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彼此,不过你的生日应该过了吧?”
“已经过去了。”我说。
“过得开心吗?”他仿佛在探听我。
“很开心。”我说。
“那你为什么要传呼我?”
“想起你跟我同月同日生,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罢了。”我淡淡地说。
“是这样。”他有点失望。
“你怎么知道我找过你?”
“我刚刚打电话回来看看有没有人找过我。”
“一心要年轻十八小时,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回来?”我问他。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找我。”
他竟然说得那样直接。
“长途电话的费用很昂贵的啊,不要再说了。”我说。
“好吧,我很快会回来,我回来再找你。”
为什么独身的偏是陈定梁而不是唐文森?
“生日怎么过的?”第二天,游颖到内衣店找我。
我告诉她我跟唐文森分手了。
“要不要我们陪你去悲伤一晚,或者一个月?”
游颖真是体贴,她不会问我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想方法令我开心。
“一天或者一个月是不够的。”我说,“至少也要五年,五年的爱情,要用五年来治疗创伤。”我说。
“不要紧,我可以用五年时间陪你悲伤,但你有五年时间悲伤吗?五年后,你三十五岁了。”游颖说。
“我要把房子卖掉。”我说。
“你不要了?”她讶异。
“不要一个男人,何必要他的钱呢?”我说。
“很多女人不要一个男人时,会带走他的钱。”
“我不恨他。”我说。
下班后,游颖陪我到地产公司。
“为什么不多去几家地产公司?这样的话,可以多些人来看房子,快点卖出去。”游颖说。
我并不想那么快把房子卖出去。
晚上,我终于接到森的电话。
“我以为你不在家。”森说。
我已经三天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既然以为我不在家,为什么还打电话来?”
“我怕你接电话。”他说。
我也想过打电话找他,也是明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想打电话给他。我们都害怕跟对方说话,但是接通对方的电话,却是一种安慰。
“你这几天怎么样?”他问我。
“我准备把房子卖掉。”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我要把钱还给你。”
“我欠你太多。”他说。
“但你没有欠我钱。”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很自私,对不对?”我问他。
“不,女人是应该为自己打算的,自私的是我,我不应该要你为我蹉跎岁月。”
森不明白,我多么愿意为他蹉跎岁月。我不介意蹉跎岁月,但我忍受不了他属于另一个家庭。他不是属于另一个女人,而是属于另一个家庭,是多么牢不可破的关系?我无力跟一个家庭抗争。
“我希望你以后会找到幸福。”他说。
我哽咽。
“蕊,不要再爱上已婚男人,男人对于离婚是缺乏勇气的。”
我忍不住哭:“你已把我弄哭了。”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自己。”
“将来我嫁人,我会通知你的。”我苦笑。
“千万不要……”他说。
“你不想知道吗?”我问森。
“不知道会比较好。”
“你太冷漠了。”我埋怨他。
“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的婚讯,那我就是不再爱你。”
“你早晚也会不再爱我。”
“是你首先不爱我。”
“我不是。”我抹干眼泪说,“我只是厌倦了谎言。”
“你一定以为我夹在两个人之间很快乐。”
“你不一定快乐,但我肯定比你痛苦。”
森沉默了。
“我想睡了。”我说。
我睡不着,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毡酒和可乐,回到家里,把毡酒跟可乐混和,这是最有效的安眠药。
我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中午,电话响起,也许又是森,他好像不肯相信我真的会离开他。
“我回来了!”陈定梁说。
我的头痛得很厉害,糊糊涂涂地说:“是吗?”
“什么时候有空吃一顿饭?”他问我。
“今天晚上吧。”我说。
吃饭的时候,陈定梁说:“你双眼很肿。”
“是吗?你的年轻十八小时之旅好玩吗?”
“你应该去那个地方看看。”
“我比你年轻,不用找个地方年轻。”
“对,要去你也会选择雪堡。”
我也许永远不会去雪堡,一个人去没意思。
陈定梁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我讶异。
“你打开来看看。”陈定梁说。
我打开纸袋,看到一袭黑色的丝绒裙子。裙子是露背的,背后有一个大蝴蝶结,裙子的吊带是用几十颗假钻石造成的。我吃了一惊,这个款式是我设计的,我上时装课时,画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草图,但那张草图我好像扔掉了。
“这袭裙子好像似曾相识。”我说。
“当然啦,是你设计的。”陈定梁说。
“果然是我画的那张草图,你偷看过我的草图?”
“我没有偷看。”
“你不是偷看的话,怎会知道?”
“你丢在废纸箱里,我在废纸箱里拾回来的。”
他竟然从废纸箱里拾回我的草图,他早就处心积虑要做一件衣服给我。
“我从来不会做人家设计的衣服,这一次是例外。”陈定梁说。
“多少钱?”
