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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给理查·福茨打了个电话,是他办公室的留言机接的。我口气简短有力,只说我需要立即见他。

  昨天晚上回到家,牧师夫妇都没睡。我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锁就从里面拧开,然后我看见了牧师太太惊慌失措的面孔。她的嘴巴仍吃力地摆出微笑的形状,眼睛却白热地瞪着。

  我问:“你好吗?”我想,大概是要跟我清账了。

  “很好。”她马上回过头去看牧师,礼貌顺着惯性从嘴里出来:“你呢?”

  我说很好。这时我发现牧师已迈着长腿撵上了他妻子,此刻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俩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站着看我解下围脖,摘掉帽子,脱掉靴子。我和他们仍在进行礼貌废话。比如说:天气真可怕,交通堵得要命。

  然后我穿着又冷又湿的棉袜,跟他们夫妻俩面面相对站在门厅里。双方都客套得累坏了。我想说:“这个月的房租我下礼拜保证交。”想想算了。我信用卡上的赤字比什么保证都说明问题。我还想说:“出什么事了吗?”他们会想这人看上去挺谦谦君子,其实是个泼皮无赖——白住房白用水电,在房东和房客之间还能出比这更坏的事?

  牧师太太又急速看牧师一眼,那意思是:“你不说我可不客气了。”

  牧师终于开了口:“你最近在跟FBI接触?”

  “怎么了,他们找你们麻烦了?”

  “不是。是这样,今天下午一点钟,我妻子在留言机上听到一段很可疑的声音。你来听听就知道了。”

  我被他们领到起居室。牧师伸出修长多毛的手指,摁在留言机的倒带键上。俩人以一模一样的表情听着机器沙沙沙响起来,不久出来一个喉音极重的男低音,说:“听到没有?听到没有……”然后是个年轻些的男声说:“有了有了,恨不得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找到。你听我怎么样?”男低音说:“还行。你听我呢?”年轻男声说:“不怎么样……”机器“咔哒”一声停住。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眼睛瞪得跟他们一模一样。

  牧师太太说:“大概在它发生二十分钟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开门见山就告诉我他是FBI的,叫理查·福茨。他问我你的作息时间,夜里一般是不是都住在这里。”

  牧师说:“他还问你有没有把朋友和熟人带到这所房子里来过……”

  我告诉他我们的房客跟我们一向有契约的,都不会违背契约带人回来。牧师太太显然对这场莫名其妙的事有些不高兴。很可能她在我进门前正发我的牢骚,连同我的拖欠房租,支票跳票,有一次开了炉子没关,把炉子上面橡木吊柜的底子都烤得发了黄。小半辈子没讲过人坏话的年轻牧师太太把所有的恶声恶气攒足,全用在我这儿。

  我说:“那这留言机上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呢?”

  夫妇俩一模一样地耸耸肩。

  牧师说:“从上下文看,很可能是他们正在调试窃听器。就是说,他们已经听了我们家的许多私人对话。他们已经侵犯了我们这样安分守己的公民的权益。”

  牧师脾气很温和,愤怒都是和风细雨的。

  可是归根到底,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堂。牧师太太手指指留言机,如同指一摊秽物。

  “我听起来,像是两个拿报话器的人在通话。像两个警察。”我说。心里咬牙切齿:便衣福茨实在万恶,他折腾到最后可能是将我撵到冰天雪地的大马路上去。

  “也有可能。”牧师微皱着眉,基本是白色的睫毛缓缓地一扇一扇。他每天忙的就是把美好的东西灌输到人们脑子里和行为中,他的灌输失败,才会轮到FBI们去忙。他现在轻微感觉到失败。

  牧师太太最大的不适是她的安全感被破坏了。她的安全感是因她上几代人离罪恶的遥远而建立的。她不能确定我是否和罪恶有关,但她更无法确定我和罪恶无关。她突然觉得我离她的认识极其遥远,她曾自信地在我行为气质上读出的谦和多礼原来是错误,它们都是神秘内向的东方所给予我的伪装,而绝不能给她证据证实我的无辜。而坏就坏在我的内向和神秘。她觉得过去跟我的相处全不能作数,而未来都要在长期的一无所知中相处下去。或许东方人可以斯斯文文地做个逃犯,像我这样斯文的一个逃犯。

