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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会永远等你(2)


  他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份有生命的礼物。生和死,为什么一下子都来到?

  我身上的传呼机响起,把雪堡吓了一跳,是游颖和徐玉轮流传呼我。我放下雪堡,打电话给游颖。

  “发生什么事?你这几天不上班,又不在家,传呼你又不回电话,还以为你失踪了,我们很担心你。”游颖说。

  “森死了。”我说。

  “怎么会死的?”她不敢相信。

  “已经火化了,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鹤薮。”

  “那是什么地方?你不要走开,我立刻来找你。”

  我抱着雪堡坐在田边,天黑了,我看到两条黑影向我走来,是游颖和徐玉。

  “这个地方很难找。”徐玉说。

  “唐文森怎会死的?”游颖问我。

  我伏在游颖的肩上。

  我恨唐文森,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他说谎。我至今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恨他,他说谎。

  两个星期之后,我回到内衣店上班。珍妮和安娜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徐玉和游颖比我哭得厉害,可是我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游颖叫我去旅行,她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旅行。我不想走,她们失恋,我失去的,却永远不会回来。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他的骨灰所在之地。

  差不多关店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来。这个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身材有点胖,穿着一套黑色洋装和一件黑色长大衣,打扮得很端庄,她那一张脸涂得很白,但掩饰不了憔悴的脸容。

  “小姐,随便看看。”我跟她说。

  她挑了一个黑色的丝质胸围。

  “是不是要试这一个?”我问她。

  “你是这里的经理吗?”她问。

  “是的,我姓周。”我说。

  “我就试这一个。”

  “是什么尺码?”我问她。

  “这个就可以了。”

  “试衣间在这里。”我带她进试衣间。

  “你们先下班吧。”我跟珍妮和安娜说。

  “小姐,这个胸围可以吗?”我在试衣间外问她。

  “你可以进来帮忙吗?”她问我。

  我走进试衣间,她身上穿着衣服,她根本没有试过那个胸围。

  “我是唐文森太太。”她告诉我。

  我想立刻离开更衣室,她把门关上,用身体挡着门。

  “你就是我丈夫的女人?”她盯着我。

  我望着她,如果森没有死,我或许会害怕面对她,但森死了,我什么都不怕。

  这个女人不让我见森最后一面,我讨厌她。

  “我一直想知道森跟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搞婚外情,原来只是个卖胸围的。”她不屑地一笑。

  我不打算跟她争辩。

  “森这个傻瓜,逢场作戏的女人而已,竟然拿二百多万给你买房子。”她摇头叹气。

  她怎么会知道?

  “他的账户里没有了二百万,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她说。

  “你想怎样?”我问她。

  “幸而我在他的钱包里发现你写给他的支票,告诉你,是我拿去兑现的,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将来就是我的。”她展示胜利的微笑。

  我早就猜到是她,森说他一直将支票放在钱包里,是她在森死后搜他的钱包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火化吗?”她问我。

  “我不想他有坟墓,骨灰瓮本来应该放在寺院里的,我不理会所有人反对,带回家里,并不是我不舍得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走到我面前,身体几乎贴着我,盯着我说:“我不要让你有机会拜祭他,他是我的丈夫,死了也是我的。”

  她怨毒地向我冷笑。

  “你很残忍。”我说。

  “残忍?”她冷笑几声,“是谁对谁残忍?他死了,我才可以拥有他。”

  “你以为是吗?”我反问她。

  她突然脱掉上衣和裙子,身上只剩下黑色的胸围和内裤,几乎是赤条条地站在我面前。

  她的乳房很小,手臂的肌肉松弛,有一个明显的小肚子,大腿很胖,她的身材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我没想到森的太太拥有这种身材。

  “我是不是比不上你?”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

  “为了你,他想和我离婚。我和他十八年了,我们是初恋情人。他是爱过我的,他已经不再爱我了,都是因为你!”她扯开我的外套。

  我捉住她的手,问她:“你要干什么?”

  “你脱光衣服,你脱光了,我就把那二百八十万还给你!你想要的吧?”她用另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袖,说:“我要看看你凭什么把森吸引着,脱吧!”

  我脱掉衬衫和裙子,身上只剩下白色的胸围和内裤,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我的胸部,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将她比下去了。

  “我丈夫也不过是贪恋你的身材!他想发泄罢了,他始终是个男人。”她侮辱我。

  “如果只想发泄,他不会和我一起五年,他爱过你,但他临死前是爱我的,他在死前的一天也问我爱不爱他。”我告诉她。

  她突然笑起来:“可惜他看错了人,你为了二百八十万就在我面前脱光衣服,你也不过喜欢他的钱罢了!好,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就当作是你这五年来陪我丈夫睡觉的费用。”她拿起皮包。

  “我不打算收下这二百八十万,我这样做是要惩罚你不让我拜祭森。”我穿上衣服,“如果他可以复活的话,我宁愿把他让给你。爱一个人,不是霸占着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可惜他不会回来了。”

  她突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痛哭。

  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突然觉得心软,拿起她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她也是受害人。

  我走出试衣间。我为什么可以那样坚强?如果森还在我身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一定招架不来。他不在了,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保护我、纵容我,我知道我要坚强。

  她穿好衣服从试衣间走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内衣店,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商场的走廊上消失。

