就那么轻易地俘获了一个懵懂的少女的心。他们恋爱了,刻骨铭心的爱。不知道是因为汹涌如潮的爱情,还是因为少不更事的轻狂,他们竟那么死心塌地认准了彼此,那么果断地走进了婚姻,那年许茗芝只有二十一周岁,而梅纪伟也刚满二十三岁。也许,幸福对于不同的人总是会有不同的定义和标准,许茗芝的幸福就是能有一个温馨的小家,可以在她孤独是时候停泊,有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在她累的时候供她靠一靠,有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男人,值得她一辈子倾其所有地去爱。那时候,她真的以为她找到了幸福。梅纪伟帅气,聪明,体贴,本份,勤勉。虽然家里穷了点,但只要夫妻两个能相濡以沫就是好日子!尤其是梅琮佳的降生,让许茗芝的生活更加出彩而且鲜活起来。成为一个女人,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并守侯着自己所爱的人,是一生当中最光荣的事业。r
梅纪伟开始学着赌博了。他刚开始很久不回家,一回来就找许茗芝要钱,不给就动粗打人,许茗芝虽然伤心却还抱着希望,曾经一度忍辱负重地劝说丈夫回头。直到有一天,许茗芝偶然发现丈夫不单单是好赌,在外面还有女人的时候,她彻底地绝望了,决绝地选择了离家出走。r
离婚之后,在朋友的帮助下,许茗芝南下深圳,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并且在那里,不早不晚地遇上了那个真正属于她的那棵树,小心翼翼地和那个比自己小五岁的深圳商人周大安牵手婚姻,幸福从此真正地落定了。而这次回到定海市,主要是为了女儿梅琮佳升学的事情,她希望最终能得到孩子的谅解。r
杨美琦牵着女儿的手,在市中心最大的国贸商场转了一遭又一遭。林宇璇突然拿着一套时尚的女装在母亲身上比了比,说,妈,就这套吧,相信我的眼光!r
杨美琦拿起女儿手里的衣服,瞄了女儿一眼,就往试衣间走去。她刚走到一格试衣间前,只见门吱地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她身上穿得也是杨美琦手上拿的那款衣服,所以杨美琦下意识地去打量穿这衣服的女人!杨美琦的目光聚焦在那女人的身上便不再离开了!她瞪大眼睛,张了张嘴,诧异地说上话来,而她对面的女人也正以同样惊奇的目光注目着她。r
茗芝？!杨美琦轻声地唤了声,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r
许茗芝终于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她,美琦!真想你……r
林宇璇听到动静便跟了过来,同时,还有一个三十三四岁的男人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和林宇璇一起注视着面前两个紧密相拥着的女人。林宇璇猜到这个男人和那个与母亲相拥的女人是一起的,便友好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而旁边的男人也冲她耸了耸肩。r
晚饭过后,在林万鹏夫妇的房间里,两个久别重逢的女人叙着旧。r
杨美琦望着依然幽幽的许茗芝,小心翼翼地问,茗芝,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和梅纪伟离的？为什么离的？记得他们是高中那些同学当中最早结婚的呢,挺幸福的!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说离就离了呢!r
许茗芝苦笑了一声说,提起那些事儿,简直跟做梦一样,一晃眼十六七年了!说真的,你说的那幸福还跟在眼前一样,那么近!可是摸摸身边,什么都没了!许茗芝抿着嘴一时说不上话来,往事,一下子在眼前弥漫开来,眼睛里蓄满的泪水。r
杨美琦一见这情形,连忙拥抱住她,好了,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咱们不想它了!可是……孩子呢？留给他了？r
许茗芝点了点头,留给他了!r
杨美琦叹了口气说,你呀!好了,过去的,就都过去吧!说说你的那个周大安吧？他……离婚还是丧偶？有孩子吗？r
