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那晚和我告别的时候说:“我们还没有资格去做橱窗里聚光灯下的奢侈品,但是我们也不要让自己沦为过季被抛弃的打折货,你我都一样,我们要学会成为非卖品,因为那才是独一无二的。”
那个下午,明媚的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刚好落在王爷的办公桌上。王爷举着咖啡,抬头朝我微微一笑。那一刻,我也象征性地举起手里的咖啡,好像在为她庆祝一般。
我们对生活才是真正的无微不至
能够自诩王爷的姑娘,大概只有她。
王爷在成为人人赞颂的生活家之前,吃了大概一卡车的苦,这些事她当然不会随便告诉你。如果现在你能在高档写字楼遇见她,你一定想不到如今身着短裙,模样光鲜,蹬着高跟鞋端着咖啡穿梭在众人回首目光中的她,也有过土得掉渣的十八九岁。王爷说,我不得不感谢那段让我抬不起头来的回忆,因为它让我现在根本低不下头来。
王爷的十八岁是在一个欧巴桑的魔爪下活过来的。那时候素面朝天的她根本不会去看时尚杂志中那些fashion女星的打扮,也不会去挑选当季流行的品牌,还没有“乐活”的意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当时的王爷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穷。
那是我和王爷喝下午茶时聊到的话题,王爷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咖啡,说:“你以为有人生来就能活得光芒万丈、头顶王冠吗?那还不是靠跑破脚跟、跪烂膝盖换来的。”
刚刚进入大学的王爷,因为得不到家里补贴的生活费,她不得不卖手机卡、做家教、努力拿奖学金(我相信这些事情大部分人都做过)。但很快,王爷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招。大多数人走过的路,自己也走,那就是犯傻。王爷是聪明人,聪明人就是不走寻常路的人。
大一下学期一开始,王爷开始疯狂蹭课。原本学国家经济与贸易专业的她,居然见缝插针地把英语、日语、德语课全蹭完了。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尝试和能够找到的外教进行对话,大二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王爷已经是能够与四国人进行日常交流的牛人了。
那时候王爷看待一切事物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她的目光只放在金钱上,因为她确实穷疯了,穿着打扮还保留着乡土气息,走到教室就被一群男生嘲笑。当然,在王爷眼中所有嘲笑她的人都是肤浅的,她一举拿下最高奖学金,站在讲台上发言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
那时候的王爷还是短发兰花头,从来不穿裙子,天天穿着肥大的衣服和牛仔裤,背一个黑色的大书包。
“你等等,你以前的照片还有吗?”我一边吃着可颂面包一边对她说。
“谁会把那种黑历史留下来啊,你以为我是你吗?”
前一天晚上,王爷还在人人网上翻到我当年杀马特的照片,为此一到办公室就开始笑。
“你真的把英、日、德三门语言学会了?”
“你知道我当时熬了多少夜么?不是我吹,我当年高考都没这么用功。一个人没钱的时候,你就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王爷通过外语系的朋友找到了一个中介,当然,王爷的要求很简单。她说,虽然我是在校生,但是我可以绝对保证工作时间,关键一点,钱必须多。
最后中介给她找了一家美甲店,而美甲店的老板娘就是那个快满四十岁的日本欧巴桑。
“从我第一天去面试,她就不断嫌弃我的穿着,从上到下说了不止五遍。当时我戴的眼镜比现在还大,那死女人就问我是不是高度近视,能不能看见她的脸。我当时就说,我是近视,不是瞎子。她说,不穿高跟鞋的女人都不是女人,不懂得打扮的女人都是失败的女人。当时要不是为了那四千八一个月的工资,我才不会站在那里让她评头论足。”王爷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当时是做什么吗?”
“做什么?”
