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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再长长吧,姑娘……你们还嫩呢”(4)


  她有三个儿子,一个都没活下来。房子被烧毁,孩子被烧死。她坐在地上逢人就哭诉,哭诉自己的不幸。等她终于站起身来,又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去找谁?

  我们全家都进了森林:爸爸、哥哥们和我。没有任何人鼓动我们,更没有人强迫,我们是自己要参加游击队的。只有妈妈和一头牛留在村里……

  ——埃琳娜·费多洛夫娜·克瓦列夫斯卡雅

  (游击队员)

  我根本就没有多想……我有自己的专业,那是前线需要的。我丝毫也没有犹豫和动摇。其实我没怎么见到谁在这个时候还想安坐家中等待什么。我只记得一位年轻女子,她是我们家邻居……她对我坦诚地说:“我很热爱生活,我喜欢打扮,我不想死掉。”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是这样子,也许他们是不想说出来,是掩饰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

  我记得我临行前把自己房间的花搬出来,请邻居照看:“请帮我浇浇花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等到我回来时,已经是四年以后了……

  留在家里的小女孩们都羡慕我们上前线,可成年女人们都哭了。和我一起走的姑娘当中只有一个站着没有哭,其他全都哭了。可是后来她也禁不住泪水如潮,一次一次用手帕擦眼睛。她说大家都在哭,不哭不合适。难道我们真的明白了什么是战争?我们那时太年轻了……现在我还经常半夜吓醒,梦见我还在战斗……梦见飞机在空中,是我的飞机,飞得很高……突然又下来……我知道是我被打下来了,只有人生的最后几分钟了……可怕极了,直到醒过来,直到这个噩梦散去。老年人都怕死,年轻人就知道笑。年轻人不相信死!我当时也不相信我有一天会死去……

  ——安娜·谢苗诺夫娜·杜波罗维纳·库诺娃

  (近卫军上尉,飞行员)

  从医学院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家里有个生病的父亲。战争就在这时候爆发了。我记得战争是在早上……而我得知这个可怕消息是在上午……树上的露水还没干呢,人们就在说战争来了!直到上了前线之后,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我好像突然发现草丛和树木上的露珠那么晶莹剔透,那么清澈明亮。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发生的事情有着那么鲜明的反差。那一天阳光明媚,鲜花盛开,遍地都是我最喜爱的矢车菊,在草地上星星点点,时隐时现……

  我记得我们都藏身在小麦田中,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德国鬼子的自动冲锋枪嗒嗒嗒地扫射,然后就是一片沉寂。只听到麦浪摇动的哗哗声。又是一阵德国冲锋枪的嗒嗒嗒……我就想:以后还能听到麦浪的声音吗?那是多么惬意的声音……

  ——玛丽亚·阿法纳西耶夫娜·加拉楚克

  (助理军医)

  我和妈妈一起被疏散到后方,到了萨拉托夫……我在那里三个月就学会了机床车工,我们每天十二个小时站在机器旁,忍饥挨饿。我每天只有一个念头:要去上前线。前线总会有些食物吧,总会有面包干和加了糖的茶吧?应该还有黄油吧?我不记得这是听谁说的了,也许是在火车站上听那些伤员说的吧。能从饥饿中活下来的,很显然,都是共青团员。我和女友一起去兵役委员会,没有承认我们已经在工厂工作,否则是不会要我们的。就这样我们当上了兵。

  我们被派到梁赞步兵学校,那里是专门培训机枪班长的。重机枪很沉,都得自己拖着走,我们就像马匹一样。夜间要站岗,留意捕捉每一种声音,就像猞猁一样,每个沙沙的响动都要密切小心……在战争时期,就像俗话所说,我们一半是人一半是兽。真是如此……没有独到的本事就活不下来。如果你只是个人类,那就无法安然无恙,脑袋随时搬家!在战争中为了自保,必须要学会某些本事……必须要找回人类还没有完成进化时的那些本事……我不是很有学问,只是个简单的会计,但我知道这一点。

  我打到了华沙……大家都像是散兵游勇了。用我们的话说,步兵是战争中的无产阶级。我们简直就是爬行前进……不要再多问我了……我真不喜欢战争书籍,不喜欢看英雄书籍……实际上我们都疾病缠身,咳嗽不断,睡眠不够,肮脏不堪,衣衫褴褛。饿肚子更是家常便饭……但是,我们胜利了!

