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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米兰之行(8)


  自以为粉饰得很好的表情,在这时终于露出一丝破绽,看得那端的秦子彧立即改口:“算了算了当我没说。咱们那帮同学里,现在还在正儿八经做设计的,也就你们几个了。我不打击你积极性。”说着不忘连拍自己的嘴。

  钟有时环顾一下四周,空旷的房间、几个大纸箱、几个行李箱。还需要老秦出面打击她积极性吗?现实早已将她打击得透透的了。

  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钟有时终于舍得爬起来,拿着手机往门边赶:“我叫的比萨到了。”

  一听有比萨,老秦也坐不住了,明显咽了口唾沫,趁着钟有时往门边赶的工夫,她也轻车熟路地点开外卖软件,一边滑着页面一边问:“对了,你在米兰都待那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到搬去佛罗伦萨?”

  “不是你总说吗,佛罗伦萨男是全意质量最高的,还六块腹肌,不,八块……”钟有时一边调侃着一边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却并非她熟悉的那位留着大胡子、看似40岁实则18岁的送餐小弟。

  钟有时一头雾水地拿着这封挂号信回了屋。

  视频那头的秦子彧点完外卖,返回视频页面一看:“比萨呢?”

  比萨没有。钟有时裁开信封,只得一张法院传票。

  她被告了。

  钟有时再也顾不上去讨论佛罗伦萨的帅哥们腹肌到底有几块,手一抖就掐了视频通话,盯着手中传票反复看。她没看错,那姓陆的竟真的要求她赔偿40万的损失。

  如今这屋子空旷得足够她来回踱步、咬牙切齿、骂爹喊娘。最终,钟有时深吸一口气,忍下所有冲动,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幸好,姓陆的微信号她还没删:“老大,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写完这句,自己读一遍,总觉得语气太硬,在句尾加了个“呀”字——“老大,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再读一遍,似乎那个“呀”字也不够表达自己讨好的姿态,又在句尾加了个傻笑的表情,这才满意地点击发送。

  显然现实还嫌对她打击得不够,都不给她一个焦急等待回复的机会,就果断甩了一句冷冰冰的系统提示:“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

  钟有时盯着这行字: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

  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

  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

  瞬间急火攻心,她猛地把手机给摔了。

  本该踏上火车去佛罗伦萨的钟有时,揣着被自己摔碎了屏的手机,开始了漫漫寻人之旅。

  寻到酒店,人已经撤了。试着向前台打听,陆觐然倒真的给她留了话:“法院见。”

  看着字条上那笔锋犀利的三个字,钟有时千忍万忍,终于忍住了二摔手机的冲动。毕竟再摔一次,手机就真的得报废了。

  她还能去哪儿找他?难不成真的要法院见?

  一筹莫展时,钟有时突然灵光一闪:宋姐的婚礼!

  19号!就在明天!

  陆觐然抵达教堂时,不少宾客已提前到场。

  新郎是传统天主教徒,婚礼形式自然安排得一板一眼,女宾着浅色连衣裙,男宾着西服,这都是邀请函里特别声明过的。陆觐然也照办,领结一丝不苟,衣襟浆得笔挺。

  当然,他得先行去休息室,和宋姐打个照面。他敲响休息室的门没一会儿,宋姐唯一的伴娘就前来应门了——宋栀。

  宋栀今儿穿了件薰衣草色的长裙,简约得不戴半点饰品,却依旧光彩夺目。以至于陆觐然目光定格许久,好不容易才移向梳妆台前做最后准备的宋姐。

  宋姐身上的婚纱——这也是陆觐然第一次窥见这件婚纱的真容。萧岸的工作能力果然不容人质疑半分。整件婚纱都在发光,衬得宋姐也光彩熠熠。

  陆觐然笑:“你今天真的太……”却有另一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陆觐然回头一瞧,先走进他视线的,是一头小脏辫。

  继而才是那熟悉的、小痞子一般的声音:“宋姐!”

