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班”,每年都有人留级
我在入伍的第二周,正式开始在“快班”上课。教室在离我们宿舍很远的一栋小楼里,要走十几分钟的路,女生班就走在我们前面。看见莫妮卡就在里面,我心想要是能和她在一起上课就好了。这次是打散了重新组合,男女生不再分开,而是混编成四个级,每个级一个班,按英文水平的不同程度及是否美国公民,还有高中是否在美国上学来划分。所有拿绿卡、高中不是在美国的人分到了最低的一个班级,补充美国历史等基础知识。我名正言顺地被分在这个班。莫妮卡分在最高的一班,我和她差距明显。
她的那个班没有语言方面的训练,我们则要做很多这方面的练习,据美国海军的说法是,我们这些老外之所以没掌握好英语,是因为不懂得怎么学习,只要掌握了技巧,谁都能学好英文。所以海军打算教我们很多方法,最后还要快班的老师和我们的教官同时证明这个人合格了,才能毕业。不过我听说快班的老师也没那么严格,因为我们这些“补习生”只跟着他几周就结束上课了。
前几天我和莫妮卡只在饭堂和医院偶尔见过几面,在训练营根本就没机会说话,这回在学校里碰到,两人都特别高兴。她抓着我叽叽喳喳地不停地在说她们班里的事,说那个女教官怎么怎么凶。我喜欢听她讲话,虽然有时候听不懂,但显然她并不在乎,我也很少插嘴,直愣愣地盯着她的浅棕色的大眼睛,笑时露出的一口白牙。我就这么听着,偶尔笑一下,直到上课时间到,我不得不回到自己的班里。
“下课我来看你啊。”她冲我丢下这句话,像烟一样消失了。
不是我对莫妮卡情有独钟,而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她的清新质朴确实能给我一点精神上的慰藉。不只是我,很多人都喜欢和她说话,我反倒因为腼腆而没怎么过多地搭讪。相比莫妮卡,有的女兵却是非常粗犷,一点女人味也没有。一个黑人大妞,就爱说我很烦的一句口头语,“shut up(闭嘴)”,每天都要说好多次。有一次把我惹急了,我喊回去,“Don't tell me shut up!You first shut up!(别让我闭嘴!你先闭嘴!)”她马上就开始看人下菜碟,用“You fucking Chinese(讨厌的中国人)”来骂我,我气急了,差一点就用类似“黑鬼”之类的话回击了,但还是忍住了——她有种族歧视,不代表我也有。
在快班,跟我谈得来的还有一个墨西哥女孩,后来听说因为扛不住艰苦的训练,她离开军营了。还有一个香港的男孩,英语要比我好一些。最亲切的还是一个上海女孩,个子娇小,说话温柔,据说后来分到基地当了护士,对她来说,这是不错的工作。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她像我一样承受那些魔鬼训练,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知道海军有没有“淘汰率”的说法,反正我听说新兵营里每年都有人留级,有的是老墨(墨西哥人),更多的是一些素质不高的人。为什么海军会把素质不高的人招到军营来?可能有时候也存在为了完成征兵任务而“大帮哄”的现象吧,但这些人最后都会被新兵营刷掉,所以我们这8—9周的训练并不只是训练,也是一种考试,要选出最合适的人。
如果你生病了,或者因为犯错误蹲了7天禁闭,而你的班级已经升上去了,那你只能留级,跟新来的大兵从头做起。如果你是伤人或者自残,那对不起,只能离开军营。
还有一些人挺“背”的,家里出现重大事故,老婆或者孩子出了意外,心理医生一考核,得出一个结论“你崩溃了”或者“有崩溃的可能”,你就不能当军人了。
其实“留级”已经是一种最大的惩罚,因为留在这里极其不自由,排队吃饭、戒烟戒酒、不能回家见亲人……这不就是蹲监狱嘛。
我们的班长本度拉就是留级了四五届。无论长相还是作风,他都颇像个“黑社会老大”,说话办事都很痞气,走路趾高气扬,一见到我们就宣布:“我是老大,因为我在这里的时间最长。”他那副什么都懂、“少跟我来这套”的样子,让老师也没辙,最后这块难啃的骨头反而变成了“老师助理”。但老师又怎会知道,他没事就教我们应该怎么对付教官、怎么偷懒呢。
当然,他教不了我们怎样快速毕业,因为他自己就留级了一年,“我留级都是因为关禁闭,一年里蹲过三四次禁闭,我扛啊扛啊,总是快到毕业时又关禁闭了,太背了!”听他的解释,好像还挺冤枉。
