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开始讲好呢?我甚至在这里为你准备了文本……那这样吧,我就从内心感觉开始讲吧。就像以前那样……就像对女友那样给你讲吧……
我先说说,坦克兵部队是多么不情愿接收女兵,甚至可以说他们根本不予考虑。那我是怎么进去的呢?我家住在加里宁州的科纳柯沃市。那时我刚刚通过考试,要从八年级升到九年级。同学当中谁都不懂战争是怎么回事,它对于我们还像是一种游戏,一种书本上的东西。我们受到的都是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理想主义教育。我们就相信报纸上的话:战争很快将以我们的胜利而结束,很快很快地……
那时我们家住在一栋公寓楼中,楼里有好多人家,每天都有人上战场:彼佳叔叔啦、瓦夏叔叔啦……大家都去为他们送行,好奇心强烈地折磨着我们这些孩子,我们跟他们一直走到火车站……当乐曲奏起来时,妇女们号啕大哭——这一切都没使我们害怕,相反却把我们逗乐了。管乐队反复演奏着进行曲《别了,斯拉夫女人》。我们向往的,就是能伴着这首歌曲坐上火车跑到外面去。在我们看来,战争是在很遥远的地方。比方说我吧,就特别喜欢军装上的纽扣,它们闪闪发亮。尽管我已经到救护训练班学习了,可仍像是在做游戏……后来学校停课了,动员我们去修筑防御工事,住在荒郊野外的棚屋里。我们甚至为此感到骄傲,因为我们总算开始做一些与战争有关的事情了。我们被编入弱劳力营,从早晨八点干到晚上八点,一天干十二个钟头,挖防坦克壕。我们全是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有一次,正在干活,我们突然听到一种声音。有人高喊:“空袭!”又有人叫着:“德国人!”大人们急忙跑开躲避,而我们却觉得很有趣,想看看德国飞机是什么模样,德国人又是什么模样。飞机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什么都没看清。地面一片混乱,人们四散逃窜。过了一会儿,飞机又转了回来,这回飞得很低,我们看清了上面的黑十字,不过仍然是一点恐惧都没有,只有好奇。突然,飞机上的机枪口冒火了,开始了猛烈扫射。我们亲眼看着平时在一起学习、干活的小伙伴们倒了下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我们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继续站着、看着。成年人向我们扑过来,把我们按倒在地上,可我们还是一点都不害怕……
很快,德国人离我们的城市非常近了,只有十来公里,已经可以听到炮声隆隆。我和姑娘们一起跑到兵役委员会去,说我们也要去保卫祖国,我们要一起去,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结果,我们没有全部被收下,他们只收下了有耐力、有气力的姑娘,当然首先得年满十八岁,而且是优秀共青团员。有个大尉在给坦克部队挑女兵。不用说,他对我不屑一顾,因为我只有十七岁,身高最多一米六。
“要是步兵受了伤,通常倒在地上,”他向我解释着,“你可以爬到他跟前,就地包扎,或者背回掩蔽部。坦克兵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要是他在坦克车里负了伤,就必须把他从舱口里面背出来。难道你能背动这样的壮小伙子?你知道吗?坦克兵个个都是大块头!在你要往坦克上爬时,四面八方都在朝它开火,子弹、炮弹皮到处飞。你知道坦克燃烧是怎么回事吗?”
“难道我不是跟大伙儿一样的共青团员吗?”——我差点要哭出来了。
“当然,你已经是共青团员。可是你太小了……”
和我在同一学校和同一救护训练班学习过的女友们——她们确实是高高大大、体格强壮的姑娘——都被招走了。我感到很委屈,她们都要走了,我却要留下来。
我去为朋友们送行。当然我什么都没对父母说。姑娘们都很同情我,于是她们把我藏在了帆布里面,我们就一起乘坐敞篷重型卡车往前方开去。大家都扎着各式各样的头巾:有黑色的、蓝色的,还有红色的……我就用一件妈妈的小短衫代替头巾。好像我们不是开赴战场,而是去参加业余歌手音乐会似的,太抢眼了,就像电影上一样……现在回忆起那些情景,还都要笑出来的……舒拉·基赛廖娃甚至把吉他也带上了。卡车向前行驶中,我们已看到战壕了。战士们看到我们,大叫大嚷:“女演员来了!女演员来了!”
我们开到司令部驻地,大尉下令整队。全体人员都跳下卡车排好队,我站在最后一个。姑娘们都带着行装,而我啥都没有。因为我是突然跑出来的,所以什么东西都没带。舒拉就把她的吉他塞给了我说:“拿着,不然你手里什么都没有……”
参谋长从司令部里走了出来,大尉上前去向他报告:“中校同志!十二名前来服役的姑娘听候您的指示!”
中校看了看我们的队伍,说:“这里并不是十二名姑娘,而是整整十三名啊。”
大尉还是坚持己见:
“不,是十二名,中校同志。”他绝对相信是十二名女兵。可是他转身一瞧,立刻向我走来:“你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我说:“我是来打仗的,大尉同志。”
“你给我站出来!”
“我是和女友们一道来的……”
“你要是和女友一起参加舞会,就一起参加好了。可这里是战场……给我走近些!”
