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农·布莱克伍德
吴兰译
阿格农·亨利·布莱克伍德(Algernon Henry Blackwood,1869-1951)英国小说家、记者、播音员。他是那一时代最为高产的鬼故事作家,也是私人生活最贴近作品内容的鬼故事作家。布莱克伍德热衷于神秘学研究,对人类官能中蕴藏的超自然力量非常着迷。他191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不可思议的冒险》(Incredible Adventure)被称作20世纪英语世界最棒的志怪故事集。
《精神入侵》是布莱克伍德1906到1907年写作的“约翰·塞冷斯系列”六个故事中的第一篇。这系列的灵异探险故事一经出版,立即在英国引起轰动,并在之后的年月不断重印。有评论家说,约翰·塞冷斯的故事是柯南·道尔、H·P.洛夫克拉夫特和赫尔曼·黑塞的相遇。这听起来挺古怪,但非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猫咪在这番历险中充当了最为敏锐的通灵感受器,作家着意刻画了猫神秘、乖张、灵异的个性,并对它们的通灵本领表示望尘莫及——虽然它们确实不怎么聪明。在笃信神秘论的布莱克伍德眼中,猫咪想必都能越阴阳两界而生,不知他有没有些羡慕和嫉妒呢。
I
“您凭什么觉得我能帮助这个病人?”约翰·塞冷斯医生带着点狐疑,望向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瑞典女人。
“您有一副慈悲心肠,对神秘学也有所研究——”
“噢,算了吧——什么神秘学!”医生打断她的话,手指比了个不耐烦的动作。
“那换个说法,”她笑了,“您有超凡的通灵天赋,接受过灵媒知识的专业训练。这些年做过这么多奇异的实验研究,您明白一个人的人格是可能被超自然的能力所瓦解或摧毁的。”
“如果只是个多重人格的案例,我恐怕没有兴趣。”医生露出无聊的神色,再次草草打断了谈话。
“不是这样的。我恳求您重视,因为我确实需要您的帮助,”女人说道,“如果是我表达得不好,也请您容忍我的浅陋。您一定会对这个案例感兴趣,也没人能比您更擅于处理这种情况。事实上,常规的专家完全无能为力,因为据我所知,还没有哪种药物能帮人把失去的幽默感找回来!”
“您的‘案例’开始有趣了。”医生回答道,做好了听下去的准备。
西文森夫人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她看着医生走到走廊上,告诉仆人别让其他人来打扰。
“我相信您已经读透了我心中的想法,”她说,“您对他人的心理活动有着不可思议的直觉。”
她的朋友笑着摇摇头,将座椅升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准备好认真听她接下来的话。他闭上眼睛。每当面对表达不佳的叙事者,而他又想要吸取其话语中的真义时,他都会这样做——这种方法能让他更容易和支离破碎的语言背后那些鲜活的思想相通。
在朋友眼中,约翰·塞冷斯算是个怪人。他生活富裕,这既出于偶然,又因为他自己选择了当医生。一个不愁吃穿的人要献身于医治穷人,这令朋友们费解;而一个人天生就有一颗如此高尚的灵魂,一门心思只想解救他人于困顿,这又让他们纳闷儿。再后来,他们对他恼火起来,这倒让医生异常爽快,因为朋友们都离他而去,再也不来烦他了。
塞冷斯医生自由开业,但不同于其他医生,他既没有诊疗室、簿记员,也没有医生的派头。他看病不收钱,是个实实在在的慈善家。不过,他的存在并没有对同行造成威胁,因为他只接那些因为特殊原因令他感兴趣,并且无利可图的病人。在他看来,富人有钱看病,非常穷的穷人也有慈善机构帮助,但有这样一群收入微薄、却有自尊心的人,他们通常是艺术的追求者,连一个星期的安康都担负不起,没有医生愿意收留他们。这些正是他想要帮助的人。他们的情况需要特殊和耐心的研究,无法用一几尼[1]从其他医生那里交换,也是病人们从来无法奢望的。
但是,医生的个性和他从事的医业还有另外一个侧面,这一面才与我们现在的故事更加直接相关。他所感兴趣的病例,都不是普通的疾病,而是那些难以捉摸、若隐若现,并且令人难以理解的所谓“精神疾患”。并且,尽管他本人恐怕最不赞同这样的头衔,大家都管他叫“精神医生”。
为了胜任这样的角色,他曾接受过一段长期的严格训练——一段身体、智力与灵魂上的三重训练。训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训练又是在哪里进行的,似乎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从来不曾提起。除此之外,他倒没有任何江湖术士之嫌。但他确确实实失踪了五年,归来后开始的单独执业并没有让人给他扣上“庸医”的帽子(这年头庸医可是太多了),都证明他那古怪的理想以及这训练的收效是有多么严肃和真切。
对于现代的心理学家,他抱有一种见过世面之人惯有的宽容冷静态度。说起他们的研究方法,他的语调中有一丝微微的同情,轻蔑倒是从来没有。