  ——柳鲍芙·伊万诺夫娜·柳布契克

  (排长,冲锋枪手)

  我知道爸爸阵亡了……哥哥也牺牲了。死或不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最可怜的是我的妈妈,她本来是个大美人,一瞬间却变成一个老太婆,被命运折磨得不成人形,因为没有父亲她就活不下去。

  “你为什么还要去打仗?”她问我。

  “我要为爸爸报仇。”

  “如果爸爸看到你背上了枪,他也不会好受的。”

  从小就是爸爸给我编辫子,扎蝴蝶结。他自己就比妈妈还喜欢穿漂亮衣服。

  我曾经在部队里做电话接线员。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指挥官在电话中大嚷大叫:“援兵,我要援兵!我要求补充兵力!”每一天都是这样子……

  ——乌里扬娜·奧西波夫娜·赫姆泽

  (中士,话务员)

  我可不是女英雄……我过去是一个美人坯子,从小就受到溺爱……

  战争爆发了……我不愿意去死,又那么害怕打枪,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去射击。唉,有啥法子呢!我还很怕黑,害怕进入茂密的森林。当然我也害怕野兽啦……嗯……反正我无法想象自己怎么可能和老狼或者野猪相遇。小时候连狗我都害怕呢,因为我很小的时候被一只大牧羊犬咬过,从此我就怕狗了。唉,有啥法子呢!我就是这样子啦……可是在游击队里我学会了一切:我学会了用步枪、手枪和机枪射击。如果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表演给你看,记得可牢了。我甚至还学会了除了刀铲之外没有任何武器时怎样和人搏斗。我也不再害怕黑暗与野兽了……不过见到蛇还是要绕着走,我一直不能习惯蛇。一到深夜,在树林中常常有野狼嗥叫。我们坐在自己的掩蔽洞里,一无所有。只有外面的恶狼和身体的饥饿。我们栖身的掩蔽洞非常小,也就是个猫耳洞。森林就是我们的家,游击队的家。唉,有啥法子呢!战争结束后我就一直害怕森林了……我现在从不进入森林……

  整个战争中我都在想,要是能够坐在家里依偎在妈妈身边该多好。我有个漂亮的妈妈,非常美丽的妈妈。唉,有啥法子呢!我自己又不可能决定……身不由己……我们被告知……德国占领了城市,我知道自己是犹太人。战前我们所有民族都和睦相处:俄罗斯人、鞑靼人、德国人、犹太人……不分你我。唉,有啥法子呢!我以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犹太佬”这个词,因为我只是和父亲母亲还有书籍住在一起。战争开始后,我们变得跟麻风病人似的,到处都被人驱赶,人人都对我们避之不及。甚至我们过去的一些朋友也不再打招呼,他们的孩子也不敢同我们打招呼。有些邻居还对我们说:“交出你们所有的东西吧,反正你们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在战争之前我们与他们还都是好朋友啊,每天叫着沃洛佳叔叔啦、安娜阿姨啦……忽然间全都变了!

  妈妈被他们射杀了……就是在我们不得不搬到犹太人隔离区去的前几天。城市无处不在地张贴着禁令:犹太人不允许在人行道上走,不允许去理发店,不允许在商店里买东西……还不许笑、不许唱歌……唉,有啥法子呢!妈妈还没有习惯这些禁令,她还总是四处逛街。大概她不相信这些是真的……也许她是去了商店?人们非常粗鲁地对待她,她还报以微笑。妈妈是个绝色美女……在战争之前她是爱乐乐团的歌唱家,人人都喜爱她。唉,有啥法子呢!我觉得,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的话,或者她一直跟我或爸爸在一起的话……我想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有个陌生人在深夜把我们带去看她,她已经死了,身上的大衣和靴子已经不见了。这真是一场噩梦,那个可怕的夜晚!太恐怖了!妈妈的外套和靴子都被人抢走了,还抢走了她的金戒指,那是爸爸给她的结婚礼物……

  在隔离区里我们是没有自己的住房的,只能挤在别人房子的阁楼上。爸爸有一把小提琴,那是我们家战前最贵重的物品,爸爸想卖掉它。我当时扁桃体发炎很厉害,躺在床上发高烧无法说话。爸爸想要买一些东西给我吃,他怕我会死掉。没有妈妈我真的要死了……听不到妈妈说话,没有妈妈的怀抱。我是个从小受到宠爱娇生惯养的女孩……就这样,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等爸爸回来,后来有认识的人传话来说,爸爸也被打死了……他们说,就是因为那把小提琴……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么贵重,只记得爸爸离开的时候说:“太好了,也许能换来一罐蜂蜜和一块黄油呢。”唉,有啥法子呢!我没有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

  我出去寻找爸爸……就算他死了,我还是想找到他,我要和他在一起。我那时是金色头发,不是黑色,头发和眉毛都是金黄色,在城里谁都不敢接触我。我去到市场……见到了爸爸的一个朋友,他已经搬到农村住了,和他父母一起。他和我爸爸一样也是个音乐家,我叫他沃洛佳叔叔。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把我藏在一辆盖着帆布的货车上。车上又是猪在拱又是鸡在叫,开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唉,有啥法子呢!一直开到晚上。我睡过去,又醒过来……

