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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们的楼里有两场战争……”(1)


  明斯克的卡霍夫斯克大街上有一幢灰色的石板楼房,我们这座城市有一半都是这种千篇一律的多层楼房,经年累月,变得越发晦暗。但是这座楼却有其特殊之处,在我推开这楼的大门时,就有人对我说:“在我们这幢楼里的一个单元中有两场战争呢。”海军上士奥尔佳·瓦西里耶夫娜·波德维申斯卡雅在波罗的海的海军部队打过仗,她的丈夫萨乌尔·亨利霍维奇则当过步兵中士。

  一切都重复着……我又是先用一段时间观看他们的家庭相册,十分精心而珍惜地装帧而成的相册,总是放在最显眼之处给客人们看,当然也是为了自己经常看看。每一本相册都取了名字:《我们的家族》《战争》《命运》《孩子们》和《孙子们》。我非常喜欢这种对于私人生活的尊重,记录下对往日经历和亲人们深深的爱。虽然我造访过几百个居所,进入过不同的家庭,既有知识分子,又有普通人;既有城里人,又有乡下人,却很少见到这么有情感的家,他们这么愿意让人们深入了解自己的家族和关系。大概是不断的战争与革命教会我们要保持与过去的联系,要精心编织血亲的网络,回首追溯得很遥远,并且为此而自豪骄傲。人们急于忘记过去,抹掉痕迹,是因为他们积累的大量见证有可能会成为一种罪行,往往会赔上自己的一生作为代价。在祖父母一代之后,没有人再知道任何当时的事情,也就不会去追根寻源了。人类创造历史,却活在眼前。记忆总是短暂的。

  但是这里偏偏就有不同的人……

  “难道这就是我吗?”奥尔佳·瓦西里耶夫娜笑着说,她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双手捧起一张照片说。在照片上,她身穿水兵服装,胸前挂满了战斗勋章。

  “我每次看到这些照片,总感到十分惊讶。我们的外孙女六岁时,有一次萨乌尔把相片拿给她看,她问我:‘外婆,你以前是个男孩子,对吗?’”

  “奥尔佳·瓦西里耶夫娜,战争一开始您就上了前线吗?”

  “没有,开始我是向后方疏散的……我丢下了我的家,丢下了我的青春。一路上列车不断遭到扫射轰炸,敌机几乎是贴着地皮飞。我记得,一群技工学校毕业的男孩子从车厢里跳出来,他们全都穿着黑色军大衣,这不是当活靶子吗?结果他们全被打死了。敌机简直是擦着地面飞行……当时我只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是在数着人头射击……您能想得到吗?”

  “我们在工厂里干活,人家管饭,日子过得还行,但是心急如焚哪……我写信给兵役委员会,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1942年6月我才收到入伍通知书,我们乘着露天驳船,在敌机扫射下,跨越拉多加湖,开进了被围困的列宁格勒。到达列宁格勒的第一天我记得最清楚:那是一个白夜,一队队身穿黑色军装的水兵在街上巡逻。我感到形势很紧张,看不见一个居民,只有探照灯在晃来晃去,水兵们来来往往,他们就像国内战争时期一样,扎着宽腰带。您能想得到吗?就跟在电影里似的……”

  “城市四周已被团团围住。敌人的包围圈离我们非常近。本来乘三路电车可以到基洛夫工厂,而现在那里已经是前线了。天空只要晴朗,敌人就开始炮轰,而且是有目标地炮轰、炮轰、炮轰……大批军舰停泊在码头边,虽然都进行了伪装,可还是难免被击中。我们负责施放烟幕,是一个专门的烟幕弹部队,指挥官是前鱼雷快艇支队长亚历山大·波格丹诺夫上尉。姑娘们大都受过技术中专或大学一年级教育。我们的任务就是用烟幕来掩盖和保护军舰民船。炮轰一开始,水兵们就说:‘姑娘们,快放烟幕弹吧,有了烟幕我们就保险了。’我们携带专门的混合剂,坐着汽车开来开去,而这时候别人全都躲进了防空洞。只有我们,就像俗话说的,是在引火烧身。德国人呢,就专门对准施放烟幕的地方射击……”

  “告诉您,那时我们的给养来源也被封锁了,但是我们挺住了……首先,因为我们年轻,这是重要的一条;其次,列宁格勒市民感动了我们:我们多少还算有一点供给,虽说是最低水平;而列宁格勒居民常常走着走着就饿倒下了,走着走着就死了。有几个孩子经常跑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就从自己微薄的口粮中拿出一点给他们吃。他们简直已不是孩子,而是一些小老头,小木乃伊。孩子们告诉我们在围困中他们的食品是什么,如果还可以称之为食品的话:皮带或新皮鞋汤、木胶黏冻、锯末煎饼……城市中所有的猫狗都被吃掉了,麻雀喜鹊全没了,甚至大小老鼠都被抓住吃掉了……就那么活活地烧了吃掉……后来,那些孩子不再来了,我们等了他们好久。大概是饿死了,我这么想……隆冬季节,列宁格勒没有燃料,上级就派我们到城里去拆房子,有的地方还有些木头建筑。我们朝这些木头房子走去时,心里真难受啊……一幢房子好端端地耸立在那儿,而住在里面的人却死的死,逃的逃,大都是奄奄一息,现在我们又要把房子拆毁。看到留在桌子上的那些食具等家用器皿,那种感觉是怎样的啊。所以一开始,大概有半个钟头,谁也不忍举起撬杠,你能想象得到吗?大家都呆呆地伫立着,最后指挥员只好自己走上去把撬杠戳进木房子,我们这才开始动起手来。”

  “我们还要采伐木材,搬运弹药箱。我记得,有一次我搬起一个木箱子,那箱子比我人还要重,我咕咚一声就栽倒在地上……这是一件事情。还有另一桩事(我们遇到多少困难啊,因为我们毕竟是女人)是这样:我后来当上了区队长,我这个区队全都是年轻小伙子。我们整天待在快艇上,那快艇很小,上面没有厕所。小伙子们需要解手时,可以隔着船舷,就解决问题了。可是我怎么办呢?有两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就一下越过船舷,跳进水里游了起来。小伙子们看见了,大叫大喊:‘队长掉到水里了!’七手八脚拉我上来。当然,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对我一个姑娘来说,这小事是多么紧要啊!我后来都病了……您能想象得到吗?您问武器本身的重量?对于女人来说,它可是太重了。刚入伍就发给我们步枪,可步枪比我们人还长。姑娘们走起路来,刺刀高出我们足有半米。”

  “男兵对一切都比较容易适应。我们女人面对这种苦行僧的生活,方方面面都很苦恼。我们特别想家,想念妈妈,想念舒适的日子。我们部队有个莫斯科姑娘叫娜达莎·日琳娜,她得了一枚勇敢奖章,上级还放了她几天假回家,以示鼓励。她探家结束返回部队时,我们都跑去嗅她身上的气味,真的,一个一个排好队轮流去闻,大家都说她带回了家乡的味道。当时我们就是这样痛苦地思乡……每一个有着爸爸笔迹的信封都能使我们乐得不行……只要能有片刻休息,我们就坐下来绣点东西,像头巾、手绢什么的。公家发给我们的包脚布,我们却把它改制成围巾,织上毛茸茸的花边。真想做点女人的事情啊!而在部队里女人的事情太少了,简直让人受不了。为了能拿拿针线缝点什么东西,哪怕只有一会儿工夫来显示我们的天性,我们是不惜找出任何借口的。当然,我们也笑过,也开心过,但谁都没有真正地能够像战前那样欢笑和快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