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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再长长吧,姑娘……你们还嫩呢”(6)


  一个年轻漂亮又风趣幽默的小伙子被打死了,平躺在地上。我本来以为所有牺牲的人都会得到隆重安葬,但人们只是把他抬起来,送到了一片榛树林里,草草挖了个坟坑……既没有棺材,也没有任何仪式,就把他放进坑里了,然后直接盖上了土。阳光是那么强烈,照晒着他……那是在暖融融的夏天,连遮太阳的篷布也没有,没有任何陪葬,只好让他穿着身上现有的军装和马裤。好在他的服装还是崭新的,显然他刚到前线不久。就这样把他安葬了,坑很浅,刚好够他躺进去。他的伤口不大,却是致命伤——一枪命中了太阳穴,血也流得不多。这样一个人现在躺在那儿,就跟活着一样,只不过脸色是苍白的。

  扫射之后便开始地毯式轰炸,炸烂了这片地方。我不知道还会留下什么……

  但我们在那种处境里怎样埋葬死者?只好就近,在我们所待的掩体附近,挖个坑,把他们埋掉就得。只留下一个土堆,不用说,只要是德国人紧跟过来,或者开来汽车,坟头会立刻被轧平,成为普普通通的平地,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我们经常在树林里掩埋战友……就在那些橡树底下,在那些白桦树底下……

  直到今天我都没勇气到森林里去,特别是到长着老橡树和白桦树的森林……我不能在那种地方停留……

  ——奥尔佳·瓦西里耶夫娜·柯尔日

  (骑兵连卫生指导员)

  在前线我失声了……我有一副美丽的歌喉……

  直到打完仗返回家乡我的嗓音才恢复了。晚上亲朋好友聚餐时,几杯酒下肚大家就说:“来,维拉,唱一个吧。”我就放歌一曲……

  我离开家上前线时,可以说是个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是个成绩优异、品行良好的苏联女中学生。可是到了前线……在那里我开始祷告了……每次打仗之前我都要祈祷,出声地祷告,祈祷词也很简单……都是我自己的大白话……意思只有一个,就是上天保佑我能活着回家看爸爸妈妈。真正的祈祷方式我并不知道,我从没有读过《圣经》。也没有人看见我祈祷,我是暗地里悄悄祈祷,小心翼翼。因为……我们那时是另外一种人,当时都是另一种生活。您明白吗?我们想事情和现在不一样,我们都明白……因为……我来给您讲个偶然事件……有一次,在新兵当中发现一个教徒,当他祈祷时,士兵们都嘲笑他:“怎么样,上帝给了你什么帮助啊?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又为什么要容忍这一切发生呢?”对于一个人要趴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前痛哭,他们绝对不理解,说是如果耶稣爱你,为啥他不来救你啊?我是战争结束后才开始读《圣经》的……现在我要一辈子读《圣经》……说回到那个士兵,他也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了,就是不要开枪。他拒绝说:“我不能啊,我不能杀生!”其他人都同意杀人,但他就是不同意。时代?那是什么时代啊……可怕的时代……就因为信教……他被送交军法审判,两天之后就被枪决了……造孽啊!

  那是另一个时代……那是另一种人……该怎么向您解释呢?该怎么解释啊……

  幸运的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但是,反正都一样……现在我认识到自己也是杀生的。现在想到这些了……是因为我老了吧。我为自己的灵魂祈祷,我嘱咐女儿们,在我死后,我所有的战斗勋章都不要送进博物馆,要交到教会去,送给神父……那些死者,他们经常来到我的梦中……被我杀死的人们……虽然我没有看到过他们,但他们却在梦中来看我。我睁大眼睛找啊找,也许有人只是受伤,虽然身受重伤,但仍然能救活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他们都死了……

  ——维拉·鲍里索夫娜·桑基帕

  (中士,高射机枪手)

  我最受不了的是给人截肢……常常要做高位截肢,就是把整条腿都锯下来,当我把断腿搬出去,放到盆子里时,抱都抱不动。我记得,那些断腿都很沉。我轻轻地抱着,不能被那个截肢的伤员听到,又像抱个孩子,像照顾婴儿那样小心翼翼……特别是几乎从大腿根上截下来的腿,我最受不了。那些麻药还起作用的伤员,要么是在呻吟,要么就在叫骂,俄语中所有骂人的话都用尽了。我身上总是溅着血迹……像点点樱桃一样……不过是黑色的……

  可是给妈妈写信我从来不写这些事。我只写道:这里一切都好,我吃得饱穿得暖。妈妈已经把三个孩子送上前线,她心里够难过的啦……

  ——玛丽亚·赛丽维斯特罗夫娜·巴若科

  (战地护士)

  我出生在克里米亚……距离敖德萨不远。1941年,我从克尔登姆区的斯洛博德中学十年级毕业。战争爆发后,开始几天我一直从电台收听广播。我听懂了,我军是在撤退中……我跑到兵役委员会要求参军,被送回了家。又去了那里两次,两次被拒绝。7月28日,后撤下来的军队通过我们斯洛博德,我就与他们一起奔赴前线,根本没有什么入伍通知书。

  我头一次看到伤员,吓得昏了过去。过后就挺过来了。我第一次爬到枪林弹雨中救伤员时,拼命大叫着,好像要压倒炮火的轰鸣。后来就完全习惯了,过了十天后,我自己也被打伤,我就自己把弹片拔出来,自己给自己包扎……

  1942年12月25日,我们五十六集团军三三三师坚守着通往斯大林格勒的一片高地。敌人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它夺过去。战斗打响了,德军坦克向我们进攻,但我军的炮火打得它们寸步难行。德国人退了下去。在开阔地带,我们一个炮兵中尉受伤了,他叫科斯加·胡多夫。几名卫生员冲上去想把他救回来,结果都牺牲了。两条救生犬爬过去(我在那儿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狗),也给打死了。这时,我一把扯下棉帽子,挺直身子站立起来,先是小声,然后就高声唱起一支我们在战前最喜爱的歌曲《我陪伴你去建立功勋》。双方的士兵——我们这边和德国人那边——全都安静下来。

  我跑到科斯加跟前,弯下腰,把他抱上小雪橇,拉回我方阵地。我一边走一边暗自想:“只要不打后背就行,宁可让他们打我的脑袋。”当时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瞬间……想知道我当时感觉到痛苦没有?太可怕了,我的妈啊!可是最终,一声枪响也没有……

  那时发给我们的衣服根本不够用:就算是发了新衣服过两天也全都沾满血迹。我救的头一个伤员是上尉贝洛夫,最后一个伤员是谢尔盖·彼得洛维奇·特罗菲莫夫,迫击炮排的中士。1970年他来我家做客,我把他头部受伤的地方指给女儿们看,那儿落下一块很大的伤疤。我从炮火下一共救出了四百八十一名伤员。有个新闻记者算了算:整整一个步兵营……我们要把那些比自己重两三倍的男人背在身上,伤员就更沉重了,不但要背人,还要拖走他的武器,他们还有军大衣和大皮靴,都要带走……放下一个,立刻再回去背下一个伤员,又是七八十公斤……每次冲锋就要来回这样五六次,而我自己也就是四十八公斤,芭蕾舞蹈演员的体重。现在简直不能相信……我们那时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玛丽亚·彼得洛夫娜·斯米尔诺娃

  (娘家姓古哈尔斯卡娅,卫生指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