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不知道名分对一个女人的重要,遇上森,我才发现名分也是很重要的,单有爱情是不够的。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没有爱情,仍然握着名分不肯放手。既然没有爱情了,名分也死要抓住,一天保住名分,始终还是他的人,还有机会等他回来。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歉疚,也许是不能给她名分,所以他用许多爱来赎罪。
“你那样爱我,是不是因为内疚?你用不着内疚,因为那是我咎由自取。”我说。
“如果不爱一个人,又怎会内疚呢?”森说。
森挂了线,我泡了一个热水浴,浴后竟然整夜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森说,没有爱,就不会内疚,是先有爱,还是先有内疚呢?他对妻子也内疚,那是因为他曾经爱过她吗?
凌晨三点钟,楼下传来一阵阵蛋糕的香味,郭小姐通常在早上七点钟才开始做蛋糕,为什么这个时候会传来蛋糕的香味呢?我穿上衣服,走下去看看。
我在蛋糕店外拍门,不一会儿,郭小姐来开门,她的头发有点乱,样子很憔悴,脸上的口红也化开了,她平时打扮得很整齐的。
“周小姐,你还没有睡吗?”她问我。
“我睡不着,又嗅到蛋糕的香味。”我说。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做蛋糕,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也睡不着。”她满怀心事,“既然你也睡不着,进来喝杯茶好吗?蛋糕也快做好了。”
“好呀!”我实在抵受不住蛋糕的诱惑,“蛋糕不是有人预订了的吗?”
“不,是我自己做的,你来看看。”
她带我到厨房,从烤箱拿出一个刚刚做好的蛋糕,是一个很漂亮的芒果蛋糕。
我吃了一口,蛋糕很美味。
“郭小姐,这个蛋糕很好吃。”我称赞她。
“你别叫我郭小姐,我的朋友都叫我郭笋。”
“笋?竹笋的笋?”我奇怪。
“我爸爸喜欢吃笋,所以叫我作笋。”
“郭笋这名字很特别。”
“笋有一个好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我自己也很喜欢吃笋。”
“你为什么会卖起蛋糕来的?”我问她。
“我跟我妈妈学的,她是家庭主妇,很有烹饪的天分,她做的蛋糕远近驰名,我现在还比不上她呢。我十八岁便从印度尼西亚嫁来香港,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工作。我实在吃不惯香港的蛋糕,心血来潮,便自己卖起蛋糕来。经营这家小店也挺辛苦啊!原来以前做少奶奶是很舒服的。”郭笋用手按摩自己的肩膀。
“我来帮你。”我站在她身后,替她按摩肩膀。
“谢谢你。”
“你丈夫不反对你出来工作吗?”
“我们离婚了。”
“对不起。”
“不要紧,这段婚姻除了给我一对儿女之外,还有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不用担心晚年。”
“你的儿女呢?”
“儿子在英国,女儿在美国,都有自己的生活。”
“真可惜,他们不可以经常吃到你做的蛋糕。”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郭笋问我。
“是不是有第三者?”
郭笋点头:“她比我丈夫年轻二十岁,第一次见到她,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长得跟我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我的年轻版本。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安慰,我丈夫爱上她,证明他曾经深深爱过我,他爱上了一个和他太太一模一样的人。”
我和森的太太会长得相似吗?这是我经常怀疑,也渴望知道的。
“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很迷人!”郭笋陶醉在回忆里。
“我看得出来。”我说。
“我也有过一条腰。”她说。
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吐了出来,郭笋这句由衷之言真是太好笑了。我正想掩饰我的笑容,郭笋自己却首先笑出来。
“真的,我也有过一条腰。”她站起来,双手叉着腰说:“我未结婚之前,腰只有一尺七,生了第一个孩子,还可以保持二尺,生了第二个孩子,就每况愈下了。”
“我从未试过拥有一尺七的腰,最瘦的时候也只有一尺八。”我说。
郭笋用手捏着自己腰部的两团赘肉:“我的腰也像往事一样,一去不回了,真正是往事只能回味。”
“相信我,你的腰不算很粗。”我看她的腰大概也是二尺三左右。
“真的吗?”郭笋问我。
“你的胸部很丰满,所以腰部看来并不粗,你的样子很福气呢。”我想郭笋年轻时穿起旗袍一定很风骚。
“胸部?不要说了,已经垂到腰了,现在这个样子,只是骗人的。”郭笋苦涩地笑。
她这么坦白,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离婚之后,我交过两个男朋友,但每次到最后关头,我都逃避。”郭笋说。
“最后关头?”