“做翻译。”
“哦。”
“我当时特别搞不懂那个日本老女人,她说我要是第二天不按她的要求穿着打扮,干脆就别去了。”
“那……”
“我忍了。去之前,中介就跟我说,这个美甲店老板娘给的钱高,不过,在我之前,她已经换过好几个翻译了。”
“……”
王爷为了这份工作专门跑去商场,花了存款的一半多给自己购置了一套装备。说实话,当时王爷并不能很好地驾驭高跟鞋,她在家穿了一天,磨到脚破,才勉强能够正常走路,当时袜子里都是创可贴。
“我记得第一天去的时候,她就给我下马威。虽然当时我并不是那么了解日本人,但是她那些话确实把我吓到了。”王爷微微一笑说,“当时欧巴桑就这么说:‘我请你来,其实翻译得如何不重要,关键是你要把客人真正的意愿告诉我。而给你那么高的工资,主要是为了发泄,你懂吗?’说实话,当她那么直白地告诉我这个理由的时候,我真的打算脱掉高跟鞋走人了。可是,我当时已经花了大半的存款,还是听她继续说下去了。她又说:‘我这里是要办卡的,虽然你是翻译,但是我给你那么多钱,你也别以为光和我说说话就行,你看见客人就去给我推销会员卡,办得多,我给你提成。’”
过去这么久,王爷依旧记得当时她第一次穿着超短裙,踏着高跟鞋,站在美甲店门口等候客人的狼狈情景。她真的觉得,这不是在做翻译,这是用生命在“演戏”。她一边微笑着和客人交谈,一边饥肠辘辘地咒骂那个日本老女人,最后忍了两天,竟也习惯了。虽然王爷稍稍放松下微笑就会被欧巴桑狠狠地骂,但是王爷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每句话都听得懂。
“我当时想,是不是我日语不过关,过了很久才知道,她说的是关西腔。学正统东京腔的人当然不知道关西腔怎么发音,就像北京人听不懂湖南话一样。后来想想,其实当时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我和王爷一同进公司的那一年,下班之后,办公室里往往留下的只有我们俩。好多次,我都看见她的leader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全部丢给她分类。到后来,需要花两三个小时弄好的东西,王爷往往在半个小时之内就做完了。leader一度怀疑王爷偷了懒,但仔细检查居然也找不到什么错误。
当时我就非常纳闷王爷是怎么忍住不发火的。跟我们同批进公司的新人很快就走掉了一大半,最后也就剩下零星的几个人。有一次,和我一起进来的同伴被发邮件全公司批评,原因就是她把一个数据写错了位置。那天之后,那个小姑娘就失踪了,半个月后,她用快递寄回了公司配的手机和电脑,还有一封辞职信。在高压的工作状态下,能够谈笑风生的似乎只有王爷。大概进公司一年后,王爷就能够端着咖啡漫步在其他人埋头苦干的座位之间,对着咖啡细细品味。leader也没有办法给她安排更多的任务,她竟然也有空玩起手机来。
“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那就代表着,我们不是普通的机械式工人。那堆材料的编码全都有规律,我做过十来张就发现了,但大部分人才不会去关注这些东西。”
“看来当时那个欧巴桑还是对你影响很大。”
“周,你知道吗,其实那个时候我学到的东西,真的不单单是穿衣打扮而已。”
在王爷兼职翻译的那一年里,她的日语口语水平突飞猛进,而且面对各式各样的客人都能够得心应手。她一面和欧巴桑正面交锋,一面拿着那笔丰厚的兼职费继续去学东西。不上班的时候,她就干脆背着相机(当时花了一个月工资买的微单)旅游。不想走太远的时候,就绕着学校附近的公园跑步。王爷会和那些坐在亭子里提着鸟笼的爷爷奶奶聊天,后来竟也通过这些爷爷奶奶得到了更多的工作机会。
“欧巴桑做得最恶毒的事,就是拿我的手做实验,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你的手?”
“当时她看我太闲,就说,店里来了些新人,涂指甲涂不好,我必须让她们轮流试手。你知道那时候我的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心里却有多酸楚吗?呵,说出来都没人相信,我的手光是泡的香蕉水都比那些女孩擦的润肤露要来得多。”
“你也真够能撑的。”
“我觉得,人,没什么事情做不到,只要你愿意。我在那里待了一年,大三的时候,就去了一家公关公司实习。说实话,能得到那次机会,我真的还是很感谢欧巴桑,要不是因为她逼迫我去找别人办卡,我也不会认识那家公司的人事总监。”
“可是你最后没有留在那里。”
“哈,对啊,因为当时我发现我还有很多不足,必须赶紧充电,所以待了三个月,我就逃了。”
我和王爷曾经在一次酒会上讨论过生活这个话题。那时候我们都不算过得太好,我把我大学四年写书的钱挥霍在了旅行上,王爷把她兼职赚的钱挥霍在了充电上。我丰富了阅历,她丰富了知识,但是我们都再次变成了穷人。
王爷说:“其实我觉得,我们对生活才是最无微不至的,你不觉得吗?我们不顾一切都是为了照顾好它,为了让它看起来更精彩。我们的疲惫,我们的不堪,我们付出的一次又一次代价都表明,我们爱生活。我们只能对我们爱的东西无微不至,而生活就是我们最爱的人。”
