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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斩妖见闻录


  云淡天高,千尺之下,渐暮色四合,旷野落日沉沉,蓬断草枯,悲风澪若晨霜。这时一点雾影逐渐清晰,跌跌撞撞走着个衣衫褴褛,旧尘蒙面的男人。发灰的乱发草草用根草蒿系着,紧绷着的铜色脸庞,棱角分明,紧抿着嘴,低垂着眉眼,面无表情,肩上荷着炳锈戟,在戟头与系着坨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包裹,随着走动摇摇晃晃,一双旧靴被掖在蜷露着毛边的绑腿里,跋涉在这无边荒原上。瘦高,却又有些微驼,从那遥遥处看出,好似天地交汇的一线,凸出的一棵在风中摧弯的直树,那蓬乱的树头仿佛弯下去啃那未曾落尽的日头。

  刘廿七郎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天,没日没夜,踉踉跄跄的赶路,在饥寒交迫中早已忘了日升日落。不曾想当初背离家乡,远涉江湖来到这里本来想着能拼得半生富贵,如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雄心壮志,只想家乡在前路在后,回到自己那长街柳巷中的三间茅屋中,盈跑跳着迎接幼弟小妹入怀,灌一碗自酿的老酒,隔着三尺青壤再跟老母说说半宿话。

  手上没有司南,每天也只能昼看日,夜观星,阴天便看树来辨别方向。这时他微翕着双唇,双眼无神随着身体机械的转动遥望四方,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青黄,期间略有起伏,目尽处隐隐约约点辍些不再升起炊烟的残垣村落,脚下依旧是拌脚的野草蔓藤,偶有几条羊肠小道,也不知蜿蜒的通向何方。

  他是大战三天后才离开战场的,并不是像有些人一样留下发死人财,拾剥尸体,而是浑浑噩噩的游荡在战场上翻找下相熟的同袍,人命说来脆弱,枪戳刀砍,飞矢流箭,马踏盾击,甚至风寒,痢疾,破风都可以轻易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但人命又是如此坚韧,虽手脚断离,身躯残裂,头破血流,肠破肚烂,却仍挣扎着,翻滚,攥着草根爬走着,或嘶吼或哀鸣,大笑大哭。每当遇到那些眼看不能活的人,无论敌我,总会呢喃着往生咒抹喉一刀送上路。偶然遇到一两个可以站立的,都是麻木的互相对视几眼,各自走开,敌我亦如是,毕竟死的人,见惯的死人已经够多了,更何况有些人怀里揣着刚搜来的财宝,也没有再舍命的心。

  在战场翻找了三天,饿了就从怀里掏些炒豆塞进嘴里,再灌口水,累了依靠着倾覆的木箱战车靠一会儿。有些兄弟找到了,已是一具插满箭矢或伤口血肉曝翻的尸体,有些啊,拼了很久也拼不全,还有些在马踏人踩之下再也找不到了。确定其他同乡无人生还后踌躇好久,还是决定带着他们战前就写好的家信一个人回家。

  离开时,战场寂静无声,半空中半旋着无数黑衣的乌鸦,灰乌色秃鹫,在空中张扬着双翅,旋转着划落下,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撕扯着腐肉。到处是残破的尸体,或人或马,在血污汇成的泥洼中夹杂在一起,红泥掩白骨,青草覆故人,难以分辨敌我,甚至难以分辨出身形。残肢断臂间或着战车的轮毂,破裂的车辕洒满目及处,血淋在草尖,干涸在满地如长蒿的箭矢上。空气中弥漫着铜锈,腥鲜,恶臭,焦糊……,在许多年以前,少年时刘幼度在一场风寒后,鼻腔呼吸便不太顺畅,经常头痛,久治不愈,积年后嗅觉大失,但今天在这修罗战场上依旧被呛得干呕。无数残破的旗帜,斜杵在泥地上,随风飘摇,将倒未倒,仿佛看到了旧日家园秋日里水塘里那一塘雨打后的残荷。

  秋风落日之下,多少春闺梦里人化为荒塚野骨,再也不能回到家乡。刘幼度不忍细看,杵着根长矛,从这高高低低的挪出一条路离开。一身铜锈臭,这是马血的味道,想想自己当初是为三百文铜臭折了腰,如今满身都是铜臭也算是报应,想到这里咧开嘴,似哭似笑的嘶呵起来。三百子弟齐出关,而今唯我一人还。他们大部分人还很年轻,有些应该回家娶

  妻生子,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平淡却平和的生活。直到有一个午后,躺在柳树下,喝点小酒,给孙儿讲个故事,讲着讲着睡去,然后不复醒来。而不是如今这样,曝尸在一个陌生的荒野上,一任腐肉饲鸦,白骨沉入泥土掩盖。

  人在忧烦的时候愈是多思,想忘不能忘。犹记少年私塾读书,夫子讲写人字:“天地之性最贵者也。人以纵生,贵于横生……’,忽然,长叹一声,“人啊,就跟这字一样,这字好写却难立住啊”。

  刘幼度双亲尚在的时候也读过几年书,少年聪慧,在乡间却也略有微名。年稍长却终未能进学,屡考屡落,连个秀才都没有落到,后来双亲遗下二子一女,相继故去,屡经挫折,又没了管教,就有些放纵自弃,三五年间博得个嗜酒好赌的狼藉名声。二十好几,一事无成,只能春采桑,夏贩席,秋织履,冬砍樵来维持生计,幸得还有个把力气供年幼的小弟

  在村西头史老夫子那里读私塾,偶尔买些糕饼点心哄哄小妹。只是眼看幼弟年将十五,进学娶妻都需一笔川资,小妹长大需嫁人,贫家女子想要嫁得好也得备一大份嫁妆,思来想去不得法。后来在村头宋嫂酒肆吃酒的时候在乡里几个素来好勇斗狠的相识怂恿下决定相约从军挣些快钱。

  “先生啊,你说人字难立,当时年少尚不明白。人说三十而立,如今我已近三旬,却一事无成,家贫如洗,亲戚不以我为亲,宗族不以我为宗,旧友故交避我如灾,邻里百姓觑我为痴,幼弟小妹无以为养。如今我身处异乡,前途未卜,此时方才明白此中深意啊。”

  夕阳无限好,我未食苍飧。拄着长戟,肩背软踏踏的立在旷野之中,忽然仰面怔怔的望着天空,云淡显天高,也不知九天之上是否有神明肯看顾我这江湖落魄客。

  “只是当时我还不明白……”

  慢慢的渐有热泪盈眶,人世艰难,如泪雨中,也无从说愁。

  半空中一簇簇的归鸟,绊染夕阳渐渐消失。眼前如同蒙上一重重薄黑纱,透过纱,星河渐起,东方隐隐斜挂小银钩,勾起归乡离别愁,刘幼度恍然回过神,又匆匆赶路。

  此刻寒星在天,地上在荒草之中不时有鬼火升腾,腐草为萤,缠绵于草尖。趟过了一路草径,萤火虫如腾起的火星,四散乱飞,划下过弯弯曲曲的一路花火直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