“对病征进行分类的方法,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无创见的,”有一次他对我说,那时我已给他做了几年的得力助手,“没有任何用处,就算再过一百年也没有任何用处——就像你弄了一个危险的玩具来玩儿,还把它拿反了。研究病因就要有用得多了。搞清楚了原因,那些症状就会找到各自的位置、不言自明了。研究者可以利用周围的一切资源,只要有勇气就做得成,单凭这一点,对病人的实际调查就是安全可行的。”
对于通灵,他的态度也相当理智。因为他深知真正的通灵能力是多么罕有,而我们一般所说的“通灵”,不过是非常敏锐的观察能力罢了。
“大多数所谓灵媒,不过是稍微敏感一点的普通人,”他评价道,“真正的通灵者会为自身的能力悲戚,因为他们意识到生活又平添了新的恐惧。通灵能力在本质上是一种折磨,而且你会发现,这一点常常可以成为辨别通灵者真伪的标准。”
这便是约翰·塞冷斯,一位我行我素的医生。他自有一套挑选病人的方法,并且非常懂得哪些人只是有歇斯底里的幻觉,而哪些人真正在承受超自然力量的折磨——只有后者,才值得他运用自己的特殊才能施以帮助。像占卜这样的低级手法,对他也是从不必要的,因为我曾听他在解决掉一个非常棘手的病例以后评论说:
“从分析地上散布的泥沙图像,到解读叶片上的图纹,所有占卜方式都在试图虚化外象,从而打开人们的内心视野。一旦你真正学会了内视,就不再需要那些辅助手法了。”
上面的几句话,对认识这个非凡人物的实践方法非常重要。他那了不起的本事,在理论上总结起来有两处要点:第一,意念可以隔空起效;第二,意念是动态的,能够产生物质上的结果。
“学会了思想,”他会这样向人解释,“你就学会了从源头控制各种力量。”
他已经四十多岁,看上去挺清瘦,一双会说话的棕色眼睛闪烁着知识与自信的光芒,但同时又让人感到那种在动物眼中最为常见的、无与伦比的平和。他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嘴巴,但却没有掩盖住唇颌之间的严肃与决绝。不知怎地,他的脸给人一种透明的感觉,几乎像被光线完全穿透,面部所有的特征都被轻轻掠走了。他精致的额头上印着难以言喻的安详,因为他已洞悉了灵魂中的永恒,并以此认识了人类的心灵,让所有无常失去了伤害力,淡然地将它们全部放过了。然而,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看到,在这副温和、安静、慈悲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坚韧笃定、如烈焰般燃烧的心。
“我认为这是一个精神上的病例,”这位瑞典夫人接着说道,显然,她想尽量解释得专业些,“正好是你喜欢的那种。我的意思是,这是一种由深层次的精神痛苦引起的,而且——”
“还是先说说症状吧,我亲爱的夫人,”他用一种异常强势的严肃语调将她打断,“然后再讲您的推断。”
她突然从椅子的一边转过来,望向他的脸。她压低了声音,好让情绪显得不那么激动。
“在我看来症状只有一个,”她几乎是悄声低语,就像在说什么令人不快的事物——“害怕——单纯的害怕。”
“是生理上的恐惧?”
“我不这么想。但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认为那是一种出于精神领域的恐惧,并不是一般的幻觉。这个人神智很正常,但生活中有某种东西令他感到极度恐怖。”
“我不明白您的‘精神领域’是指什么,”医生笑着说道,“虽然我猜,您是想让我明白,这个人是精神上、而非心智上出了问题。暂且不管这些,请您试着简明扼要地向我描述一下此人,他的病征、他需要何种帮助,以及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帮助,还有其他所有你觉得重要的情况。我一定会仔细听清的。”
“我在努力,”她继续认真地说,“但我必须用自己的语言,我相信您有足够的智慧理解我的话。他是个年轻作家,住在帕特尼荒地的一座小房子里。他写的幽默故事很有自己的风格。彭德——您一定听说过这名字,您知道费利克斯·彭德吗?他曾经非常有天赋,也靠着才华结了婚,未来似乎是蛮有保障了。我说‘曾经’,是因为突然之间,这才华生生将他完全辜负了。更糟糕的是,事情走到了原先的反面,他再也没法像先前一样写出那种带给他成功的句子——”
塞冷斯医生将眼睛睁开了一下,看着她。
“那么他还在写作?在现在的情况下?”他简单地问了一句,接着又闭上眼睛继续倾听。
“他还在非常卖命地工作,”她接着说,“但什么都写不出来”——她犹豫了一阵——“是写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卖不出去。实际上他已经没有固定进项了,现在靠写写书评和做些古怪的工作维生——其中有些确实非常古怪。不过我仍然相信,他的才华并没有真正抛弃他,只是——”
西文森夫人又一次停下来,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
“暂时休息了。”他提示道,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被蒙住了,”她继续道,又掂量了一下这个词语之后,“只是被其他什么东西蒙住了。”
“或是被什么人?”
