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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猫(2)


  陌生人关上他撞开的门,从屋角的柴堆上拾起几根木头,以最快的速度用半僵的双手点燃了那只老旧的火炉。他模样太过凄惨,全身都在发抖,以至猫在床下都跟着一颤。这矮小虚弱的男人头上刻着磨难印下的道道伤痕,他在其中一把旧椅子上坐下,蜷在了火苗旁。他向火伸出爪子一般的枯黄双手,呻吟着,就好像这火是他灵魂唯一所爱和所欲一样。这时,猫从床下钻出来,带着兔子一跃跳上了男人膝头。男人大叫一声,巨大的惊惧使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猫从他身上滑到地下,用爪子抠住地面,兔子则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惊恐的男人喘着粗气,面色苍白地背靠住墙壁。猫迅速上前衔住兔子脖颈上松弛的皮毛,把猎物拖到男人脚下,然后尖利急切地叫起来。他摇动毛茸茸的漂亮尾巴,高拱着脊背磨蹭男人的脚。男人的鞋已经破了,脚趾头从里面露了出来。

  男人轻轻将猫推开,随后开始在小木屋里搜寻。他甚至勉为其难地搭梯子爬到阁楼上,点燃一根火柴,竭力在黑暗里窥探。他害怕,猫的现身让他唯恐这里还住着一个人。和人交往的经历并不令他愉快,人们同他相处同样不感到欢心。他就像个年老的以实玛利[1],四海为家,偶然踏进了一位兄弟的住所,而这兄弟恰好不在家——他为此欢欣。

  他回到猫身边,僵硬地弯下腰轻抚猫高拱如弓的背脊。然后他拾起兔子,急切地借着火光瞅了瞅。他的下巴颤抖了,这兔子他简直能全部生吞下去。他从几个简陋的架子和一张桌上搜摸了一阵,找出一只盛着油的灯,满心欢喜地咕哝了一声。猫就在他脚边。他把灯点亮,借着灯光找到了一只煎锅和一把刀。他剥掉兔皮,打理好兔肉准备下锅。猫一直在他脚边守候着。

  当熟肉的香气溢满整个小屋,男人和猫都已面如饿狼。男人一手将兔肉翻面,然后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拍拍猫。即便他们才刚刚相逢,猫也认定他是个好人;即便这男人有一张既可怜、又与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截然相违的面孔,他也全心地爱着这男人。

  男人面孔上沾满污垢的灰发诉说着衰老,两颊因为发烧深深凹下,昏暗的双眼中含着过往的错失。但猫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一切,并爱着男人。当兔子煮到半熟时,男人和猫都再等不及了。男人把兔肉从火上取下,非常平均地分成两半,一半递给猫,一半留给自己。他们终于吃上了晚餐。

  一切结束后,男人吹熄了油灯。他将猫唤到身旁,盖上破烂的被子。男人把猫揽入怀中,他们一道睡着了。

  男人在余下的冬天里,成了猫的房客。山中的冬季是漫长的,小屋真正的主人要到五月才会回来。猫的这段日子十分辛苦。他瘦了,因为除了老鼠以外,所有猎物他都得和客人分着吃。有时,他遇上的猎物很是警惕,就算耐心地连续守上几天,成果也难以填饱他俩的肚子。男人生着病,又非常虚弱,他无力自己出门觅食,但所幸身体的羸弱也使他没有多大饭量。他整天都躺在床上,不然就蜷身坐在炉火旁。屋里有足够的木柴,他伸手就能够着,这倒是件好事,毕竟烧火还得他亲自来做。

  猫不知疲倦地搜寻食物,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一开始男人感到恐慌,他怕猫不会再回来了。后来,他听到了门口熟悉的叫唤,便摇摇晃晃地起来为猫开门。而后他们会平分猎物,一同吃晚餐。再然后,猫就要休息了,他会轻柔地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终于在男人的怀中睡去。

