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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劫数


  京城,卯时。

  天刚刚有了一点擦亮的意思,京城西南最贵的客栈一笑楼,门口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大部分的平头百姓以外,之中也不乏一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这些人很多都是从昨天起就已经围在这里了。他们有的带着一家老小,有的则是孤身一人——无一例外的是,所有人的手中,都捧着神态各异、手工粗糙的泥僧。

  这些百姓为了参拜一眼大家口耳相传的活神仙,不得不这么早就来客栈门口。因为一旦过了中午,文武百官下了早朝,那这一笑楼便会成了兵家重地,被不知道哪个衙门的官兵层层围住,普通百姓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因为,朝廷上不少权贵——甚至前两日有人看到了平日里绝对不会在百姓面前露脸的五寺的大老爷——都会来这里。表面上只是吃饭喝酒,其实私底下,少不了有事要求暂住于此的那位“活神仙”:

  卷帘。

  目前,京城里所有的赌场都已经对近在眼前的武举开了盘口。而这一笑楼,除了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内里还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赌场。

  不过也难怪百姓不知道,从五年前建立之初,这赌场便一直神神秘秘的;听人说不仅有着朝廷背景,而且资金一度由鬼市所支撑,可谓富可敌国。朝廷的文武百官挥金如土,动辄上万两白银的赌局,一般的赌场是撑不起这船的。只有一笑楼,才能做到这一点:赢了,银子实打实带走,绝不含糊;输了,也必然有手段叫你吐出来。

  听说已经有三四个二品大员在这里输了身家;自己被摘掉了乌纱不算,家里男丁被卖身为奴,娇媚的妻妾更是被卖到了附近的青楼一生为妓……

  这一笑楼,不简单。

  自从一笑楼在武举的盘口挂出了卷帘的名字后,来这里下注的官员可谓蜂拥而至;即便卷帘的赌注已经低到了一比十三,却依旧让所有见过卷帘的人趋之若鹜。自然,来客栈里的那些个三品以上的高官,都是端着架子,非要见一见卷帘本人之后才肯下注。而这卷帘倒也平易近人,赐方良药、治愈顽疾等等都不在话下。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则是有传言说刑部尚书悄摸带了十二三个身怀绝技的死囚,夜见卷帘。一炷香之后,刑部尚书走的时候,则是一个人离去的。同时,他信心满满地在赌场里押下了一个大数——

  风声走漏之后,文武百官便开始纷至沓来了。

  朝廷这些百官都是有手段的,尤其是关乎于自己的真金白银,更是身体力行。为了防止有人在武举之前下黑手,很快三营的人便前来主持大局,先是将一笑楼的客栈清场,然后将一直风餐露宿的卷帘“请”到了客栈内休息。

  百姓们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只看到,卷帘住在一笑楼;而朝廷上的那些大老爷们,也疯狂的往这里挤。

  连高高在上的老爷们都如此敬重卷帘,那这卷帘是活神仙这件事还能有诈?一时间,卷帘的信众倍增,几乎笼络了半个京城的人心。只是这卷帘不再轻易见人,之前被缴走了泥僧的那些人更是后悔莫及,只能自己拿泥土捏了表示虔诚。这一传十,十传百,几天下来,泥僧几乎人手一个。每日里,客栈的人出来,收走泥僧,交由卷帘亲自开光后再送还给众人。

  在这段时间内,论起名声威望,卷帘可谓无出其右。

  今日也是如此,整个上午,一笑楼门口人声鼎沸。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费劲挤出人群后,抬手敲了敲客栈的大门。很快,里面的跑堂开了门,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人也不说话,递上了一张名帖。小二并不识字,关上门带回去给当家的拿主意。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笑楼当家的亲自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将这人请了进去。

  “大仙在后院休息。”当家的领着此人到了内堂,便开口说道。看来,即便当家的,也自觉没有资格面见卷帘。这人点点头,自顾自朝着当家的指示的方向放步而去。

  后院之中,已经听不到什么嘈杂。而那卷帘并无避讳,正在院子之中打禅入定。只见他的左手手心朝下,地上凭空吸起了一股沙土,似是一根绳子一般被引在手心之中,脑门上也有了细细的汗珠。

  听得脚步声,卷帘睁开了眼睛。虽然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是卷帘知道,现在这个时辰能被客栈放进来见自己的,最起码也得是京城二品以上的大员。

  只是,卷帘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反而只是淡淡问了一句:“施主,有事吗?”