  她听我解释这其实是怎么回事:美国在五十年代为外交官员建立的法规,让我和安德烈·戴维斯的正式罗曼史受到两个国家、两种政体的影响。因为我的国家早在五十年代就在你的国家所列的敌人名单上。我对牧师太太解释道。但我一看就知道她什么也没听进去。我接着跟他们夫妇二人讲到我的从军历史,尤其我当战士记者的那一段使FBI暗中把我提拔成了军队宣传骨干,抑或情报人员。对于他们这样给我重视,我是怎样也讲不清的。因为他们拿美国军队各行各业来套中国军队。我给牧师夫妇举例说:“有一次我跟几位台湾朋友谈到中国军队的歌舞团,他们马上说:‘噢,康乐队呀,我们军队里也有。’我说那和‘康乐队’不同。他们说:‘差不多啦,就是让士兵开心嘛!’他们和美国人都把中国军队的歌舞团员想成电影《现代启示录》中朝性饥荒的大兵群撩大腿的比基尼女郎。我怎么也说服不了他们,我们的歌舞团是关照意识形态的,而不是去安抚他们感官的,不是去解救性饥荒的。台湾朋友说:‘有军营的地方就有性饥荒,这点你得承认吧?’我说:‘可能是的。’他们立刻得胜地大声说:‘那就对了!你给他们意识形态,他们接受的是性救济!’我说:‘那就不是前者的问题了。如果一个人卖出去的是饭锅,结果给买去的人当成了尿盆,你不能说前者就是卖尿盆的……’”

  我见牧师夫妇眼睛和面孔随我的手势上下左右地动,但他们已在我举的这个例子里失去了方向。他们想,她在胡扯什么呢?三个月住下来,他们头一次发现我原来是个挺能胡扯的人。并在讲到尿盆这类词时语言毫无梗阻,同讲到饭锅一样坦然。他们还想:这个貌似文雅的人原来是个标准三八。

  我想,坏了,他们越来越觉得不认识我。我怎么在这种时候举出个帮倒忙的例子?

  一夜都没听见任何声响从牧师夫妇的卧室传出来。他们平稳的日常活动也给我搅了,给便衣福茨搅了。因而我一见理查就说:“FBI得负责给我找房——我肯定会给房东踢出来的!”

  理查很惊讶:“怎么?你给踢出来了?”

  “迟早的事!”

  “你跟他们应该签了租约的,租约上又没说不准FBI打电话。”他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老特务的痞劲。他两手一摊,又说:“如果他们真要撵你走,我家倒有间地下室空着。”他明摆着是跟我瞎逗,脸上表情我一看就懂:他们真要撵你,可没我什么事。

  “我正失业,再去租另一处房,连押金都拿不出来。你是知道的,一般的房东都要看你有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固定收入,一般都要交两到三个月的房租做押金。就这样的话,能租到房已经算走运……”

  “我当然知道。”

  “那你能不能行行好,别去烦我的房东?”

  “我也不想烦他们。这是调查中挺重要的一部分。我很抱歉。”

  我和他站在他的办公楼大厅里说话。我不愿穿过那个安检通道,让两个面无表情的人翻看我书包里是否装有炸药。理查只穿了件衬衣,扎一条非常花哨的领带。他下巴左侧被刮胡刀拉了条口子,一小滴血珠污染了他雪白的衬衫领子。总之我这案子让他连安安生生刮胡子的时间也没了。他做个手势要我跟他去。

  他领着我走到大厅一边的咖啡铺。我不领情地说我没喝咖啡的胃口。

  他说他有胃口。他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那个“阳光灿烂”在去上托儿所的路上把奶瓶塞子弄开了,混合奶液弄得她一身湿透。只好又开车回去,替她换上干净衣服。理查说着打了个长哈欠,这让我看见了他嘴里的所有牙齿,有三颗牙被补过。他有一口典型的美国人牙齿,人为地整齐洁白。他为他的哈欠说了两声“对不住”。哈欠打完,他脸上出现一种困惑表情,在想他最近怎么了,活得顾头不顾尾,跟他女朋友的争执也越来越频繁。他想不出太多道理,能想到的就是他们生活里添了个“阳光灿烂”和我。这两个第三世界的女性能给他第一世界的生活添那么多乱,要他额外操那么多心,这一点令他困惑。

  “不是我跟你过意不去,我们不可能不向你的房东了解你的情况。你的生活有三分之一是在那所房子里……”他的话给他腰里揣的呼机打断了。他皱起眉,把呼机拿出来,看一眼上面的号。“是‘阳光灿烂’的托儿所打来的。”他告诉我,好像他给我权利了解他便衣生涯之外的乐趣和苦恼似的。

  “你要是急着去回电话,我可以现在就走。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你们不要窃听我房东的电话。”

  理查眼睛一鼓,像是说,不窃听他们的话我们打哪儿下手窃听你呀?

  “并没有窃听他们啊!”他说。

  “他们都是厚道人,与人为善,乐善好施……”

  “什么叫‘乐善好施’……听上去特别耳熟。我感觉到我中文最近有些退步,尤其是成语。”他说着从衬衫口袋拔出一支笔,要我把“乐善好施”写在餐巾纸上。

  我一笔一画地写,他一笔一画地看。然后他点点头说:“噢,我明白了。比如我们对‘阳光灿烂’。”

  这小子真油,把事情从窃听的问题上扯开了。

  “所以请你们不要对乐善好施的人干这种事。”我说。

  “干哪种事?”