  门外透进的光线天鹅绒般柔软,使得走进来的女人亦圈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休息室里的三个人齐齐闻声望过去,谁的眼里有一瞬间的花开花落,却又偏偏粉饰出一派面无表情?

  钟有时就这么踏着三个人的目光走了进来。脸上的笑意拿捏得很好,稍扬一分则显娇俏,稍垂一分则显娇弱——谁让她这是腆着脸求和来的?累。

  宋姐在自己婚礼当天见到这许久不曾碰面的学生,开心得都顾不上曳地的裙摆,勉强提溜着裙摆两边,径直朝钟有时走了过来:“你不是说明年春夏订单太多,太忙来不了了吗?”

  “明年春夏订单太多……”钟有时心虚得就差被自己一口唾沫呛死,不自觉抬头瞄一眼宋姐身后那个原本面无表情的男人——果然此刻的陆觐然嘴角噙着半点笑,眉梢扬起半寸挑,分明在取笑她吹牛吹上天。

  “当然你的婚礼最重要啦!”

  骗子嘴够甜,宋姐笑呵呵,原本一直处于围观状态的陆觐然不承想这时宋姐竟拉他入局。宋姐手一抻,就把他挽了过去:“对了,觐然,这孩子跟你还颇有渊源。”

  “颇有渊源”四字一出,陆觐然想这小脏辫估计也跟自己一样吓了一跳。自小脏辫进门起,他俩眼神都没正式对上过,俨然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他是心思深、表情浅,这小脏辫是骗术高、脸皮厚,明明就是装傻组合,难道还被宋姐读出了破绽?

  显然宋姐随后出口的话,二人谁也没料到:

  “她可是你前几年办的资助计划里,资助过的学生。”

  然栀基金未正式成立前,他与人合作试水过几项资助计划,有成有败。当然和如今的然栀基金的规模相比,当年的资助计划太不足挂齿。陆觐然还以为小脏辫会和他一样诧异,不承想这小脏辫一副早已心知肚明的样子,还在那儿装作和他初次见面的样子:“陆先生,我这样突然闯进来,没打扰到你们吧?”

  既然她要装作初次见面,那么,陆觐然收起满腔诧异,客气而疏离地笑道:“你好。”

  令陆觐然意外的还不止于此。他以为她此行是来求饶的,可她竟然在整个婚礼前后,都没有私下里找过他。

  婚礼开始前半小时新郎已准备就绪。米兰当地有名的华裔,40多岁该有的样貌与气度,站在牧师跟前,不发一言已是不怒自威。奢侈品集团高管,在场多少女士手里提的名牌包都出自他家。即便在这个观念开放的国度,一个40岁的黄金单身汉要娶一个年长自己半轮有余的女人,这女人无论在谁眼中,都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宾客席中的所有人,目光无不聚集在这对新人身上,唯独陆觐然,偶一走神目光便扫向了后几排的角落。那头脏辫在人群之中,他一眼就能分辨。他突然有些好奇,这小脏辫在走神想些什么。钟有时一路目送宋姐踏着舒缓的音乐进场。

  阳光透过玻璃墙体一片一片折射在宋姐身着的那件婚纱上,熠熠生辉。一个女人平生最美的时刻不过如此了,可没人知道这件婚纱的原稿就出自她手。

  当然她也不想让人知道。毕竟这件婚纱烙了萧岸的名可以增值,可若是烙上她的名……

  旁座的两位年轻女宾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着:“我以后一定要穿着萧岸设计的婚纱结婚。”

  别人的艳羡,钟有时听来却略觉刺耳,她本想借着婚礼来向陆觐然求饶,求陆觐然撤销控诉,可突然之间,她在这儿待不下去了。萧岸这个名字仿佛正站在云端,俯视着尘埃中挣扎着的她。