“算了吧,是生日礼物。”
“谢谢你。”
“你可以穿这袭裙子和你男朋友去吃饭。”
“我跟他分手了。”我说。
陈定梁愕然地望着我,脸上竟然闪过一丝喜悦,马上又换上一张同情的脸孔。
“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分手的吗?”
“嗯。”
“原来你那天不是想跟我说生日快乐。”他的神色有点得意。
陈定梁也许以为我在最失意的时候想到他,是对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也许是真的,但我不想承认我在失意的时候想起他。更合理的解释可能是我知道他对我有特殊的感情,他几乎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而我在那一刻很想寻求一点来自异性的安慰,所以想到他。
“不,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我才不要让他自鸣得意。
“只是想说一声生日快乐?”他质疑。
“是。”我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因为那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缘分吗?”他锲而不舍。
“是因为这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友谊。”我说,“世上大部分的眷侣都不是同月同日生的。”
“世上大部分的怨偶也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陈定梁说。
“所以同月同日生也就没有什么特别。”
“你跟你的男朋友分手时想到我,这就是特别之处。”他坚持。
“你无非是要证明我对你有特殊感情罢了,对不对?”我生气。
“如果是真的,也没有必要否认。”他骄傲地说。
“现在送生日礼物给我的是你,我可没有送礼物给你。”我讽刺他。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他咄咄逼人。
“因为我当你是朋友,但我现在觉得你很讨厌!”我站起来说。
陈定梁的表情十分愕然,他想不到我会骂他。
“对不起。”我说,“我不应该说你讨厌,‘讨厌’这两个字在我来说是很亲密的,你不配让我讨厌,你是可恶!”我掉头便走。
我也想不到我会向陈定梁发脾气,也许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他碰巧惹怒了我。
“对不起。”陈定梁拉着我说。
“放手!”我甩开他的手。
我走进电梯里,陈定梁用手拦着电梯门,我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狠狠地踢他的膝盖一下,陈定梁踉跄退后,电梯门关上。
我在电梯里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真的很挂念森。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得不到?
为什么他是别人的丈夫?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被陈定梁这种男人试探?他是什么人?
失去了森,我便马上变得毫不矜贵吗?可是,无论我多么挂念森,我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不可以,我不可以。我这么艰难才从他手上逃脱,我不能回去。
我走出电梯,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周蕊!”陈定梁竟然追来。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他愈叫我愈走。
“对不起!”陈定梁追上来说。
“不关你的事!”我说。
他把裙子交给我,说:“你忘了带这个。”
我接过裙子之后匆匆走上一辆出租车。
见过陈定梁,我更爱森。
回到家里,我泡了一个热水浴。这个时候,有人拍门,是郭笋。
“这么晚,你还没有走吗?刚才蛋糕店关上门,我以为你走了,进来坐。”我说。
“你说有好消息的话要告诉你。”郭笋笑着说。
我听到“好消息”这三个字,一点心情也没有,唯有强颜欢笑。
“我不是说有一个朋友请我去旧生会的舞会吗?我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人。”
“是什么人?”
“是开粥店的。”
“那跟你一样,都是卖吃的呀!”
“所以我们很投契,他的粥店在铜锣湾,是一家很雅致的粥店。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吃粥。”
“好呀。”
“你这房子是不是要卖?”郭笋问我,“我在地产公司看到广告。”
“是的。”
“你要搬吗?是不是要结婚?”
我摇了摇头。
“你没事吧?”郭笋体贴地拍拍我的肩膀。
“没事。”
“有没有人来看过房子?”她问我。
“经纪约过几次,我没有空。”
“我很喜欢这里,不如卖给我好吗?”
“你想买吗?”
“我刚刚想在蛋糕店附近找房子,与其卖给别人,倒不如卖给我,你可以省回佣金。”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我本来是想把房子卖掉的,但突然有一个人说要买,我却迟疑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郭笋指着墙上那幅森砌的《雪堡的天空》。
“这是雪堡的一家餐厅。”
“很漂亮,我也想在这家餐厅里卖我做的蛋糕。”郭笋细意欣赏那幅砌图。
“这家餐厅的存在可能只是一个幻象。”我说。
“但看来是真实的。”郭笋说。
“真实的东西有时候也太遥远了。”我说。
我为卖不卖房子而挣扎了多天。
这一天,徐玉和游颖买了外卖来陪我。
“这所房子要卖掉真是可惜。”徐玉说。
“蛋糕店的老板娘愿意买,你为什么又犹豫?”游颖问我。
“她根本舍不得卖。”徐玉说。
是的,我舍不得。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卖。”徐玉说,“留作纪念也是好的,这里有唐文森的气息嘛!”
