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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也会像这样一边交代着事项,一边看一眼“卡地亚”手表,然后打开“芬迪”桶形包,从里面拿出“香奈尔”化妆盒,以及一管“香奈尔”口红。我也会有几十种颜色的口红,供我在看望病人,吃午饭,吃晚餐,参加鸡尾酒会,出席黑领结晚会,看芭蕾听歌剧或交响乐或室内乐,进入摇滚吧、爵士吧,去海滨浴场,去逛商店,去参加葬礼、婚礼,去孩子们的生日晚会,总之每个口红颜色都绝对符合场合,都和背景协调相宜。

  她跟护士说:“我当然情愿自己留下来陪我父亲。不过我明天晚上的宴会无法取消,因为是州长竞选的募捐宴会,我又是这位州长候选人的私人至交。”

  假如四十多年前,刘先生先一步占领我母亲,那么现在这个有双目空一切的眼睛的女人便是我。一个州长的密友该有这样一双眼睛,浓妆之后将对人对事更加视而不见。任何人都别想让她从那份自我专注中分心,她那绝无针对性、绝不个人化的微笑擦着情感的边沿错过去。那是一份抽象的热络,制造着抽象的情境。这情境中的她是大泼墨、大写意的,因而高雅美丽,可望不可及。我会以她那只戴抽象手镯的手捏着细极长极的香槟酒杯,跟晚会上所有女人一样目空一切,矜持地或动或静,让又细又尖的高跟鞋举着身体,犹如高脚杯托起一盏盏香槟酒。我也会像这类场合最得体的美丽女子一样,把跟人的交往维持到最浅,把谈话内容维持到最淡,绝不拿任何一个真实的笑脸当真。我这样款款走过一个米莉那样的老贵妇:你好吗?她回答:还好,只是我的母亲上半年去世了。我回她说:那就好,那就好,见到你真好……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我母亲和刘先生一个失之交臂,我便错过了做这个简妮弗或加西卡。

  我发现她现在在跟我说话了。她谈的问题非常深奥,因为是有关美国的混账遗产法。她说她父亲没听她劝告,没如何如何,结果导致了怎样怎样的后果。我只懂得后果是她可能会少个几百万。如果我父亲不及时攻下我母亲,刘先生就会在我母亲体内造出这么个简妮弗(加西卡),她眼也不眨地提前谈着父亲的身后财产,用一串串鸟兽语言的法律词汇。我也会像她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冷静超然地谈钱。这样谈,钱便不再是个好东西,而只是个客观存在的东西。这样的客观,可以使人在钱面前不再两面三刀:心里爱它爱得作痛,嘴里却要讲它坏话;私下里同它亲得不能再亲,人前却要忸怩,却要反感,却要说:“不就是钱吗?!”

  简妮弗(加西卡)不必这样。她不必作态,佯装,她就这样坦荡、大方地谈着由父亲死亡而给她造成的一次财富增长。原来对钱做许多姿态的人,对钱厌恶、不屑的人都是没有钱的。对钱满不在乎的人,钱之于他们恰恰是性命攸关。

  这个对钱落落大方的女人差一点就是我。

  我对简妮弗(加西卡)说:“我可以留下来守候刘先生。”

  她说:“那太好了。我付你每小时十五元。”

  我说:“好的。”

  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写下她的电话卡密码,交给我,让我每小时给她打个电话。她突然想起什么,目光平直地看着我。

  她说:“你很需要钱,是吗?”

  “是的。”

  “听我爸爸说,你的男朋友是个外交官。”

  “未婚夫。我们订婚了。”

  “那可得恭喜你。”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暖。但我想她的心里纹丝不动。

  “你得原谅我的直率,美国外交官工资可不怎么样。政府的公务人员都没钱;外交官比邮差、军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点。”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邮差。”我说。

  “更幸运你没找个艺术瘪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说:“可不。”

  她哈哈哈地乐起来。

  我也跟着乐。不乐挺伤和气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办了。她说:“我先给你三天的工钱——七十二小时,我全算你工时。你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你刚才听见我跟护士谈守护人的价钱了吧?”