  “窃听他们的电话。”

  “谁说我们窃听他们的电话了?”

  “他们的话有什么听头呢?他们无非讲讲教堂里的事。”最多是牧师外出工作,牧师太太在家,俩人在电话里交换三两句夫妻间的甜蜜废话,比如牧师说:今早我起来的时候你还在熟睡,我没跟你道早安。牧师太太说:对呀,我不知道怎么睡得那么沉。牧师说:(狎昵地笑)你不知道?——想想看你昨天夜里来了几次?……牧师太太说:(满脸赤红)哦,看上帝份上请闭嘴!……牧师说:能让你快乐我很快乐。……牧师太太说:我也是。(在电话筒上做一个亲吻的吧唧声)我等着你,早点回来。……牧师说:我都等不到今晚上了。……牧师太太咯咯乐着,说:你最好闭嘴……

  “他们是最最安分守己的好人,你们干吗窃听他们的电话呢?”我换成英语和他争。讲中文我没那么理直气壮、直截了当。

  “你看看!我问你,谁告诉你我们窃听他们的电话了?”见我一点都不信,他又强调地说:“他们的电话有什么听头吗?!”

  “那你们还去听?”

  “谁说我们听了?”

  “不听你怎么知道没听头?”我在这儿等着你哪。

  他一看,进了我的逻辑圈套,叹息地笑了一声。

  我端起玻璃杯,呷一口冰水。它唯一的滋味就是那股辛辣的冰冷。美国大概是唯一把冰冷当作美味的国家。冰冷使完全彻底的寡淡无味变得不再寡淡无味,它给你的味觉带来的刺激强过酸甜苦辣。

  理查呷着咖啡。他撕开一袋甜味素,倒一半在咖啡里,又呷一口,还是提不起胃口,又撕开一只小奶杯,将浓浑的奶油倒进咖啡。他无精打采地搅动着咖啡,今天咖啡的滋味,就是无精打采。

  我说:“我正在写三门功课的学期终结作业,如果我现在被撵出来,我这三份作业很可能做不下去。这么冷的天,你要我上哪儿找房子去?”

  “我不要你上哪找房子。”

  “那你要我怎么办?”

  “在牧师家好好待着。他们烧暖气不抠门儿吧?一般牧师都挺抠门儿。美国有句俗语形容人贫穷的程度:那家伙穷得像教堂里的耗子似的……”

  “我比教堂里的耗子更穷。”

  理查·福茨正把咖啡端到嘴边,这时定住了,脸从杯沿上端来看我。

  我说:“教堂里的耗子好歹还有教堂,它们至少可以白住房子。”

  “慢着,让我想想——”理查·福茨说,“你倒真提醒了我!”

  “什么?”

  “我说你提醒了我,我想起一个教堂!那地方专门收留中国和印度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国家来的留学生。那里的房租便宜到了等于白给你住……”他再次被他腰上的呼机打断。他急忙摘下呼机,看一眼,两道剑眉拧成一道。“怎么搞的?又是托儿所!”

  “那你快去回电话吧。”我做出告辞的样子,把围脖往身上一搭。

  “绝对是个好主意——那教堂的侧面有十来间房,一共住了三十多个各国学生。要不要我去侦察一下,给你找来他们的电话。”

  “我不能在学期结束前搬家……”

  “这不取决于你啊。”

  “可是取决于你。”

  “怎么讲?”

  “你只要保证不在我学期结束前再给牧师夫妇打电话。”

  他想了想,说:“你学期什么时候结束?”

  “一月二十五号。”

  “别的学校都是圣诞前。”

  “要不要跟我们学校核实一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不是这意思。”他做出一个善意被曲解的受屈心痛的表情,“你看,我只是希望能更好地配合你的时间和日程安排。”

  “谢谢,非常感谢。”

  “哪儿的话。”

  “那你是答应喽?”

  “你指那个教堂的慈善租赁?我尽快……”

  “我是指你不要再跟牧师夫妇通电话这桩事。起码在我三份期终作业完成之前,拜托你,不要往他们那里去任何电话。等我期终作业一完成,你可以马上恢复对我的侦察。”

  “是调查。”

  “好的,随便你叫它什么。”

  “是调查。”

  “那就调查。”有什么球区别?

  他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在他考虑期间,他的呼机又急叫起来。他再次看一眼上面显示的号码,再次锁起眉头。

  “好吧,我可以等到你学期结束。”

  “谢谢。”

  “不用谢,应该的嘛。”

  “也请你们不要窃听牧师夫妇的电话。”

  理查已经起身,打算回楼上办公室给托儿所回电。听我追加这一句,又站住了。

  “他们跟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你们侵犯无辜公民的公民权益是违反你们国家宪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