  那人摆摆手,说自己只是来这一笑楼等一个朋友,打算入了赌局下些银子。而来院子里也只是顺便而已……说着,这人摘了斗笠,四下张望了一番。而他脸上,则是那三道令人过目不忘的整齐伤疤。

  “原来是伍大人。”卷帘看到了麦芒伍,依旧没有丝毫心浮气躁:“我还以为,凭大人您五品的身份,是进不来这里的。”

  麦芒伍双手抱拳,施了一礼:“咱锦衣卫镇邪司在京城,说话多少好使一些。”

  “那么,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说话间,卷帘左手悬着的沙流,明显粗厚了一些。

  麦芒伍从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了一块腰牌悬在手中打转。这腰牌一看便知是锦衣卫镇邪司的,只是背面却充满了擦痕,被抹去了姓名。

  “我有一个手下,无名无姓,前些日子出了意外。”麦芒伍开口说道,口气意外得虔诚:“只是我个人身份,出城不便。这城里又没什么高僧。今日,是想麻烦大师,超度一下我这兄弟。”

  卷帘笑了笑:“伍大人何必着急?过不了多少时日,说不定大人就可以亲自去见那人,以道衷肠。”

  正说着,卷帘忽然间运气——手中的沙流仿佛开了花一般四处喷溅,紧接着,一口泥棺材从地下被吸了出来,掀在地上。棺材盖微微倾斜,里面则是一具没有了下半身的人骨。

  麦芒伍只是瞥了一眼,却不为所动。

  卷帘这才站起身来,左手依然垂着,用右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只是卷帘的手臂,清楚地滴下了些许血水。这一幕,多少令卷帘自己也有几分惊讶。

  “不知道大仙昨天晚上睡得如何?”麦芒伍突兀地开口问道。

  卷帘没有答话。

  “昨夜是满月,本是一番美景。奈何突然之间阴云密布,随即彻夜失了月色。”麦芒伍继续说道,他踱着步子靠近:“倒是这风云突起,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啊,扯远了。可能大仙睡得早,不晓得昨夜的这一番变故。”

  卷帘勉强抬起自己的左手,仔细端详,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既不知道月光可以伤人,也不晓得这红钱竟然如此厉害。”

  听到这句话,麦芒伍眉梢略微一翘,旋即恢复了一般神色。

  泥棺材渐渐龟裂,散成了碎片。卷帘走过去,用脚踏住地上的尸骨,随即做法。没多久,地上的人骨渐渐有了生气,骨头也随着皮肉慢慢生长完整,竟然变成了一副少女的模样。只见这女子缓缓睁开眼,看到了眼前的卷帘后,一脸惊恐。

  卷帘并不在意一旁的麦芒伍,只是自顾自在脚上用了些力气。很快,那女子的刚刚长出的大腿便被卷帘一脚踩了粉碎。

  女子一声惨叫,卷帘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继续将自己的法力注入到女子身上;碎掉的血肉片刻后又重新长好。卷帘似乎心满意足,于是再一次将她的双腿一截一截、由下而上地频频踩断。

  一旁本来事不关己的麦芒伍忽然间手中亮出了银针——因为地上的女子咬牙之际,左手缠绕了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妖气,触动了麦芒伍的本能。但是很快,麦芒伍便将自己的银针收起。

  那女子用尽浑身力气,将左手死死握住了卷帘的脚踝,然后用力一扯——

  女子的手心里,只是多了一把沙子而已。

  “可惜。”卷帘不痛不痒,低头看了看那女子的眼睛,然后一脚踩透了她的心口:“我早就没有骨头了。”

  女子一阵抽搐,嘴角流了不少血。但是,别说死去了,她连昏厥都做不到。很快,心口的位置由于卷帘不断注入的真气,很快便重新长好,等待着卷帘下一次的蹂躏。

  “我一直听说,十指连心……”看着瞪视着自己的女子,卷帘似乎非常好奇:“伍大人,可否借我你的银针一用?”