  “听见了。”

  “我们谈的三十块一小时是有过训练,也有证书的。”

  “噢。”

  “我刚才出的价有谈判余地。你可以提出你的价钱。”

  她可真坦诚,真大方,一点儿不羞涩。

  我说:“那就二十五块一小时。”

  “二十。怎么样?”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成交。”

  她取出一个大钱夹,里面有一个支票本。她开支票的手势很漂亮,把支票从本子上扯下来的动作更漂亮。以这漂亮的动作,这帅劲,她买房子置地,买设计家的窗帘、家具,买她那匹价值五万元的马。讨价还价的乐趣不在于省下几千或几万块钱,而在于她占了上风,成了一局游戏的赢家。她的讨价还价还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抬举人的一种方式,或是她的调侃或调情。她可以在讨价还价中嗔怒、娇憨、发嗲,她可以噘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给足她空间时间让她把所有的回合完成,那你就没伺候她把一项游戏玩尽兴。

  她企图挑逗我伺候她玩游戏,我却老实巴交的怎么都行。穷到我这地步,也就没什么回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谈遗产时的实事求是态度所感染,居然不感到钱是个丑字眼。穷成我这样,大概也能出来一种大气,能诚实地承认穷,诚恳地表达对于钱的兴趣,就是穷者的尊严。能够正面表示对于钱的进取心,是向文明迈出的一步。我为自己迈出的这一步感激简妮弗(加西卡)。

  我说:“谢谢你,简妮弗。”

  她说:“不用谢。不过我的名字不是简妮弗。我叫玛伦达。不过没关系,千万别跟我道歉。”她笑起来。

  “对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别道歉!记住,你非常棒,用不着说‘对不起’。”

  “谢谢。”

  “你‘谢谢’也说得太多。”

  “好的。”

  玛伦达拥抱了我。我们都属于乳房不大的女人,所以拥抱起来显得特别紧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欢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没有突然出现,打乱了我母亲和刘先生的计划,这个撕下支票就扬长而去的漂亮女人便是我。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样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她转身对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里捏着她给我的支票,所以我脱口说道:“谢谢!”

  “你看——又是‘谢谢’!”

  我右脚支出去,成了松垮垮的“稍息”。我这姿势在玛伦达眼里是谦卑的,是形体的苦笑,有点像《茶馆》里王掌柜的“稍息”。

  我想我这么个穷光蛋,又是在异国做穷光蛋,“谢谢”与“对不起”就是我的信用卡和支票簿,可以容我且混一阵呢。

  我揣着上千元钱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便是去珠宝行赎我的钻戒。

  我对老板笑了笑说:“还认识我吧?”

  老板也笑了笑说:“当然。”

  我说:“我想赎回我的戒指。”

  老板从腰里拖出一根镣铐般的粗链子,上面至少有五十把钥匙。他看也不看就从那堆钥匙里拈出一把,打开一个柜台的门,取出一枚贼亮的玩意儿。它被套在一根白丝绒的模拟手指上,贵重得我都不敢认。

  老板伸出两根小泥肠手指头,拈起上面金色的小价码签说:“三千两百元。”

  我说:“啊?!三千两百元?你只给了我七百块,就从我手上买走啦!”我瞪着这张笑眯眯的脸。它看上去并不像这样吃人不吐骨头。

  “如果我当时是六百块从你手里买来,我这时候还得请你付三千三百。”

  “怎么可以这样?!”我天昏地暗地看着十多天前还属于我的东西。

  老板脖子一缩,两手朝两边一摊,黑瞳仁全翻上去,表示他清白公道,毫不愧对上帝。

  “我也得吃饭啊。”他说。

  “你是得吃饭,可你也不能顿顿吃龙虾吧?”

  他更加笑眯眯了:“那是我的胃口问题。”

  “噢,一共才十多天,你就赚了两千五?”

  “价钱好商量。我可以给你圣诞节前的折扣。这样好不好?我们来个漂亮数字,三千元整。大过节的,那点零头也算我一份圣诞小礼物。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很残忍。”

  “你如果有现钞的话,我不收你税。”他的小泥肠食指在小计算器小九九一番,把得数亮给我:“你看,这是税钱,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圣诞礼,这一来就不小啦。”

  我看也不看就出了门。他还在我后面叫唤:“你回来!咱们可以再好好商量!”