大安呀……他是我的福命!许茗芝说到周大安时,是平和的,不管是从内在的心灵,还是从外在的神韵来看,那种平和当中洋溢着小女人的幸福,我那年跟梅纪伟离了婚,一个人跑到深圳,在那认识的,他是个商人,他对我很好,我挺知足的!他前妻吸毒进了戒毒所,留下一个女儿,五岁了,说实在的,我也从来没亏待过那孩子,我想,我对她好,别的女人做了佳佳的后妈,也能将心比心……r
梅纪伟又结婚了？r
没有。就他那德行,谁跟他!r
佳佳……能理解你吗？r
我不知道!许茗芝开始落泪,我真的很矛盾,我真想去看看她,可我不敢,我老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要是孩子不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孩子跟她姑姑一起挺好的,说不定没有我,她心里更好受些!r
杨美琦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你离婚后还没见过孩子？你可真糊涂!r
我爸,我妈,我嫂子他们都说我糊涂,可是我就是担心,佳佳是个心思挺重的孩子,我每次去楚桥湾中学见她老师,她老师都是这孩子从内心里排斥别人,严重的自闭,还说有忧郁症的倾向,我真怕有个什么闪失,还不如让我死了呢!r
杨美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可真可笑!还有这么当妈的!这孩子和母亲,永远是最亲的,不管当妈的,还是做儿女做错了什么,都能彼此谅解,唯独不能搁置起来不管!r
不管许茗芝口头上怎么矢口否认,她的心还是被杨美琦说动了的,她愈发地渴望女儿对她的谅解。第二天,许茗芝在周大安陪同下来到梅纪晴家。一阵嘘寒问暖之后,许茗芝终于提出想见见女儿。而梅纪晴却以梅琮佳马上要期中考试的理由,要求“再缓缓”。许茗芝就这么容易地被梅纪晴打发了。r
而许茗芝的到来,也确实在梅纪晴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知道,她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拒绝许茗芝的请求,一个母亲来探望自己的孩子,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为什么她的心会像针扎一样隐隐作痛。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害怕失去这个孩子,她怕自己辛辛苦苦投入到这个孩子身上的那些感情,会被这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呼之而去。r
总之,这次许茗芝和周大安又没见上梅琮佳,就返回深圳了。r
又过了些日子,一个高挑的女孩站在定海一中高一五班的教室门口,张望着,企图能找到她渴望的那张面孔。她是梅琮佳的表姐叫许沁,是她大舅许茗昕的女儿。r
梅琮佳看到许沁的时候,竟然有些莫名的紧张,这种紧张在每次看到和母亲相关的人时,都会如约而至,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和她十二岁那年奶奶的擀面杖有关。r
沁姐姐,你怎么来了？梅琮佳很拘谨地向表姐打了个招呼。r
许沁有点激动地说,以前你在你们镇上念书,我老怕碰到你奶奶,她那张老脸谁见了都得打怵!……现在好了,你在市里念书,见你就方便多了!r
梅琮佳浅浅地笑了笑,没说什么,表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快言快语,说起话来得得得地像连珠炮。r
在你姑姑那,还习惯吗？r
还好吧!梅琮佳依然淡淡的。r
咱姐俩可好长时间没唠了,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不？我白天送你去幼儿园,晚上和你睡一个被窝儿,总有说不完的话,你舅妈打我,你陪着哭,有什么好吃的,你让我,我让你……许沁说着说着突然止住了,因为她开始注意到面前的女孩似乎对她并没有多少热情。r
许沁心疼地看着表妹,心想这个小女孩被磨砺的有些深不可测了,她不再把她的悲喜展示在脸上,便连连说,好了,好了,不说了!周六跟我回家吧？我去给你姑姑讲!姥姥可想你了!r