  麦芒伍笑了笑:“大仙颇有手段,便不要难为于我了。”

  “奎木狼是你安排去的南苗,这我并不意外。甚至到了今天,我却还有一分佩服,能在几年前就如此布局,可见你绝非常人。大明能到今天依旧不倒,多少有你的功劳。”卷帘见麦芒伍推辞,却也没有强求,只是俯下身,将女子的手指轻易撅折了一根:“只是,这白骨夫人生而为妖却也要碍我,着实说不过去了。”

  “大仙谬赞了。”麦芒伍看着卷帘继续折磨着地上的女子,依旧不为所动。

  “只是,任何事物都有着推脱不得的劫数,没有例外。”卷帘停了手,重新站直了身子,手心一阵旋动,泥棺材便重新封住了地上的女子:“而我,便是大明的劫数。想要控住金蝉子作为我的软肋,确实是一步好棋。但是……呵……”

  卷帘甚至没有说透,一阵冷笑代替了后面的嘲弄。

  “我信大仙所言绝非危言耸听。一招‘崩国’,便足以令我等束手无策。”麦芒伍亲耳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依旧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在院子之中踱着步子:“不过,眼下更让我关心的,却还是超度我那枉死的兄弟。”

  说真的,麦芒伍不仅只身一人前来,眼下的反应,多少令卷帘有些意外。院子另一端,远远的传来了客栈当家的一声招呼,看来是麦芒伍所等的人到了——麦芒伍便不再多说,转身告辞。

  而卷帘的手臂,血却一直没有止住。

  门堂里,多了一人,也是戴着斗笠。当家的领着麦芒伍进来后,即刻便小心翼翼关上门告退。麦芒伍左右端详了一番门堂的四周,每个角落里,都贴着一张符纸。

  “大人放心,这里的谈话,外面的人不会知道,里面的人,也不会知道。多少年的营生了,我比大人要小心。”等着麦芒伍的人摘下了自己的斗笠,显然知道麦芒伍担心的是什么,遂开口说道——

  此人,却是铜雀。

  “没想到……”麦芒伍略微恍惚,却自嘲地笑了:“一笑楼追查多年,就连老板都无法知晓为何鬼市的银子会来这里。原来,是掌柜的深思熟虑早有安排,怪不得连老板的鬼市都手到擒来。再加上之前掌柜的关于红钱的提醒……在下,佩服。”

  这番话绝非挖苦,而是麦芒伍此时的肺腑之言。

  铜雀并没有客套,只是抬眼看了看厅堂墙壁上悬着的十几块名帖——上面,都是这次参加武举、有几率高中的人的名字,后面则跟着一笑楼定的赔率,以便来这里的文武百官下注所用。而排在最上面的,则是两个刺眼的字:

  卷帘。

  “昨日收了一笔五寺的银子,现在已经是一赔十七了。”铜雀看着名帖,自言自语道。

  这番话不禁让麦芒伍动容:不用细问也可想而知,五寺在这场赌局之中投了多少银两,竟然让赔率一夜之间锐变。

  “那么……伍大人要见我,所谓何事?”铜雀不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

  “并非是要见你,只是恰巧一笑楼在你掌管之下。”麦芒伍说道,同时手伸进了怀中,掏出来了一张银票:“我只是来这里下注的。”

  铜雀伸出了戴着皮手套的手,接过了银票端详一眼,然后瞅了瞅麦芒伍:“伍大人,您这可是下了锦衣卫镇邪司的血本了……行,我帮你入账。”

  “我买卷帘输。”麦芒伍并未理会他的挖苦,说话的语气倒是格外坚决。

  “哦?”铜雀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我可都知道卷帘是什么来头,这和拿银子打水漂没什么区别。”

  “我有个手下,跟了我多年。”麦芒伍绕开了铜雀的提醒,自顾自说道:“之前,他死在了京城之内,整个人似是中毒一般浑身发青。切开皮肉查看,五脏六腑全是沙子,仿佛被活埋了许久。按道理来说,京城内的官员是不允许参赌的……但是不怕掌柜的笑话,锦衣卫镇邪司一向清贫,才出此下策,帮着我那兄弟——以及其他要死在这次武举的同僚,准备一些抚恤的银两。”

  此言一出,麦芒伍掷地有声。

  你死我活的决心,无外乎如此。

  铜雀耐心听完,随即将银票收入了自己的袖口之中。

  “您是第三个赌卷帘输掉武举的傻瓜了。”铜雀饶有兴趣地说道。

  “哦?”麦芒伍听到这里,不免好奇。

  “卷帘总觉得,人与妖即便不怕死,但是弱点相同:那便是,会屈从于恐惧。是的,确实如此。卷帘便是恐惧的化身,就连我也怕他怕得随时会尿了裤子。只是,他还是看不透人的本质;我历来只信一句话,那便是……”铜雀哈哈大笑,却又顷刻之间,变了一个表情。

  那孤注一掷的神色,落在铜雀脸上,竟然显得如此合适:

  “有钱能使鬼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