  我心想,我要再回来的话一定要弄只黑袜子套在脸上,弄支枪端在手里,吆喝着你把那五十把钥匙挨个使一遍,我得把五十个柜子全清理干净。

  我只好戴着假钻石去见安德烈了。他给我的圣诞礼物竟是一大帮人:他的父母,他的祖母、继祖父,两个高中好友,三个大学友好,以及劳拉,都被他邀请到芝加哥来给我一个圣诞大团聚。

  我来到密歇根大道上的“联合大陆”酒店,见劳拉和安德烈正坐在大堂的吧里,桌上放了两杯黑马提尼。劳拉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杯黑马提尼,因为这个酒店除了它的著名室内游泳场之外,就是它著名的黑马提尼了。我说我反正一窍不通,还是来点吃的比较实惠。

  劳拉马上说:“喏,你看这个怎么样?生菠菜拌松子,要不来一客‘卡威亚’?”

  我说:“什么是‘卡威亚’?”

  安德烈告诉我“卡威亚”是俄国鱼子。

  我说:“有炸薯条吗?”

  劳拉说:“你管那叫食品?”

  安德烈对我说:“你别理她,做自己胃口的主。劳拉糟蹋自己的钱不眨眼,糟蹋别人的钱更不眨眼。不过她确实是糟蹋钱糟蹋出一肚子吃喝玩乐的学问。这个酒店的黑马提尼真的很棒。要不你尝尝我的?”

  我在他杯子里喝了一口,没喝懂什么,但我说:“没错,很棒。”

  不一会儿,劳拉面前上了一小盘橙色透明的鱼子和切成小块的黑面包。东西摆设得极像珠宝行。

  安德烈根据劳拉的推荐,要的也是这里的名牌:菠菜拌松子。菠菜一共十几片,贵重得不像泥里长出来的。安德烈给了我两片菠菜叶和五六颗松子,劳拉用她的刀尖挑了一小撮鱼子,放在我堆了一大堆薯条的盘子边上。我唯一吃得懂的还是炸薯条。他们这样提拔我的口味品格,是真糟蹋钱。

  劳拉说:“知道我为什么情愿到这里来过圣诞节吗?”

  我说:“犹太人不过圣诞。”

  安德烈说:“那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你跟父母闹翻了。”

  劳拉说:“你怎么知道的?!”

  安德烈说:“你告诉我的。”

  劳拉的脸转向我:“不可能吧——我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安德烈说:“要不就是你去年告诉我的。”他对我说:“假如劳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过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你就回答她:跟父母闹翻了。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听她讲过任何人坏话,除了她父母。”

  劳拉两道黑眉毛立刻拱成“麦当劳”符号。她说:“我什么时候讲过他们坏话?我讲的全是实话。他们要我租一千四的公寓,说每月补贴我一千二。现在我把它租下来了,跟他们说:当时说我只出零头的,你们做父母的不能这么坑人——租房契约签了,钱呢?!他们还特有理,说:‘当时我们不知道你会提升,工资涨了一万多。’你看,父母应该在孩子有成就的时候给奖励才是父母啊,我晋升了,他们不加钱反而连原来答应的都不算数了。我现在给他们打电话,要是我母亲接的,我就说:‘请问大卫·艾德乐在家吗?’我母亲说:‘劳拉看上帝份上别逼疯我!’我说:‘就是你们这样的人要对犹太人许多坏名声负责。’”

  劳拉往一小块黑面包上抹鱼子酱,手势优美。她抿紧嘴巴咀嚼,五官仍在继续刚才的愤怒陈述,瞪眼挑眉,嘴角下撇。她的肢体语言更丰富,缩肩扭头,意思是说:有这样的父母,你们也会疯。

  侍应生送来账单。劳拉很快算出我们三人每人该摊多少。安德烈付了我和他俩人的,劳拉拿出两张二十元钞票,说:“找我十六块五。”

  安德烈和我都开始翻钱包,凑出十四块。

  劳拉说:“还欠我两块五。”

  安德烈笑嘻嘻地说:“你点的东西最贵。”

  劳拉也笑嘻嘻地说:“谁让你点便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