  猫在临近春天的时候迎来了好收成。经不住春天诱惑,出门寻找爱侣和食物的小野物变多了。一天猫交了好运,捉住了一只兔子、一只山鹑和一只老鼠。他没法把同时把它们扛在身上,但最终他还是把所有的猎物都集合在家门前。他在门口呼唤,屋内却无人应答。所有的山溪都已开始解冻,空中飘满的汩汩水声偶尔会被一声鸟鸣划破。树木在春风的抚沐下发出一种新的沙沙声响,从林中的一个缺口望去,远处正对面的一片斜坡上一抹玫瑰色和一抹新绿交织在一起。灌木的枝头粗壮起来,颜色红得发亮,花儿也星星点点到处开放着。但猫的注意力并不在花朵身上。他立在门口自己的战利品旁,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喵喵叫唤着自己的成就,抱怨没人搭理他,也恳求屋里的人开门。但始终,没有人迎他进门。猫只好将他的小小珍宝留在门边,自己绕到了屋后的松树下,一溜儿爬上树干,跳进小窗,穿过活板门跳进屋里。男人已经离开了。

  猫又叫了一声。这小兽物寻求人类陪伴的呼喊是世间最悲伤的音节之一。他查看了屋内所有角落,又跳到窗边的椅子上向外张望。他守候着,但却没有人回来。男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猫在房子旁边的草皮上吃掉了老鼠。他费力地把兔子和山鹑扛进屋,男人却没来与他分享食物。猫最终花了一两天才把它们全部吃光,然后上床睡了漫长的一觉。当他醒来时,男人还是不在。

  猫再次奔赴了他的猎场。夜晚时分,他带着一只肥鸟回到家。他用那从不倦怠的执拗期盼男人会在木屋出现。屋里确实亮起了灯光,但叫门之后,开门的却是他年老的主人。他放猫进了屋。

  主人与猫之间的同伴关系非常牢靠,但这并不是喜欢。那借宿的流浪者更富温情,主人就从没像他那样抚摸过猫。尽管主人没觉得留猫孤独了一个冬天有任何不妥,但猫确实令他自豪,他也十分记挂猫的安康。即便猫在同类之中个头极大,也是个捕猎能手,主人还是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坏事。所以,当他站在门内看到猫那身柔亮的冬袍熠熠生辉、看到那白色的胸脯和面孔像太阳下的雪一样闪着光,便立刻露出喜悦的神色,欢迎猫回到家。猫用柔软的身体围着主人的双脚打转,颤抖着发出欢愉的呼噜声。

  猫独自吃完了他的鸟,因为主人已经在炉上做起了自己的晚餐。晚餐过后,主人拿起烟斗,在小屋中寻找他冬季存下的一点烟草。他常常想起这烟草来,就好像它和猫都是他春天返回木屋的念想。但烟草不见了,一点渣子都没剩下。他咒骂了几句,但声音阴郁而单调,使得这亵渎的言语失掉了通常的效果。他从前一直酗酒,现在也还没有戒掉。他长久地在世上浪荡,直到世界锐利的棱角在他的灵魂刻下印记,直到他的灵魂因此生茧,所有能失去的情感都已经迟钝。他已经非常老了。

  他抱着一股已然锈钝的好胜之心固执地继续找寻烟草,然后用木讷的好奇打量起屋子。突然,他惊讶地发觉许多东西都改变了模样:炉盖又坏掉了一个,一块旧地毯被钉到了窗户上抵挡风寒,他的柴火全都不见了。他看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油罐,又望向床上的被子。他掀起被子,喉咙里再一次发出了那怪异的咒骂声。接着他又找起了自己的烟草。

  最后他放弃了。他在炉火边坐下,因为山里的五月依旧寒冷袭人。他皱起粗糙的前额,把空空的烟斗含进嘴里。他望向猫,猫也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穿越过那片由沉默搭建的藩篱交汇了。这藩篱在世界的肇始便横在人类与兽物之间,永远不可逾越。

  注释:

  [1]以实玛利:圣经中亚伯拉罕的庶子,与兄弟不睦,并与其母一起被家庭排斥,在外流浪。(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