  就这样,我投奔了游击队……

  ——安娜·约瑟佛夫娜·斯特鲁米林娜

  (游击队员)

  那次阅兵……我们游击队员和红军部队一起列队受阅,但是阅兵之后我们被通知要上缴武器,回去重建城市。我们很纳闷儿:怎么回事啊?战争还在进行,仅有一个白俄罗斯刚刚得到解放,我们怎么能交出枪支?!我们每个人都想把仗打下去。于是我们来到兵役委员会,我们那儿所有的姑娘都来了……我向他们表示:我是护士,请把我派上前线。兵役委员会的同志许诺说:“好吧,我们一定考虑您的要求,等需要您的时候,我们马上通知您。您先去工作吧。”

  我等啊等……可他们根本没来找我。于是我又来到兵役委员会……我一连跑了好多次。最后,他们对我说了实话,护士已经太多了,不再要护士了,不过明斯克市正需要人清理废墟……

  您要问,我们那儿的姑娘们都是些怎样的人?我们游击队有个叫切尔诺娃的,已经怀孕了,还把地雷夹在腰里,紧靠着胎儿噗噗跳的心脏。通过这件事您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我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了。唉,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又何必说?我们从小就受这种教育:祖国就是我们,我们就是祖国。我还有一位女友,她带着女儿走遍全城,在小姑娘的裙子里,好几层传单裹在身上。女儿举起小手,央求妈妈说:“妈妈,我太热了……妈妈,我难受……”这时大街上布满了德寇和伪警。德国人还可能瞒过去,要想蒙骗伪警就太难了。他们也是俄国人,他们了解你的生活,能看透你的内心,猜到你的心思。

  就连孩子们也参加了游击队……是我们把他们带到队伍上的,但他们毕竟是孩子。如何保护他们的安全呢?我们就决定把孩子们撤出前线,可是他们还是从儿童收容所跑回前线来。他们在路上、在火车上被截住,但还是一次次逃出来,再次跑上前线。

  恐怕要过上几百年才会弄清楚这段历史:这是怎样的战争?这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样造出来的?您可以设想,一个孕妇怀揣着地雷……而她还在等着自己的孩子降生……她热爱生活,她想活下去……她当然心里也害怕。可她还是那样做……她那样做不是为了斯大林,而是为了自己的后代,为了孩子们的未来。她不愿意跪着生存,不想向敌人屈服……也许我们当时都太盲目了,我甚至也不否认当时有很多的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明白,但我们的盲目和纯洁是共存的。我们就是由两部分组成,由两个生命组成的。您应当明白这些……

  ——薇拉·谢尔盖耶夫娜·罗曼诺夫斯卡雅

  (游击队护士)

  夏天开始了……我正好从医学院毕业,获得了文凭。就在这个时候战争爆发了!我立刻被召到兵役委员会,得到的命令是:“给您两个钟头时间,收拾一下,我们就送您上前线。”我急忙回去整理行装,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一只小手提箱里。

  您打仗随身带的是什么?

  糖果。

  什么?

  满满一皮箱糖果。我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农村工作时,给发了安家费,一有了钱,我便用它们统统买了巧克力糖,整整装了一皮箱。我知道在战争中我是不需要现金的。在皮箱的最上面,我摆放了一张医学院同班同学的合影,上头全是女孩子。就这样,我又赶到兵役委员会报到。兵役委员问我说:“您想我们派您到哪儿去呢?”我反问他:“我的女伴要去哪儿?”——我和她是一起毕业分配到列宁格勒州来的,她在邻村工作,离我十五公里远。兵役委员听了我的话笑了:“她恰恰也是这样说的。”于是,他拎起我的皮箱,要送我上一辆卡车再去火车站:“箱子里是什么,这么重?”“是糖果,一箱子都是。”他不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看出他心情很不自在,甚至有些难为情。这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知道要把我送到哪儿去……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

  (助理军医)

  我的命运是在一瞬间决定的……

  兵役委员会贴出了一份公告:“需要司机。”我就是从司机训练班出来的,学了六个月开车……我本来是个教师(战前我读过中等师范),但根本无人问津,战场上谁需要教书的?需要的是军人。我们训练班里有很多姑娘,组建了整整一个汽车营。

  有一天外出训练……我一想起这事就不由自主地要流泪。那是在春天,我们打完靶返回营房。我在野外采了一束紫罗兰花,很少的几朵。我采来后,把紫罗兰绑在枪刺上,就这样一路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