是的,我仍然能嗅到森的气息和我们在床上缠绵的气味。
“她就是想忘掉他。卖还是不卖,你要决定。现在不卖,迟些房子跌价了,就卖不到理想价钱。”游颖说。
“我知道了。”
“现在你可以考虑陈定梁吧?”徐玉说。
“讨厌的东西。”我说。
“宇无过等着他设计封面,你快跟他说。”徐玉催我。
“我明天找他。”我说。
“现在找他嘛!宇无过的书赶着出版呢!”徐玉把电话放在我手上。
为了徐玉,我硬着头皮找陈定梁,他很快回电话,我把话筒交给徐玉,由徐玉跟他谈。
“怎么样?”我问徐玉。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徐玉放下话筒。
“你跟他说不就行了吗?他怎么说?”
“他要跟宇无过见面,我们约好明天吃午饭,你也来吧。”
“不。”我不想跟陈定梁见面。
“好漂亮的裙子!”游颖在我睡房的床上发现陈定梁做给我的裙子。
“是在哪里买的?”她问我。
“是陈定梁做的。”我说。
“他是不是已经疯狂地爱上你?”徐玉问我。
陈定梁当然不是疯狂地爱上我,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男人疯狂地爱上我。即使是跟森一起的日子,我也不认为他是疯狂地爱着我,或许他曾经一度疯狂,但还是不够疯狂;如果他疯狂,就会为我而离婚,他终究是清醒的。和森相比,陈定梁就不算什么了。
我没有跟徐玉和宇无过吃饭,徐玉吃完饭后来内衣店找我。
“他和宇无过谈得很投契呢,而且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一个星期后就可以做好。”徐玉说。
“他真的不收钱?”我问徐玉。
“他敢收钱吗?”徐玉得意扬扬地说,“他问起你呢!”
“是吗?既然他肯为你设计封面,也就不用我跟他见面了。”
“他也不是那么讨厌,长得也不错,说真的,不比你的唐文森差呀!”徐玉说。
“那你爱他吧!”
“他虽然不比唐文森差,可是比不上宇无过呀!”徐玉骄傲地说。
“我不怪你,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是最好的。”我说。
一个星期之后,陈定梁做好了封面,交给宇无过,徐玉拿来给我看,书名叫《杀人蜜蜂》,封面的蜜蜂是陈定梁亲手画的,画得很漂亮,有一种惊栗感。
“陈定梁蛮有才气呢。”徐玉说,“这本书对宇无过很重要的,如果畅销的话,以后不愁没有人替他出书。”
“会畅销的。”我说。
“谢谢你。”徐玉好像很感动,“卖还是不卖,决定了没有?”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离开了男人,女人便要自己决定许多事情。
我到蛋糕店找郭笋,她正准备关店。
“你还想买我的房子吗?”我问她。
“我是很喜欢,但你不想卖的话,绝对不用勉强。我以前也卖过房子,那是我跟丈夫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卖的时候也很舍不得。那所房子在郊外,有些地方曾经出现白蚁,但是,到我搬走的前一晚,我竟然努力去找出那个白蚁巢,看着它们蠕动。我本来是十分讨厌屋里的白蚁的,要走的时候,却爱上他们。我很明白要放弃心爱的房子的心情。”郭笋温柔地说。
“说穿了,白蚁和爱情一样,都是侵蚀性极强的东西。”我苦笑。
房子买卖的手续,我找常大海替我办。大海没有收费。我请大海和游颖吃饭报答他们。
“找到房子没有?”游颖问我。
“还没有。”我说,“在这里附近的,不是租金太贵,便是面积太大。”
“我知道中环附近有些公寓面积只有二十多平米,租金不太贵,一个人住还可以。”大海说。
“你替周蕊问一问。”游颖说。
大海真的替我找到了一所公寓。
那所公寓就在中区行人电梯旁边,我看的房子,其中一扇窗刚好对着电梯的头一段,距离只有四五米,站在窗前,不但看到人来人往,还听得见电梯的声音。
“这里对着行人电梯,很吵呢!”陪我看房子的游颖说。
“所以租金也比较便宜。”女房东说。
“我就要这里吧。”我说。
“你不嫌太吵吗?”游颖问我。
“关上窗子不就行了吗?”
我跟女房东到地产公司办好手续后,和游颖到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吃饭。
“我以为你不会考虑那幢公寓。”游颖说。
“租金便宜嘛!自力更生,便要节俭。”我说。
“你做人就是坏在太有良心,你根本不用把房子卖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