  我走进更衣室,蹲在地上,收拾她遗下的一个没有试过的胸围。我的心很酸,双手双脚也酸得无法振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自从森去了之后,我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我以为人在最伤心的时候会哭,原来最伤心的时候是不会哭的。

  他走得太突然了,我的伤心变成恨,恨他撇下我。我告诉自己,或许他不是那样爱我的,我不应该为他伤心。但,就在今天,他太太亲口告诉我,他提出离婚,他的确有想过跟我一起,甚至于厮守终生。我从来不相信他,我以为他在拖延,我不相信他有勇气离婚,我误解了他。这个男人愿意为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能把他换回来,我宁愿他活着而没有那么爱我。

  我放声痛哭,他会听到吗?他会听到我在忏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吗?我刚才不应该这样对他太太,我应该哀求她让我看一看他的骨灰。我为什么要逞强?他曾经戏言他太太会把他剁成肉酱,她没有,她只是把他变成灰。他对我的爱早已化成天地间的灰尘。

  每个星期天,我会去鹤薮探雪堡。它长大了很多,已经不用吃奶,它好像会认人的,它认得我。

  这个星期天,游颖和徐玉陪我去探他。

  “常大海回来了。”游颖告诉我。

  “真的吗?”我替游颖高兴。

  “他昨天晚上回来,说有几件衣服搬走时没有带走,然后就赖着不走。”游颖说。

  “你不想的话,怎会让他赖着不走?”徐玉取笑她。

  “他跟你说什么?”我问游颖。

  “他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跟他说。”

  “你跟他说?”

  “我跟他说我爱他。”游颖红着脸说。

  “你竟然会说这句话?”我不敢相信。

  “我是爱他的,为什么要隐瞒?”

  “常大海岂不是很感动?”我说。

  “所以他赖着不走啦。”游颖说。

  “他跟涂莉完了吗?”徐玉问游颖。

  “他说是完了。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从来没有尝试去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一直以为了解他,但我不是。他爱我甚于我爱他。如果不是唐文森这件事,我也许还不肯跟大海说我爱他。原来,当你爱一个人,你是应该让他知道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永远失去他。”游颖说。

  “是的。”我说。

  “对不起,我不是要再提起这件事。”游颖说。

  “不要紧,我唯一要埋怨的,是上天给我们五年,实在太短了,我愿意为他蹉跎一生。”

  “有这么好的男人,我也愿意。”徐玉说。

  “为了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游颖说。

  “我可以的。”我说,“他会保护我。”

  “你现在会重新考虑陈定梁吗?”徐玉问我。

  “我很久没有见过陈定梁了,他从来不是后备。”我说。

  找陈定梁来代替森,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代替森。

  就在我们讨论过陈定梁的第二天下午,我在中环一间卖酒的商店碰到陈定梁。

  “周蕊,很久没有见面了。”他说。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们连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概率都遇上了,在这里相遇也不出奇呀!”他还没有忘记那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缘分。

  “啊,是的。”我说。

  “你的事情,我听到了,很遗憾。”陈定梁跟我说。

  “是徐玉告诉你的吗?”

  陈定梁点了点头。

  “我很爱他。”我说。

  “我看得出来。”陈定梁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给爱情折磨。”

  他看到我拿着一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

  “你也喝酒的吗?”他问我。

  “我喜欢买一九九零年的红酒,我和他是在这一年认识的。”我说。

  自从森死后,我开始买这个年份的酒,渐渐变成精神寄托。这一天所买的是第三瓶。

  “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陈定梁告诉我,“这一年的葡萄酒很值得收藏,是书上说的。”

  “那我真是幸运。”我说。

  我总共收藏了十一瓶一九九零年的法国红酒。陈定梁说得对,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葡萄收成很好,这个年份的红酒不断涨价,快贵到我买不起了,只能每个月尽量买一瓶。

  在过去了的春天,我在森给我的那一块土地上种了西红柿。雪堡负责耕田,它已经一岁了,身体壮健。田里种出来的西红柿又大又红,我送了很多给徐玉和游颖,还有安娜和珍妮。自己种的西红柿好像特别好吃,常大海和游颖也嚷着要在那里买一块地亲自种菜。

  这天徐玉来找我,她说有东西要交给我。

  “是什么东西?”我问她。

  “你拆开来看看。”她说。

  我拆开纸袋,里面是一个相架,相架里有一只类似蜜蜂的东西,但又不太像蜜蜂,它是有脚的,一双翅膀像宝石,是彩色的。

  “这是蜂鸟的标本,你不是说过想要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宇无过给我的。”

  “你和他复合?”

  “我和他不可能再一起了,但是偶尔还会见面。”徐玉说。

  我仔细地看着那一只死去多时、被制成标本的蜂鸟,它是唯一可以倒退飞的鸟,如果往事也可以倒退就好了。森会回到我身边,会倒退回到我的怀抱里,给我温暖。我们的爱就像那蜂鸟,是尘世里唯一的。

  我把蜂鸟的标本带回家里,并且买了第十二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这一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只有六摄氏度。我在被窝里听“I Will Wait for You”,我很久不敢听这首歌了,森死后,我第一次再听这首歌。

  “咯咯咯咯——”有人在外面敲我的窗。我挪开窗前的那一幅《雪堡的天空》,外面并没有人。我打开窗,寒风刺骨,外面没有人,我记得森常常跟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在一个这样寒冷的晚上,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