“亲热之前。我在他们想和我亲热之前就跟他们分手。”
“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松弛的身体,我怕他们会走。今天晚上,那个男人走了。”郭笋沮丧地说。
“你等我一会儿……”
我跑回家,拿了自己的名片,再回到蛋糕店。
“这是我的名片,你明天来找我。”我跟郭笋说。
第二天下午,郭笋果然来到内衣店,我在试衣间里看到脱下了上衣的她。
郭笋的体形并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糟,她的皮肤光滑雪白,在这个年纪,算是难得的了。她用三十六B,乳房是下垂,不过不至于垂到腰,大概是胃吧。
“我以前是用三十六A的。”郭笋说。
从A变B,原来也不是好事,三十六A的徐玉,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三十六B?
腰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用腰封便可以收紧八厘米。
我发现郭笋最大的问题是肚皮松弛及有很多皱纹,那张松弛的肚皮随着它主人转左便转左,转右便转右。它主人俯下时,它也俯下。
“如果可以,我真想割走这张肚皮。”郭笋悻悻然说。
我叫郭笋试穿一个新的胸围、腰封和短束裤,我花了很大气力才将腰封的扣子全扣上。
“这是束得最厉害的一套,可以选择出席重要场合或要穿紧身衣时才穿在里面,平时可以穿一些不太紧的。”我说。
郭笋端详镜中的自己,现在的她,拥有三十六、二十七、三十六的身段,全身的赘肉都藏在内衣里。
“真是神奇!”郭笋望着镜子叹息,“为什么可以这样?”
“全是钢丝和橡筋的功劳。”我说。
“橡筋和钢丝真是伟大发明!”郭笋赞叹。
“原来一个好身材的女人是由许多钢丝造成的!”郭笋一边付钱一边说。
“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说。
这天是最后一课的时装设计课,这一课之后,这个课程便结束。班上十几位同学早就约好今天晚上请陈定梁吃饭,并且一起狂欢。
晚饭之后,我们到一家disco[1]消遣。有人起哄要陈定梁唱歌。
“我只会唱‘I Will Wait for You’。”陈定梁嬉皮笑脸对着我说。
“歌谱里没有这首歌。”我说。
“那我们去跳舞,赏面吗?”他跟我说。
我们一起走到舞池,陈定梁不大会跳舞,只会摇摆身体。
“你不常跳舞吧?”我问他。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舞池中央才放手。
“同月同日生的人会有机会做情侣吗?”他问我。
我明白陈定梁的意思。如果没有唐文森,或许我会给陈定梁一个机会,我不想辜负森。如果我和森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辜负对方,让森辜负我好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也不一定会成为情侣,大部分的情侣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说。
“只是他们很少机会遇上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罢了。两个人同月同日生的概率是三百六十五分之一。”陈定梁说。
“那我们真是有缘!”我说,“但愿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陈定梁给我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过替宇无过设计新书封面的,他回来了。”我转换一个话题。
“是吗?你叫他随时找我。”陈定梁说。
“我的新衣呢?什么时候做好?”我问他。
“还没有开始,我说过不要催我。”
我突然转换话题,他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他没有向我示爱,我总不成告诉他我有男朋友吧。森的身份特殊,我不想提及他,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担心,我害怕有人认识森的家人或森的太太和家人,于是他们辗转知道我和森的事。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我还是不想让它发生。
陈定梁拉了班上另外两个女孩子跳舞,他跟她们玩得很开心,好像故意要我妒忌似的,可惜我并不妒忌,明知他不喜欢她们,我为什么要妒忌?
离开disco时,陈定梁依然和那两个女孩子谈得兴高采烈,有人提议去吃消夜。
“我明天还要上班,我不去了。”我说。
“我也不去。”陈定梁情深款款地望着我。
我突然很害怕,看到一辆出租车驶来,我跟大伙儿说:“出租车来了,再见。”
我跳上出租车,不敢回头望陈定梁。
差不多每一次下课之后,我也是坐陈定梁的顺风车回家,刚才他不去吃消夜,可能也是想送我回家,我突然跳上一辆出租车,他一定很错愕,而且知道我在逃避他。
下车后,我匆匆跑回家里,仿佛回到家里才觉得安全。我想打电话给森,告诉他,有一个人喜欢我,并打算追求我,而我很害怕。可是,这天晚上,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自己家里,睡在另一个女人身旁。
我开始明白,不忠的人是可怜的,他们不是故意不忠,他们是害怕寂寞。要很多很多的爱才可以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忠贞。若我没有这许多爱,我一定忍受不了寂寞。
第二天早上,森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喜欢我经常搭一个男人的顺风车回家,而且这个男人还向我示爱。
十月的头一个星期三晚上,森买了大闸蟹来。
“我不会弄大闸蟹。”我说。
“谁叫你弄?我来弄给你吃,你什么也不用做。”
他兴致勃勃地走进厨房洗大闸蟹。
“慢着……”我说。
“什么事?”
