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伍郎,伍郎的店的老板伍郎。
外公第一次问伍郎的名字,伍郎5岁,他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外公不太满意,伍郎却有点得意。
三年后,外公把伍郎放在肩膀上,眼前是成群的帮派分子,穿得花花绿绿。伍郎看不清他们的脸,平时他的身高只能平视看到大人的大腿,抬起头才能看见他们的脸,现在的居高临下,伍郎不太满意,外公却有点得意,好像在说,看见没,这就是你以后要掌控的世界。
帮会里,大家对伍郎恭恭敬敬。伍郎好吃,上供的人自然不少,外公的左右手,更是把自己的儿子阿伟都给伍郎上了供,不过阿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供品,只觉得伍郎是个奇怪的小少爷,闽南语不熟练,还喜欢爵士乐,说自己将来要开进出口贸易的小店亲自给客人送货,家族的未来命运堪忧。
外公说坐在自己这个位子上,注定孤独,伍郎说自己不怕孤独,只是他没有说下一句,自己不会坐在这个位子上。因为话音未落,外公就被救护车拉走了。
外公躺在医院里,插管。伍郎也希望自己去医院插管,不是要和外公感同身受,只是这段时间,母亲变得严厉、谨慎,而父亲总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除了给伍郎检查功课,几乎不大出门。
去看外公,伍郎常会发呆,记得外公说过,是去是留都要干干脆脆,尤其不可打扰别人的生活。最后他说自己一辈子都没做到。
伍郎偷偷摸摸地拔了外公的插管,干干脆脆了。可是被阿伟看见迅速插了回去:“就算你是少爷,这么做也是要受家法处置的!”伍郎淡漠地没有说话,只觉得心情复杂,所学的词汇完全无法概括,那年他10岁。
两天后,外公走了,母亲正式做了帮派的“一把手”。
生活在继续,没有更好,可能更坏了一点。
都说台南人分两种:一种过分热情,一种过分腼腆。阿伟说自己是前者,伍郎当然是后者。伍郎不喜欢和家族里的人打交道,家族外的也不喜欢,除了爸爸妈妈,大概只和阿伟打交道了,可是外公走后,好像只剩爸爸和阿伟了。
在班里伍郎是班长,好学生,阿伟是损友还是帮会分子家的小孩。阿伟每次都笑说,如果班上女生知道伍郎才是黑帮大佬会作何感想,伍郎每次听到就黑脸,阿伟也觉得无趣。算了,总会有正义之士来打倒大佬。
伍郎几次受到伏击,多是帮派明争暗斗,母亲要派人保护,伍郎坚持有阿伟就够了。
假日伍郎约阿伟逛花市,阿伟觉得这种事情娘死了,扭捏半天还是来了,谁让你是大少爷!伍郎挑了两盆金毛狗蕨,一人一盆,用来治疗外伤的。伍郎心里取好了名字,阿伟那盆叫伍郎,伍郎那盆叫阿伟,互相保护吧。
“妈的,逛个花市还能被伏击!吃阿伟爷爷一脚!”阿伟一战成名,受伤就咬一口“金毛狗”敷在伤口上,现学现卖,他跟伍郎说特别管用。著名的“金毛狗阿伟”从此在帮派间有了名声。回去的路上,阿伟带着伤,带着笑,还不忘埋汰伍郎,就说他娘的男人逛什么花市,遭报应了吧!
伍郎却觉得,自己没有帮上一点忙,他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份,跟阿伟学跆拳道,进展很快,阿伟说这真的是黑道家族的血脉,伍郎却开心不起来:“去他的黑道家族血脉,老子想开伍郎的店!”阿伟也跟着笑起来,因为伍郎从不说粗口,去他的黑道家族血脉,老子想开意面店!休想!休想!
伍郎头一次知道阿伟的妈妈开着一家意面店,阿伟并不想混黑道,带着他偷偷去了妈妈的意面店,让伍郎出面去买了三碗意面,两人在河堤边分着吃。
“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也不想连累我妈,就跟了老爸,男人嘛,生来就是闯祸的。”阿伟说。两人一人吃了一碗半的意面,那年夏天蝉叫得闹心,但是阿伟却安静了一个夏天。伍郎找了一家意面工厂,拉着阿伟跟他学意面玩。
大学联考将近,母亲作为台南帮会大姐头去台北拜会叔父,父亲的房间里没有爵士音乐的旋律,伍郎没有声张,父亲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伍郎每天到父亲的房间,把黑胶碟放到唱机上,然后如常上学。
父亲的出走,家族里悄无声息,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伍郎问阿伟如果自己走了,会不会也这样。阿伟总岔开话题,他也知道,怎么可能,一个是外人,一个是继承人。
在联考前夕,阿伟带着伍郎上台北透透气,看棒球。伍郎知道,阿伟每天都会用公用电话给家族报告行踪。
伍郎常常想象着父亲留学的法国,父亲从事的生意,以及父亲这十几年来的郁结。作为眷村子弟,他会不会偷偷漂洋过海回北京老家,会不会再度去往法国,去哪里都比眼前亲切。伍郎愣神的瞬间,阿伟已经为自己挡了一刀,血色映入瞳孔,伍郎红了眼,阿伟负着伤为伍郎竖起大拇指。
不要再有人为我受伤了。
原来离开也是那么容易。
伍郎去了法国,当然他不会知道背后阿伟和母亲都帮他扫除了障碍,一个继承人,走得哪会那么容易。是去是留都要干干脆脆,尤其不可打扰别人的生活,怎么可能?
26岁再回到台北,伍郎开了一家从事进出口贸易的小店,每天为客人寻找商品,亲自送货。
我叫伍郎,伍郎的店的老板伍郎。他拿出名片,送出货品,空余时间,还是喜欢寻觅小店,一个人孤独地饮食,独自享受食物给他带来的快乐。不打扰别人的生活,不再有人为他受伤。
如果你也看见一个人独自吃饭,不要打扰他吧,你看,他也没有打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