直到我毕业,这个老兄还没毕业呢,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如果这本书是他写,那么我相信大部分的章节都是“蹲禁闭的日子、留级的日子、在新兵营的日子”,整个一部忏悔录。
后来我琢磨,这个“兵油子”是在变相地逃避入伍,逃避成为真正的军人。你看他犯的那些错误,不是抽烟就是骚扰兄妹班的女兵,总之就是无法毕业,海军却不把他撵出军营,双方不知道谁更耗得起。反正美国军队的新兵营一定要把人训练合格,不能把不合格的人送到军队去。
我们班教英语课的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很明显地看出来他一条腿有严重的疾病,这是一个参加过朝鲜战争和越战的老兵,幽默风趣,上课爱讲故事,说笑话。他很清楚我们的水平,说的话还算浅显易懂。
我环顾左右,几乎清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少数几个黑黑的家伙,特别显眼。我没有看到那种熟悉的、带着明显中国特征的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感觉有点紧张,又有点庆幸,我认为自己的独立存在是一种考验,听不懂的时候就不能依赖别人给我翻译了。我尽量竖起耳朵听,甚至两只眼睛也变成了耳朵,眯得比其他同学更小。我不信四只“耳朵”会够用,所以每个发梢都变成了耳朵,一根根直立着,不放过任何听得懂的和听不懂的声音。我甚至不敢笑,怕笑声会影响到这些“耳朵”接收信号的质量。
我对老头提的第一个问题就把他难倒了,我甚至后悔提出那个问题。我想收回,但已经晚了。
“你是问我为什么美国人很少提起朝鲜战争吗?”
他摸了摸那条不听使唤的腿。我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残忍。这时所有的同学都下课出去了,教室里变得静悄悄的。我拿起白板擦,把白板上的黑字擦掉,他感激地看看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好像越是没人提也就越是没人说起了。”
老头儿,你在回避问题,因为你们打输了,提起来觉得丢脸。我心里想。
“我看到很多关于越战的电影,却很少看到以朝鲜战争为题材的,我想是不是我不了解,其实有很多?我很喜欢看电影的。”
“越战使美国人学到了很多教训,对美国近代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朝鲜战争……朝鲜战争毁掉了麦克阿瑟将军。”
“看来你不太想提这个。不过,我去过麦克阿瑟的家乡维吉尼亚,有一个很小的麦克阿瑟将军纪念馆,在他出生的地方。”
“哦?这我倒没想到。我以为没有多少人还会想起他。”说完他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我得去加点咖啡了。”然后慢慢走出教室。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起1995年自己开车游历美国东部的情景。那是我偶然看到的一座纪念馆,一栋白色方形的建筑物,读了门前的说明才知道,鼎鼎大名的麦克阿瑟就是在那里出生的。纪念馆门可罗雀,异常的宁静。那是5月,鸟语花香的日子,我的印象中那里很美,整个城市很干净,绿草如荫,没有凄凉的感觉。
而后我又和不同的美国人聊起过朝鲜战争。有的人的回忆很痛苦,说那是“人间地狱”,冒着炮火,踩着战友的尸体,仍然往上冲的朝鲜人,着实把美国人吓坏了,后来甚至有些山头,是老美主动拱手相让的。有的人认为美国选择了主动遗忘,是因为那本来就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拥有当时最强军事力量和武器装备的美军,与小米加步枪的中国志愿军打仗,就如同大人和小孩打架,即使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何况,美国还没赢。三八线的划分,将永远提醒他们,这段耻辱的记忆。
有没有人敢装病号?