妈妈的短衫还扎在头上呢,我就这样朝大尉走过去,向他出示了救护班的证明书,请求道:“您不用怀疑,大叔,我是有力气的,我做过护士工作,我还献过血呢……您行行好吧……”
两位首长都看了我的所有证件。最后中校还是命令:“把她送回家去,搭最早的便车!”
在汽车还没来时,他们决定把我暂时放在卫生排。我坐在卫生排里,做着纱布棉球,只要一看到有汽车到司令部来,我马上就溜进树林。在那里待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等汽车开走了,我再回来。就这样过了三天,我们营投入了战斗。我们三十二坦克旅第一坦克营全体出动去作战了,我就在掩蔽部内做接纳伤员的准备。半个小时不到,伤员就开始送回来了……还有牺牲的人……这次战斗中我们的一个姑娘也牺牲了。这下倒好,大家早把我忘在脑后了,他们对我的存在已习惯了。上级甚至已想不起我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得有军装穿啊。上面发给我们每人一个背囊,好让我们放放私人物品。背囊是新的,于是我把收口的绳子剪断,把袋底拆开,套在身上,就成了一条军裙……我又找来了一件不很破的套头服,腰间系上一条皮带。我决定去向姑娘们炫耀一番。可是,我刚扭着腰肢在她们面前走了几圈,准尉司务长到我们掩蔽部来了,后面跟着参谋长。
司务长大喝一声:“立正!”
中校走了进来,司务长向他报告:“报告中校同志!姑娘们中间出现严重事故:我发给她们背囊,让她们放私人物品,可是她们却把自己套进去了!”
参谋长一下子认出了我:“哦,你还在这里呀,这个小兔子!那么这样吧,准尉,发给姑娘们全套服装就是了。”
我们收到了什么呢?坦克兵有帆布裤,膝盖上还缝有垫布,而给我们发的却是薄工作服,像是印花布那种料子。土地上散落很多金属弹片,石头也全都散落出来,所以没过多久,我们浑身又破破烂烂的了,因为我们不是坐在坦克车里,而是在地上爬来爬去。坦克常常起火燃烧,坦克手就是活下来,身上也被烧伤了。我们也会烧伤的,因为要钻到火里去,要往外背浑身着火的人。这是真的……从舱口往外背一个人出来很困难,特别是炮塔射手,而死人比活人还要重很多。我很快就知道这些了……
我们都是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就到部队来的,所以对于什么军衔是什么官,一无所知。司务长一个劲儿向我们灌输说,现在你们是真正的军人了,应该向任何军衔比您高的人敬礼,走路要挺胸昂头,大衣要扣好纽扣。
可是那些男兵呢?见我们都是些黄毛丫头,便总爱拿我们开玩笑。有一次,卫生排派我去打开水。我到了炊事员那儿,他打量着我说:“你来干什么?”
我答道:“打开……开水。”
“水没烧。”
“为什么?”
“炊事员们还在锅里洗澡呢,先洗完澡然后再用锅烧开水……”
我信以为真,提起水桶往回走。迎面遇到了医生:
“你怎么空手回来了?”
我回答说:
“炊事员们正在锅里洗澡呢,水还没烧。”
医生搔搔后脑勺,问:“哪有炊事员在锅里洗澡的?”
他带着我转回去,狠狠地教训了那个炊事员一顿,给我灌了满满两桶开水。我提着开水桶,迎面又碰上了政治部主任和旅长。我立刻想起来,上级教我们要向每个军官行礼,因为我们是列兵。可现在来了两位军官,我该怎么同时向他们两人敬礼呢?我一边走一边想。等走到跟前,我放下水桶,两只手同时举到帽檐上,分别向他们两人行礼。他们正走着,本来没注意我,这时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谁教您这样敬礼的呀?”
“准尉教的,他说必须向每个军衔此我们高的人敬礼,而你们是两个人在一起走……”
对于我们女孩子来说,军队里的每样事情都是深奥复杂的,要学会识别肩章标志就特别困难。我们参军那会儿,还有菱形的、小方块的和长方形的各种领章。你总得费劲去想,某某军官是什么军衔。有一次,有个军官对我说,把这包文件给大尉送去。可我怎么识别他是大尉呢?我边走边想,结果把“大尉”这两字搞忘了。我走到他跟前说:“大叔,有个大叔,就是那边的一个,叫我给您送这个来……”
“到底是哪个大叔呀?”
“就是那个,总是穿套头军装,没有穿制服那位……”
我们记得住的,不是这个中尉或那个大尉,而是别的特征:好看的或难看的,棕色头发的或者高个子的……“喏,就是那个大高个儿!”——你马上就知道是指谁了。
不用说,当我看到了烧焦的工作服、烧焦的胳膊、烧焦的面孔时……我怕……太震惊了……我忍不住流下泪水……天然的泪水,女人的泪水……坦克手们从燃烧的坦克里跳出来,浑身都是火,冒着烟,还常常断了胳膊、断了腿,伤势都很严重。他们躺在那里,请求说:我要死了,请帮忙写封信给我的妈妈,或者,请帮忙写封信给我的妻子……而我其实是做不到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人讲述死亡的事情……
有一回我双腿受伤,坦克手们把我抬到一个乌克兰的村庄。我记得这村庄是在基洛夫格勒一带。卫生排所在地的女房东哭着说:“真细(是)的,介(这)么年轻的小伙子!……”
坦克兵们听了她的口音,笑了:“大妈,介不细小伙子,细个丫头!”