  高下立判。

  钟有时坐在教堂外的台阶上,任刺眼阳光将自己的满腔郁结晒化,直到一双考究的皮鞋停在她身旁。她抬头看逆光里,有双静谧而蛰伏的目光,静静看她……

  陆觐然也坐在了台阶上。与她平行,却不与她对视。“认识你之后,我人生头一次开始质疑自己的眼光。”他说,“我觉得你很有天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混成现在这样。”

  钟有时笑笑,以同样若有似无的声音回答他:“可能真的是你看走眼了吧。”

  她曾经也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留学第二年,助学金莫名其妙中断,她索性直接辍学和同学一起创立了自己的品牌。从第一个时装博主穿她的设计出镜、从接到第一笔订单、从拿到第一个时装周邀请,她的确以为自己是真的有天分,不然怎么可能一路走得如此顺遂?

  可后来呢?经历了买手退订、入不敷出、工作室倒闭、合伙人退出、重新开业、二度倒闭……事实证明,她真的高估了自己。

  如今,她的老同学,就是曾经的合伙人,早已顺利完成了学业,如今是某三线品牌的AD(编者注:某游戏中的团队领导角色)。而她,什么也不是。这女的,竟真的对成功没有半点儿欲望?如此容易退缩,又何必要装作一副黯然神伤、低垂眼眸的样子?

  陆觐然收回目光,同样收回他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同情心。他不是没有押错宝的时候,但他知道及时止损。

  米兰之行终于这么磕磕绊绊地结束了。

  宋栀前一天刚送走了飞去度蜜月的亲妈后爹,后一天又轮到送他。

  陆觐然难免有些郁闷。此次米兰之行本想借着送婚纱的由头行一行一己私欲,可除了徒增一堆麻烦,他几乎一事无成。知道此刻临别了,眼前这女人还是只给了他一个朋友式的拥抱。

  “我春节可能会回国。”

  陆觐然一听,眼尾一扬。

  “到时候我带上克雷泽,去你家包饺子?”

  陆觐然那刚扬起的眉尾狠狠一抽。

  来的时候细雨阵阵,走的时候阴雨绵绵,还真是格外头尾呼应,应心应景。

  多少还是有些不死心,临走前他还不忘最后挖一下墙脚:“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拓展国内市场的建议,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真的,国内市场这几年的发展速度快到你无法想象。”

  她只灿烂地笑,也不知有没有真的在考虑。

  简直是含恨离去。长达十几小时的飞行时间,足够陆觐然用来反省。他拼命工作一整年,就为把时间都留给这次假期。如此拼命如此难得,最终结果却只是——“我会带上克雷泽去你家包饺子。”

  直到下飞机,他都一直板着脸。从阴雨天回到了雾霾天,他爱的阳光明媚到底何时才能来?

  排队入关。一切流程早已轻车熟路,陆觐然一路眼皮都不带抬。

  明明还没有接触到户外的雾霾,嗓子就已经备觉干哑,陆觐然喝一口水的工夫,排在他前头的人已顺利入关。

  陆觐然一步上前,面对面无表情的海关,他也是面无表情地递上自己的护照。海关在证件照与他本人之间来回逡视,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目光,却不知怎的,陆觐然竟隐隐觉得被盯得发毛——前所未有的不适感。

  更令陆觐然不解的是,海关明明很快结束了审视,他却依旧感觉到自己被一道视线紧紧锁定着。

  莫名的第六感如此强烈,以至于海关都已经盖好章并将他的护照递回了,陆觐然却被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牵扯住,一时之间止步不前。最终没忍住,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扭头看向对面的另一列入关队伍。

  他的目光刚过去,某个身影分明早已跃跃欲试,接着这声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就还了回来:“嗨!”

  陆觐然一时不查,含在嘴里的那口水差点儿吐身前的海关人员一脸。

  陆觐然还以为自己看错,不死心再一定睛细看。可越是细看,眼眸就凝得越紧。对面那列队伍中,那个称不上多熟悉的人,正连连挥手跟他打招呼,丝毫不顾及自己面前那位表情越发严肃的海关,笑得一派阳光明媚。

  当然,这绝非陆觐然所期待的“阳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