1999年的1月,我还在快班煎熬着。时间肯定过得很快,因为无暇去想。从最初的计算日子到后来的放弃计算,我渐渐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没有烟,没有酒,没有女人,没有电视,大抵监狱的日子也是这样的。我像一只适应能力强的老鼠,满足于这种得过且过的状态。现在每天太阳从东方升起,我都会快快乐乐地去上课。待了一段日子后,我发现军营的生活不算太坏,只是寒冷的天气和永远穿不暖的制服给我带来些小小的麻烦。入伍后的第三个星期,我突然病倒了。原因是天冷,风大,晚上宿舍的窗户总是封闭着,中央空调成了病菌传播最好的媒介,将某张嘴里呼吸出来的恶臭传送到每个张开嘴的倒霉蛋的肺里。我那超常大的扁桃体自然很快中招。早上起来,头痛难忍,喉咙肿痛,口水难以下咽。我坚持了一天,不得不在第二天一早向组织提出看病的要求。教官痛快地签完字,班里的卫生员带着我去卫生所。
第一次来到营地的医院,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建筑物都像我们宿舍那么老旧。这所医院有着大大的落地玻璃,还有宽敞又明亮的大厅,医生穿着漂亮潇洒的军官服穿梭其中,使医院呈现出不同于一般民间医院的英武之气。我突然想,如果能当个军医,每天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也不错啊。
不过,病人就没那么可爱了,只听得门诊排队处咳嗽声一片,看来流感蔓延得挺严重。但在排队的时候,我发现有些人并不真像生病,和别人有说有笑,挺欢实的啊。我开始怀疑,真的有这么多人生病吗?美国大兵的身体应该不至于这么差,这么容易病倒吧?再说了,以我在美国生活这些年的经历来看,很多老美都是天生的演员,演什么像什么,所以不能排除有人为了能休息一下而装病号?毕竟,这个季节的气候很差,等到春暖花开再假装感冒发烧,难度就更高了……
我发着烧,糊里糊涂地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才轮到医生的诊治。也许真的是装病的人太多了,医生先是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的同情,直到量完体温,他的声音才柔和起来。
“急性扁桃体炎,高烧39度8,你确实病了,小伙子。给你开一天卧床休息,两天列席训练,3天后来复查。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病假了,因为确实有一些素质不高的人为了逃避训练,跑到这里来弄假条。”哦,原来如此。我配合地点了点头,心里其实暗骂:都是某些人闹的,搞得我们这种真生病的人也不能消停地养病。
尽管发现我是真病号之后,医生的态度明显好转,但他还是吝啬地只让我卧床一天,第二天就要“列席训练”,意思是别人训练,我在旁边站着看。只要我还能站着,就休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我冲着这位少尉军医说了声谢谢。仔细看了一下我的病假证明,“医生建议”那一栏,他在“不做剧烈运动”“不做俯卧撑”“不做蹦跳练习”“不体罚”“不排队就餐”等几项前打了对钩。我拿着证明,取完药,摇摇晃晃地向教学楼走去。
我们平时都是列队去上课,这次我有机会一个人享受走在营地大街上的特权。我头上戴着毛线防雪帽,像特种兵的面具,翻下来可以遮住嘴和鼻子,只露出两只眼睛。脖子缩在衣领里,迎着风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平时十几分钟的路程,用了我半个多小时。
“这是我的病假证明,我发烧了,法兰克先生。”我声音很小,晃晃悠悠地站在老师的旁边,好像随时要倒下的样子。班上的同学都停下来看着我。
“不用看你的证明了,士兵,你肯定病了,快回去休息。”老头站起来推着我向外走。
“下次不用给我拿假条来,先休息,跟你们班长说一声就行了。我知道你们的规定,那也得看情况。”他带上门后小声地对我说。
“我可不想还有下次。”我笑着跟他说,那笑的样子一定像哭。
“是,是,当然,我也不希望你再生病。”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心点,好好过。”说完他进了教室。
我突然心血来潮,转过身走到莫妮卡的教室,从窗户外匆匆地扫了一眼。她正低着头,没看见我,我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就又多看了一眼,在心里说了声再见,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生病竟然成了一种享受。我躺在床上,享受卫生员送来的病号特餐,味道其实还可以,我没有什么胃口,甚至觉得难以下咽,但这些并不重要,我享受的是被人照顾的感觉。虽然只有一天,还是在身体很不舒服的情况下度过的,但我充分享受了那份宁静。当所有人在外面列队、跑步、喊口号的时候,我可以在空旷的宿舍里昏昏入睡,或者胡思乱想,那种感觉真奇妙。
这次生病,让我意识到自己又有了一个新的目标——战胜自己。
为什么美国海军这么牛?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快班里,军队从来不会发给我们什么教科书,只有很简单的小册子,有时候干脆就是打印出来的几张纸,今天两张明天三张的,最多再加上几页参考资料,而且所有这些东西下课时都会回收,更不会留什么作业。为什么?据我的观察,军队不想让任何东西影响到军人的训练。如果有人下课后回到营地,还嚷着要写作业、逃避训练,那该怎么办?所以我们总是两手空空地进出教室。
但脑袋可不会“空”着。我们几乎每堂课都有随堂小考,虽说题目不难,都是刚刚讲过的知识,但只要不认真听,一样过不了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