“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我只能说,他的灵魂被缠住了,他的幽默感也暂时被遮蔽住、消失掉,然后被替换成了旁的可怕的东西。他写出的文字完全走了样,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他恐怕会饿死。但他害怕去医院,怕别人说他是疯子;况且,一个人应该很难花上一几尼找个医生,请求帮他把幽默感找回来吧。”
“一个医生也没看?”
“目前还没有。他找过一些神父和其他信教的人,但他们知道得太少,脑子也应付不来。况且他们好多人自己都还在挣扎——”
约翰·塞冷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停下。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他礼貌地问。
“我和彭德夫人非常熟悉,她结婚前我们就认识。”
“她是个诱因吗?”
“绝对不是。她对家庭很有奉献精神,受过良好的教育,虽然算不上真正聪明,也确实没什么幽默感,常常发笑得不合时宜,但她却与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这件事情,她基本上是通过观察发现的,他几乎没有对她讲过多少。至于彭德先生,他真的是个惹人喜欢的小伙子,工作勤奋,又有耐心,确实值得搭救。”
塞冷斯医生张开眼睛,站起来走去按铃叫茶。他对这个幽默作家的了解并不比刚刚坐下时多出了多少。但他意识到,不管这位瑞典朋友怎样描述,都对他了解真实情况没多大帮助:只有面对面和作家访谈一次才行。
“所有的幽默作家都值得搭救,”他在她倒茶时微笑着说,“这样压抑的年月里,幽默作家我们可是一个都损失不起。我一有机会就会去拜访你这位朋友。”
她又说了许多话,努力殷勤地想向他道谢,而他也费了不少劲,使谈话的内容径直转向了饮茶。
作为以上谈话、以及他自己又搜集到的一点其他信息的结果(这方法只有他和他的秘书才最是了解),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他的小汽车呼啸驶上了帕特尼山,去与费列克斯·彭德,这个在“精神领域”患上一种使他幽默感尽失的神秘疾病,并且生计和才华都受到严重威胁的幽默作家,进行第一次的会面。此时医生想要帮助患者的意愿,恐怕与他的好奇心一样强烈。
汽车在一阵低沉的轰轰声中停下,如同引擎盖下面盘踞着一只壮硕的黑豹。医生——有时人们也称呼他“精神医生”——走出渐渐腾起的暮霭,穿过一片种有一棵黑色冷杉和矮小月桂木丛的小花园。这是座很小的房子,等了好一阵才有人应门。然后突然之间,门厅里亮起了灯光,一个漂亮的小个子女人出现在他面前,站在门口最上面的台阶上邀他进去。她穿着一身灰色,煤气灯的光线落在她精心梳理过的浓密浅色头发上。她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只灰扑扑的鸟类标本,以及一排破旧的非洲矛枪。他看见一个帽架,上面的一个青铜盘子里装满了非常大的卡片。然后,他的目光随着帽架,迅速转移到了远处黑黢黢的楼梯上。彭德夫人有一双孩子似的圆眼睛,她掩藏不住心中的激动,十分热情地问候医生,但又在尽力地想要表现得自然一些。显然她一直在期盼医生的来访,因此跑到了女佣前面,有点气喘吁吁。
“希望没让您等太久,您能来真是最好不过了——”她开口说道,然后她看到了煤气灯光下医生的脸,骤然停下了。塞冷斯医生的脸上有一种显得他并不太喜欢闲聊的神情。如果世上确有严肃这一回事的话,医生现在便是十分严肃。
“晚上好,彭德夫人,”医生面带一种令人信任的安静微笑,同时也遏止住了不必要的话语,“我被这雾耽误了一会儿,非常高兴见到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