梅琮佳抬头看了许沁一眼,没敢吱声,因为几年前奶奶那张愤怒的脸,吐沫横飞的嘴,依然依稀在眼前,让她心有余悸!再去,不知道还会引起怎样的祸端呢!r
许沁看看她模棱两可的样子,不容分说,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姐姐还有一点儿别的事,你先去忙,好好学习,啊？说完,许沁便匆匆出了校园。梅琮佳目送着她,一直到看不见了。r
这些年,在梅琮佳心里一直藏着一个温暖的港湾,那就是姥姥家。其实,她自己也吃不准,这种温暖是不是源自母亲的,但是,那确实是很好的一家人。r
在去姥姥家的路上,梅琮佳准备了好多的台词,可到了姥姥家,所有的台词一句都没有用上。看到姥姥,姥爷,她的泪就开始往下落,怎么也抑制不住。一个踉跄跌到姥姥的怀里,她不敢抬头,她怕老人看到她的泪水而心疼难过。她不知道,从她进门的一刹那,老人已然是泪眼婆娑。r
梅琮佳的大舅,大舅妈因为工作原因在外省,他们的女儿许沁便从小留在姥姥身边长大,而梅琮佳的二舅,二舅妈,他们的儿子许霄,便和姥姥,姥爷一个院里住着。梅琮佳小时侯,姑父赵敬尧安排爸爸妈妈在他们的厂里上班,妈妈只好把她寄放在姥姥家里,所以,梅琮佳就在姥姥村子里上了幼儿园,然后又读到小学二年级,直到妈妈离家出走,她才被爸爸接回家,断绝了和姥姥一家的来往。r
在这个家里,梅琮佳能感受到温情,感受到亲人的关爱。r
她忘不了,在她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生病了,二舅妈半夜背着她到别的村子里找大夫；忘不了,在她不小心摔坏了舅舅的收音机后,许霄为了替他“顶罪”而挨的那两个巴掌；她忘不了,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户口的问题,姥爷拉下老脸来向人赔笑……在这个家里,他们不会让她受一点点委屈。这种关爱一直维系了十六年,并且正在延续着。r
佳佳,记不记得在幼儿园里,谢老头的孙子,把小汽车钻到你脚底下面,你给人家踩坏了,吓得哭着跑回来了……姥姥回忆起往事,乐得直不起腰来了,姥姥带着你去找那小孩,还了他的钱,还找你们老师评理,我说又不是我外孙女故意踩坏的,凭什么让我们赔!你们老师拖着那孩子说,“把钱还给奶奶,向奶奶陪不是”,哈哈——r
许沁在一边乐了,说道,奶奶,其实那事,就算不是佳佳故意弄坏的,咱也应该还人家的!r
姥姥一听不乐意了,没这理,老李家那年娶小儿媳妇儿,借咱家的大缸去盛东西,他儿子用老牛车拉的时候,没放好就滚下来摔成了四半,我嫁给你爷爷的时候,就这么一件成器的嫁妆,哎,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我和你爷爷就没有喊人家还……他一个小汽车,才值两块钱……r
你不让人家赔,是您自己太憨了!哎,也可怜那谢老头的小孙子,自己的东西被人弄坏了,还要给这里一个蛮不讲理的老太太赔罪!许霄在一边打趣说。r
死小子,看我不打你!姥姥呵呵地笑着,还是我的佳佳讨人喜欢,和她妈小时候一样!r
姥姥,梅琮佳的目光一下凝固了,我妈……她还好吗？r
一句话,一下子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了。r
梅琮佳看着一家逃避的眼神,苦笑着说,算了,其实……其实,我跟我姑在一起,也挺好的……我想挤出一个微笑,向大伙证明她“挺好”,却落下大颗的泪珠儿。姥姥,舅妈,我知道我妈也最听你们的了,她回来让她去一中看看我好吗？你们不知道,自从她走了之后,奶奶就把妈妈所有的照片都烧了,我都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r
梅琮佳可怜巴巴地恳求,又引得大家一阵长吁短叹。他们终于开始向她谈起了母亲,梅琮佳开始知道妈妈现在深圳嫁了一个姓周的商人,知道妈妈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楚桥湾中学看望她,还向她的班主任了解她的学校情况。r
原来,母亲也是记挂着自己的!这是这些年来,梅琮佳的期盼唯一的回报,但她却因为这点回报兴奋不已。没有人能懂得,她很在乎这种感觉——她从此不再孤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