当时我为王爷这句话差点哭了,但王爷转头就举着杯笑靥如花地找领导敬酒去了。王爷转头的瞬间,没有一丝丝地停留,更没有任何的遗憾和惆怅,她依旧是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记得有一天夜里,我和王爷从话剧院出来,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大到雨水几乎淹没了华山路整条街。几乎所有人都站在大厅门口等着雨下小一点,唯独王爷果断地脱掉了高跟鞋,一手提着鞋,一手打伞,踏进水洼之中,招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在所有人都惊讶的时候,我收到王爷的短信,她说:“我约了一个英国帅哥在Skype上跟我练口语,时间快到了,抱歉,先回家了。”
而我的身边,除了飕飕的狂风和纷纷落下的大雨,就只有王爷短信上那个笑脸了。
想戴上最美的面具,又想卸下所有的伪装
在我所有的女同事中,常常让我醍醐灌顶的只有王爷一个。有时候我真想把她大脑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其实和大部分人一样,我也非常好奇王爷是如何成为一名称职的“生活家”的,可是王爷从来不会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有时候跟在她后面,我巴不得随时拿出一个小本记下她的经典语录,得以随时背诵。而王爷总是笑靥如花地轻拍我的肩膀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叫作王爷的。”这句话彻底粉碎了许许多多“王爷模仿者”虔诚的心。
王爷说:“我并不是你们所谓的生活家,恰恰相反,我是那个最爱揭穿人生真相的破坏者。我说的话从来不好听,也不会让你觉得生活有多美,如果人人都跟我一样活得太明白,这个世界反而不精彩。”
每年的九月我们都会集体去日本出差,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那是难得一次的远行机会,但对于王爷而言,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那场“全球经营者会议”在王爷眼中,根本是场劳民伤财的败家壮举,全球各个地方的分部都要派人聚集在横滨会场开三天两夜的大会。大会的内容大致上围绕“回顾”和“展望”两个主题,说来并不有趣,甚至无聊至极。耳朵上的同声翻译有气无力,昏昏欲睡,一个会场里往往有一大片低头酣睡者。
“这种会议,只要在上海找个大会堂接上网络,同步视频听听就好了嘛。”这是王爷私下和我说的话。虽然王爷并不乐意,但大部分人还是乐意的。
“你也不能说不好啊。”
“哪里好?和别人炫耀出差去日本好,还是大包小包代购好?”王爷非常不客气地指责我,“周,扪心自问,好还是不好,你自己明白。”
我所说的话是代表大多数人的,没错,像这样的会议,是许多人难得一次的出国机会。且不说会议内容是否冗长无聊,光是能够踏足于千里之外的岛国大陆,拍几张照传到朋友圈,放一放定位坐标,就可以耀武扬威地和别人说自己出国了。光鲜的工作没什么不好,即使是我,也会忍不住在成田机场免税店里拍几个日本特产的照片上传到朋友圈里,扬扬得意地看着两秒一个的点赞数开心不已。
“我从来不用朋友圈。”
“真的假的?”我回头打开手机仔细搜索,才发现原来王爷用了三四年微信,朋友圈一直为空。“你不是屏蔽我了吧?”王爷很大方地扔出手机说:“那你看看我的手机好了。”她的手机上除了工作上需要的图片以及生活中需要的一些学习资料,基本上没有任何闲图可看,朋友圈空空如也也是真的。“靠,你是不是要回到白垩纪啊?”王爷摆摆手,拿回手机,说:“真正过得好的人才不会依靠社交软件来过活,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的家伙,能有多少时间花在经营朋友圈上。”
王爷不玩朋友圈,并不代表她不拍照。
曾有一次,我和她讨论过二十五年来游玩过的地方,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她去过6国30省56个城市。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王爷的照片多到需要3个移动硬盘才塞得下。但是,就是这样的王爷,我们从来不知道她去过哪里,看过什么风景,见过什么人。特别是她说,其中三分之一的地方是上班之后才去的,我都忍不住抓住她胳膊问:“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王爷浅浅一笑,说:“我可不是那种会昭告天下我要去旅游的人。何况,去香港、厦门这样的地方,三天两夜,根本没人会注意好吗?我去过哪里,遇见过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我犯不着通告世界。”
“所谓朋友圈,不就是发代购、发美食、发旅游照、发自拍、转心灵鸡汤的地方吗?除了这些,真正有意义的还有什么?更多的不就是为了戴上美丽的面具,特意去炫耀吗?”她又接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