“要先穿上围裙。”
我拿出一条红色镶花边的女装围裙给他,是搬来的时候买的,我只穿过几次。
“这条围裙不大适合我吧?”他不肯穿。
“怕什么?我要你穿。”我强迫他穿上围裙。
森穿上围裙的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大笑。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穿围裙,穿上围裙的森,才好像真真正正属于这个家。
“你今天晚上不要脱下围裙。”我搂着他说。
“不准脱下围裙?我这样子很不自然。”
“我喜欢你这样。”我撒野。
大闸蟹蒸好了,森小心翼翼地把蟹盖掀起,金黄色的蟹黄满出来。
“我替你挑出蟹腮,这个部分很肮脏,不能吃的。”森挑出一副蟹腮扔掉。
吃完了蟹黄,剩下爪和脚,我不喜欢吃。
“为什么不吃?”他问我。
“麻烦嘛!”我说。
森拿起一支吃蟹脚用的幼叉仔细地为我挑出每一只蟹脚里的肉。他专心一志地挑蟹肉给我吃,却忘了自己的那一只蟹已经凉了。我看得很心酸。
“你不要对我这样好。”我说。
森猛然抬头,看到我眼里有泪,用手背轻轻为我拭去眼泪,说:“别说傻话,蟹凉了,快吃。”
“这是你第一次煮东西给我吃。”我说。
“我就只会弄大闸蟹。”
“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晚上煮东西给我吃?”
“今天下午经过国货公司,看到大闸蟹很肥美,便买来一起吃,没有特别原因,你又怀疑什么?”
“还有一个月,我就三十岁了。”我呜咽。
当我只有十六岁的时候,我以为三十岁是很遥远的事;然而,三十岁却来得那么顺理成章,迫近眉睫。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是否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呢?我却看不到我和森的将来。
“你说过到了三十岁就会离开我。”他说。
“不如你离开我吧。”我凄然说。
“我办不到,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讨厌你!”我骂他。
“你为什么讨厌我?”
“谁叫我舍不得离开你?你会害死我的。有一天,你不要我,我就会变成一个又老又胖又没有人要的女人。”
“你的身材仍然很好,三十岁还可以保持这种身材是很了不起的。”森抱着我说。
我给他气得啼笑皆非:“是不是我的身材走下坡之后,你便不再要我?”
“当你的身材走下坡,我也已经变成一个老头了。”
“但愿如此。”我倒在他怀里。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他问我。
“你已经送了这所房子给我。”
“这所房子不是生日礼物。”
“如果你那天不陪我,什么礼物我也不要,而且我永远也不再见你。”我警告他。
“好凶啊!”他拉着我双手。
“上次你生日,你也失踪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我不想再尝一次心如刀割的滋味。”
“我说过会陪你过生日的,过去的三年也是这样。快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礼物?”
“我真的没有想过,你喜欢买什么便买什么,我只要你陪我。”我伏在他的肩膀上,“我想在你的怀抱里度过三十岁。”
“好的。”他答应我。
十一月二日,游颖和徐玉为我预祝生日,请我吃日本菜。
“三十岁生日快乐!”游颖跟我说。
“请你别提三十岁这个数字。”我恳求她。
“我三个月前就过了三十岁,现在终于轮到你!”游颖幸灾乐祸。
“我还有一年零八个月。”徐玉一副庆幸的模样。
她们买来了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竟是一个胸围,又是郭笋的杰作。
“这个蛋糕是三十四A,实物原大,祝永远坚挺!”徐玉说。
“我也祝你永远坚挺,你负荷较重嘛!”我跟徐玉说。
“还有一小时就是午夜十二点钟,我们到哪里庆祝好呢?”徐玉问我。
“去哪里都可以,我开了大海的敞篷车来。”游颖说。
“大海有一辆敞篷车吗?”徐玉问游颖。
常大海的德国制敞篷车是紫色车身白色车篷的,车牌是AC8166。
“AC不就是A Cup吗?”我突然联想到。
“这个车牌是他爸爸给他的,不是什么幸运车牌,只是够老罢了。你不说,我也想不起AC就是A Cup。”游颖说。
徐玉跳上车说:“三十二A,开车。”
游颖坐上驾驶座,问我:“三十四A,你要去哪里迎接三十岁?”
“我想去……去一个时间比香港慢一天的地方,那么,今天午夜十二点钟后,我仍然是二十九岁。”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